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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师父为什么要丢掉他的腰牌?”言梳道:“他想报恩,我们正好与他提唐九的事。”
宋阙道:“一来,他未必会帮唐九,二来,我也无需他还恩。”
那药宋阙送给了徐有为,如何处置便是徐有为的事,是不是恩也未可知。
言梳这才想起来,严瑾成拖行徐有为那日,唐九就在旁边看着,从未下马,也未开口阻止,甚至后来唐九都忘了徐有为这个人,她提唐九,徐有为当真未必会帮。
到了刑部,宋阙让她在外面等着,言梳隔着厚厚的墙,一所宽宽的院子都能闻到狱中飘来的血腥味,叫她当真走进去,她也有些不敢。
赎人一事,言梳不知流程,她只撑着伞低头踩着雪玩儿,心里沉沉的,等宋阙出来时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伞上积着厚厚的雪。
刑部里的人似乎没拿准宋阙的身份,疑惑地将人迎进去,笑着把人送出来。
有人来送银子,他们自然高兴,赎人之事要想欺上瞒下,所见之人都要打点,这些其实宋阙也不太懂,只是看的书多了,人情世故比言梳通透些,处处面面俱到,便都好说。
言梳见宋阙出来,连忙撑伞走过去问:“怎么样了?”
宋阙道:“两日后流放,出京都一百里便无人再管,届时会有人找机会放了唐公子的。”
“那就好。”言梳点了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便有心情笑起来,抓着宋阙的手道:“我想吃杏仁糖。”
“那就买些回去。”宋阙也笑着,低眸看了一眼言梳抓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心冰凉,恐怕是在外冻了太久。他笑容渐收,想要反手握住她暖一会儿,才动了手指便察觉指尖些许刺痛。
宋阙顿了顿,言梳已经松开他把伞递到了他的手里,轻快地朝前小跑,道:“快点儿回去吧,好冷!”
宋阙点头,跟在言梳身后慢慢走,又抬手看了一眼方才刺痛的指尖,指腹摩擦,什么也没有。
就像那如冰针扎入的触感只是一时错觉。
过了两日,言梳特地出门想要去找唐九,她在城门前等了半晌没等到人,直至过了时辰后才回去客栈,后来才知道押送流放的犯人不会从京都的主城门走,一般在城墙边开启的小门出去,避免人多时混乱了犯人。
言梳没见到唐九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想着大约两三日他们走过百里路,唐九也就自由了。
唐家出了京都,言梳就很难再打听到消息了,近来客栈里那群人嘴里聊的也都换了对象,说是贵妃生了个皇子,皇帝高兴大赦天下,前些日子犯事的唐家与严家都在无罪释放的名单之中。
只是可惜,唐九的爹娘与户部尚书没能赶上这次大赦天下,户部尚书与唐九的爹一般,因为年纪大了受不了牢狱之苦,生生冻死在狱中。
索性严家还有人活着被放了出来,只是他们没脸留在京都,匆匆离去。
唐家人被流放至半路也都解了锁链由他们自生自灭了。
言梳的风寒持续了很多天,晚间喝药时带着点儿咳嗽地问宋阙:“师父救唐九花了多少钱?这钱算是白花了。”
“也不算白花,押解过程中,他的待遇会稍好一些。”宋阙没说具体的银两是多少。
言梳心里只想,世事无常,如白云苍狗,祸福实在难料。
言梳以为唐九随唐家人一同走了,就像严家人一样,或是像账房先生所说的古董商人一样,换个地方,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她却没想到,会在京都再遇唐九。
第17章 面具  这世上的恶意与善意一般多。
自唐家被流放已过十日,正是冬至。
京都落雪之后又过了几日天气暖和,街道上的雪融化了许多,但好些被冻得僵硬堆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雪还未融化,路过街市仍旧能感觉到巷风中传来的凉意。
言梳听小二说,冬至要吃饺子,她从没吃过,早间就见客栈里的几个人帮着李师傅打下手包饺子了,言梳也试着包了两个,只可惜她不是这块料,包出来的饺子还没下锅就散了。
今日天气不错,艳阳高照,客栈院内的梅花上覆盖的白雪早已融化,花朵绽放,正飘着淡淡的香。
宋阙没在房间待着,陪着言梳一同在客栈大堂内坐着,只是他不太喜欢与人凑热闹,故而只在角落的小方桌旁看书,桌上放着茶炉,上面一盏铜制的茶壶正烧着热水,茶杯里清明前的云露茶正飘着热气清香。
言梳跟着小二去后厨看下饺子,见到自己费了半天劲儿捏出来不成型的东西很不给争气地黏在了桌板上拿不起来,更别说下到水里,便只能放弃。
饺子煮好,小二捞了两碗端给言梳,一碗八颗,上面撒了麻油与葱花。
言梳也不与人客气,端着饺子朝宋阙走去,她将碗放在宋阙跟前,自己坐在对面率先吃了一口。
滚烫的饺子连着汤水被她一口咬下,烫得言梳连忙张开嘴哈出一口白气,嘶了两声才面红耳赤地囫囵吞下。
宋阙眉心轻皱道:“这么不小心。”
言梳唔了声,只觉得那口饺子咽下顺着喉咙一直滚烫到心口,抿嘴道:“我没想到里面还有汤汁的。”
宋阙放下书,略微起身朝她倾去,道:“张口我瞧瞧。”
言梳张嘴啊给宋阙看,她的嘴唇因为烫而泛着红色,比平日里更艳了些,小舌在口中微微翘着,还好嘴里没被烫破。
宋阙顿了顿,又无奈坐下道:“慢慢吃,若不够,我这碗也是你的。”
言梳已经习惯宋阙不吃人间的东西了,他甚少有开口品尝的时候,言梳也不知该说他挑食还是他早已成仙,对食物没了口欲,便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宋阙那一碗,假模假样地问了句:“师父真的不吃?”
言梳问这话时眼睛已经看向他碗里的饺子了,宋阙如何不知她这话有几分敷衍,失声一笑道:“真的都给你。”
言梳将笑盈盈地将两碗饺子都吃下肚,这才觉得一身热气,包饺子冻着的手因那汤饺而暖了起来。
小二说冬至晚间街上会有许多热闹,比起往日的灯会也不差,他让言梳晚上可以出去转一转。
说是晚间热闹,但才过午时客栈前的街道上就已经有许多人出来摆摊了,卖面具玩偶的,卖木雕首饰的,都是一些不贵却新奇的小玩意儿。
言梳等不到晚间,下午便拉着宋阙要出门,宋阙除了看书也无所事事,便跟着言梳一同在街上转了两圈。
两条街道走过,言梳的手里已经多了许多玩意儿,她实在拿不下,就在一家店里雇了个小厮,给了些跑腿的费用让那小厮把东西都送回客栈,自己只拿着两张面具,一个狐狸的给宋阙,另一个兔子的在自己脸上比了比。
言梳拽着宋阙的袖子,双眼透过面具孔洞看向宋阙的脸问:“我这样戴着,走到人群里去师父还能认出来吗?”
宋阙不禁笑道:“兔子与你倒是有些相像,我应当能认出。”
言梳见宋阙的笑容颇深,心里也高兴,她朝宋阙那边凑上去脚下带着蹦跳地说:“那我把兔子的给你,我要那个狐狸的,狐狸吃兔子,我吓一吓你。”
宋阙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言梳与自己拉近的距离,脚下一顿,不动声色地挪开了半步,便说:“两个都给你。”
言梳拿着两张面具,正在犹豫自己要戴哪一个,听见前面有人吆喝麦芽糖立刻就把面具的事儿给忘了,再朝卖麦芽糖的摊贩看去。
那人来得迟,摊位占的位置不好,正处于一个巷子的风口,言梳朝那边走了几步,原先是没察觉巷子里有人的,却在靠近时那人蹿地一下跑开,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言梳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愣怔了一瞬后才小跑过去,她站在巷子口看见深巷之中未完全融化的雪堆里错杂的脚印。
她认出那个人了,是唐九。
言梳没想到他会再回来京都,唐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京都里哪怕是一个客栈的小二都能说道几句,更何况此事已经成了京都城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唐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留在京都继续成为他人笑柄的。
言梳看见唐九身上的衣服,灰色的麻布罩在他的身上显得十分消瘦。
冬至天寒,言梳都穿了许多件,小袄里面夹了兔绒保暖,而唐九如今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她有些心酸。
巷子那头忽而传来了一道笑声,言梳听到有人道:“哟,这不是唐公子吗?怎么冒失撞到我身上来了?”
京都里的纨绔不少,家里稍有些银钱的都认得唐九这张脸,以往唐九在京都是纨绔中的翘楚,秦楼楚馆里的常客,他也算得上风流之人,难免曾因为面子,仗着自己第一盐商之子的身份,欺压过他人。
“我昨日才与人说,我在街上看见了一条狗,那狗啊真是可怜,饭碗里的骨头都被人抢了去吃,别人问我是谁这么狠心,狗骨头都抢,我说是唐公子。”那男人哈哈一笑,伸腿不轻不重地踹在了唐九的肩上:“结果人家说,唐公子何等身份,怎会与狗抢食。”
唐九撞在了雪堆上,手腕曾经戴过镣铐的伤口露出,他低着头捂住脸正准备从另一边逃走,却被那人拦住了去路。
“唐公子,不如你陪我去做个证,证明我没看走眼,昨日在南角巷前与狗抢食的人是你没错吧?”男人说着,一脚踩在了雪堆上,大咧咧地露出自己的下门,那意思便是唐九若想走,便要从他□□钻过。
唐九浑身一震,男人却道:“唐公子,这就受不了了?你贵人事忙,不知是否还记得两年前我也是这般从你跟前爬过,这裆……”男人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恶狠狠道:“我也钻了几遍!”
因果轮回,当真是现世报。
有钱有势之人饮酒作乐后,遇上不顺心的便随意折辱他人,唐九年轻气盛,早两年在京都得罪过不少人,可谁都怕他与严瑾成,除了严瑾成,还有其他官宦子弟与唐九交好,他们几人一行,亦做过登不了台面的小恶。
唐九被人按着头,脸狠狠地埋在了雪里,冰冷的雪渣如锋利的刀一般割着他的皮肤,那男人将他当年说过的话还给他:“今日你跪着从小爷裆下钻过去,再磕两个响头,小爷便当没见过你。”
话音才落,男人便嗷叫一声,只见一个兔脸面具砸在他的头上落下,正掉在唐九的眼前。
面具遮住了唐九的半张脸,而他也看见了怒气冲冲站在不远处的女子,死灰一般的脸色变得更加惨淡。
方才被人折辱没有丝毫挣扎的唐九猛地抓起面具遮住自己的脸,眼中惊恐与无望交错,他双手捂着面具,连滚带爬地跑开,甚至忘了现况,直接从那名男子的□□钻过。
男人瞧见砸向自己的是个小姑娘,怒不可遏地冲过去:“臭丫头,多管什么闲事!”
他一出拳,拳风尚未带起便被人从后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的手腕背过去,男人哎哟一声弯下腰,手臂别在腰后,直至整根手都麻了之后他才被人推开。
他踉跄了两步,瞧见站在言梳身边的男人,心里气急,见他们衣着华贵,又不敢在京都当真得罪什么权贵,便摸着鼻子施施然走开。
宋阙才跟了上来,即便他没看见唐九,恐怕这城中任何一件事都逃不过他的眼。
他朝唐九跑开的方向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既然担心,为何不去找他?”
言梳的手里紧紧握着狐狸面具,摇了摇头:“我怕他此时并不想见我。”
言梳不算多懂人情世故的,可方才唐九应当是看见她了,所以才会跑的,他既然跑了便代表他不愿见到自己,言梳不想追上去让他为难。
言梳没想过唐九会落得如此,这与她从账房先生口里听到的古董商人的结局相差太多了。
她听到了方才那名男子对唐九说的话,其实她并不认为那人记错了事,让人当众从□□钻过磕头这种折辱人的事,以前的唐九未必做不出来。
只是言梳与唐九见的次数并不多,那样一面他从未展现在她跟前而已。
言梳只是有些可惜,可惜唐九捡回了一条命,这般活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心里有许多疑问,她想问唐九不是已经离开京都了吗,为何还要回来,与他一同被流放的唐家人也被释放了,他怎么没与自家人在一起?
这些话她不敢追上去问清楚,怕一开口又是一把刀,最后只会伤了唐九的心。
唐九从言梳跟前逃走根本漫无目的,脑海中浑浑噩噩,所到之处看见的人皆是这些天所见的一张张脸,讥笑的,嘲讽的,见他如瘟疫般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尽是。
那一张张人脸上没有一丝善意,而他耳边充斥的也全是这些人说的话。
“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唐家大少爷呢?你凭什么身份与我说话?实不相瞒,我今日来见你,无非是想看看你如今有多落魄,现下见到了,当真可怜!”
“唐九?哈哈哈!你怎还好意思留在京都?什么?借钱?我为何帮你?你与严瑾成出去喝酒时想不到我,如今落难倒是与我称兄道弟起来了?起开!”
“唐兄?不……不不不,唐兄莫怪,你唐家的事儿实在太大,闹得满城皆知,我若此时帮你被人瞧见,官府查上来,我家生意便不好做了……”
“堂堂唐家大公子如今也成了要饭花子了,罢了罢了,给你一文钱,买个馒头果腹,也算我日行一善。”
……
诸多话语皆如一根根针刺入他的耳中,句句诛心。
当初的唐九在身份地位上有多骄傲,如今他的自尊便被人践踏得有多低微。
唐九知晓,当初的酒肉朋友与他其实并无多少真心情意,真拿他当朋友的,也早就为了皇帝送了性命。
唐九也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上走运,押送他的官兵半路放他走时他还不解,他以为自己恐怕不知何时有恩于那官兵,想要将叔伯也一同带走,却听那人说:“你当我为何冒险放你?也不知你是走了什么运,几日前一男一女去刑部找我,给了一笔不菲的银子我才肯做这事,你要走便快走,舍不得你叔伯便一同上路!”
那男人没说是谁帮了他,只说一男一女,唐九便立刻猜到了对方身份。
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酸楚之余还有窘迫,一时不知是感激,还是觉得难堪。
后来皇帝大赦天下,唐九的叔伯投奔他来,说他往日在京都有许多好友,如今唐家被赦,他们也不算罪人,只请唐九能往好友那边借些银两,好让唐家另择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