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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夜深人静,人群缓缓离开,灰尘重返大地,一天总算开始了。我要在这个晚上做点儿真心想做的事情,或者不去做任何不想做的事。这时,多年来形同陌路的表弟陈尚龙给我打电话,说他遇到了感情问题,要请教我。这个电话他显然思量已久,措辞特别在意,犹如演说。他强调:“哥哥,你一直在城里,见识多,经历多,文化高,请教你……”我一阵厌恶,想马上把电话挂了。大约五分钟后,表弟说完了,我没能理解他的感情问题在哪里。我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但我和他都觉得这个电话已经足够长,应该挂了。我说:“最近我要回去,到时候我去找你。”

此前,我正在酝酿着给王小柔打一个电话。我和她已经两年多没有联系,不知道能不能联系上。表弟的电话是一个提醒。它提醒我,一个长久没有联系的人突然给你打来电话,你会烦躁不安,心生不满。一个长久没有联系的人,是你在现实里和潜意识中都不打算再相处的人。我打消了和王小柔通电话的念头,我只是非常遗憾,遗憾自己和她真的再也没有联系了,遗憾刚才没有对表弟的态度好一点儿。对他不友善的态度让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从不以混得好坏来左右自己对他人的态度,但刚才对表弟确实是毫无礼貌。电话挂了很久,敷衍了事的情形挥之不去。

我和表弟之间曾经亲密无间,但现在已经没有感情,只是亲情还在。亲情是一个强大的事物,一旦启动,我是招架不住的,只能接电话,说话,客气,聆听,承诺,草草了事。

窗外传来三月里常见的野猫的叫春,像初生婴儿毫不克制的哭声,声声凄厉。晚风吹在身上,带来几分寒意,但还可以忍受,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是享受。十一点左右,当我沉浸在夜晚的独处深处时,电话又响了,还是陈尚龙。我深呼吸,接电话。表弟说:“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我也不确定,你不是很着急吧?清明节我肯定回去。”

陈尚龙说:“按理说清明上坟应该提前,不过你最好还是晚一点儿再回来一趟,等四月中旬刀鱼上市,我买一点儿给嫂子和侄女儿尝尝鲜。”和此前一样,这几句话他说得还是很紧张,像背台词一样。我有些迷惑,表弟家条件一般,刀鱼对他们而言是很奢侈的,特别是最近三五年价格疯涨。我嘴上敷衍着表弟,说:“不用客气,太浪费了。”心里在想,他感情遇到了问题,然后要请我吃刀鱼,这说明他的感情问题真的存在,而且很大。我开始后悔没有仔细听他的感情问题,想时光倒流,已然不现实了。

我问陈尚龙:“你刚才说你遇到了感情问题,我听了半天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陈尚龙反问我:“哥哥你刚才到底有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

我承认:“刚才我没有听你说话。”

陈尚龙愣了一下,口气也变得冷冰冰的:“等你回来我当面和你说吧。我本来指望你帮我一个大忙的。哥哥你先休息吧,我挂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那边已经挂掉了。是我的冷漠让他反应激烈。他求人办事,然后挂掉了所求之人的电话,真有勇气。还是因为亲情,他简直勇气倍增。

目前我和老婆分居,她带着不到两岁的女儿搬了出去,住在她父母的老房子里。那是一个破旧无比的小区,房子却大得出奇,那些空间似乎是为灰尘而不是为人准备的。这一反差越发显出她们母女的凄惨。她们搬走的原因是我们在女儿出生之后一直在吵架,发展到摔门、扔东西和动手推搡的地步。冷静之后,我们认为还是应该分开来,否则女儿会目睹我们打闹,甚至会被失手打死。她们搬出去一个月了,岳父岳母对此事算是默认了,没有怪我,偶尔还来帮我收拾一下。而我远在老家的父母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对他们说。

表弟的电话让我有些烦躁,清明回不回去都可以,但他邀请我带上老婆、女儿一同前往,现在这居然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春节后,老同学小牙晋升副处。我们带着复杂的心情反复调侃“处”这个字,不停地说“不就是一个破处级干部嘛”,小牙倒也配合,和老同学们撒娇发嗲。这让我们更加来劲了。小牙前途无量,可供调戏的时间不多。很快,他会因为职务而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小牙偶尔也会和我们一起调戏他的职务和官场之路。有一天他问:“你们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再升一级。”不知哪个混蛋机智地抢答了一句。

“练书法,”小牙淡定地说,“很多中国人都有书法情结和古诗词情结,只是因为时间问题和毅力问题一直搁置。我从任命下来后的第一天开始,就决心练书法。”

大家赞叹起小牙的淡定从容、睿智优雅,有人甚至预言,他会成为一个大书法家,因为官多大,书法就有多好。我觉得此事有些邪恶,书法一瞬间成了一件面目可憎的事,成为无所不能的权力的组成部分。

书法到底是什么我没想清楚,但我当天回家后也开始练毛笔字。我打算从柳公权的《金刚经》写起。某天下班路上,我拐到一家文具店,买了二十支长短软硬各不相同的毛笔,花掉近一千元。这算什么?算是对自己不成器的惩罚,还是如小牙所说以极大的毅力开始实现书法情结?

陈尚龙挂了电话后,我呆头呆脑地沉吟片刻,开始练书法。猛然间我很厌恶《金刚经》,厌恶这些翻译得狗屁不通又被肆意篡改的典籍。想换一本帖子,但没想好。于是我在宣纸上由上往下、由右往左写我所能记得的关于陈尚龙的一切。事实上,除了名字,我对他所知甚少。

陈尚龙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大妹妹,她往下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父亲之上还有一个姐姐。五个子女,两男三女,计划生育之前的标准配置。陈尚龙是我表弟,我分不清堂和表,我一直对他直呼其名,他也一直叫我哥哥,而非表哥。他小我半岁,上学晚我一年。我们从未在同一所学校上过学,因此关于他的读书经历我不甚了解,主观上,我也从未关心过。我离开家到县城读高中后,就和老家的绝大多数亲人、故人断了联系,埋头读书,埋头于自己的若干件事。也许是头埋得太深,人变得渺小和模糊,我逐渐局限于回家只看望父母,任何亲戚都不再走动,别人对我大约也只知道名字和一两句针对现状的描述。从其他人的言谈中我得知,陈尚龙初中之后开始了艰辛历程:首先是考试不顺,无书可读,费了很大的周折并花了很多钱,才上了一所很差的职业学校,然后就业,辗转过若干个城市,在好几个行业打过工。目前他在老家的开发区上班,做保安工作。我对单位的保安很客气,还会毫无必要地点头哈腰。我知道这其中包含傲慢和故作谦卑的成分,换取一点儿自己混得还不错的感觉。陈尚龙是保安,又遇到了感情问题,现在他打电话给已经一年没有见过的表哥,也就是我,求助。这让我有点儿紧张,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我坐在被我涂写得乱七八糟的宣纸前毫无睡意,而空空荡荡的家里突然间有了一种恐怖诡怪的气氛。

十一点半,老婆打电话来。此举意味着和好,但她语气冰冷,我说什么,她都是“嗯”一声,敷衍一下。我忍不住对她说:“你这是给我一个重归于好的机会,好吧,你搭台,我唱戏。”老婆笑了一下,嘟囔了一句:“什么时候不好啦?”这让我很欣慰。再过两个月女儿两周岁,父母说一定要给女儿过生日。如果他们来了一看,儿媳妇和孙女都没了,一定吓坏了。我不担心甚至不在乎和老婆的关系,而是担心其他人的感受。我和老婆的感情没有问题,只是彼此相处存在问题,这是我们的共识。我对感情本身相对淡漠,我坚信人可以没有感情地活一生,或者换一种措辞:人可以在充满感情但是其感情没有具体对象的情形下过完一生。本质而言,人是孤独而且和他人无关的。这一想法我甚至都和老婆说过,足见我们的关系确实不错,只是阶段性脾气不投。

老婆告诉我女儿的情况,说她此时正在四仰八叉地大睡,还咂嘴、说梦话和挥舞着小手。老婆一边看着女儿一边对我说话,犹如她是一个讲解员,给我讲解一件展品的艺术价值。

我问老婆:“周末可不可以一起回老家一趟,上坟。清明节快到了,清明回去会太拥挤,提前两周回去比较好。”我这么一说,上坟一事似乎不容置疑,存疑的只是这个周末就提前去还是等到清明再去。老婆也认为清明假期人太多,应该提前几天去。

老婆挂了电话,家里又恢复了死寂,我感觉老婆只是出差了而已。随后我又拿起手机,翻出刚才打进来的号码,存下,署名陈尚龙。为了防止自己想不起来这人是谁,我又在前面加上“表弟”二字。

眼见着十二点了,该睡觉了。我把笔墨纸砚收拾一番,顺手给小牙发了个短消息:“书法练得怎么样啦?明天中午有没有安排?”

小牙一定还在奋笔疾书。大学时宿舍十一点熄灯,每到十点半,无论我们在打牌还是看电视或者闲扯,小牙必然准时上床,笔直地躺着,犹如僵尸,无论我们做什么他都无动于衷,哪怕打架了他也继续躺着。久而久之,一看到小牙躺了下来,我们就知道距离熄灯还有半小时了。毕业后,小牙告诉我们,他现在十二点半准时上床。他一说,我们眼前就出现一幅情景:他直挺挺地躺着,酝酿着入睡,墙上的钟指向十二点半,前后误差不超过一分钟。我的这个消息他一定能看到。

我不指望小牙回复我,问他有无安排只是客气。但小牙回复我说:“现在能不能出来?我和张无极在1928会所。”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电话随即就打过来了,张无极大声问我:“你鸟人一个人在家是吧?”我说是。“那你马上来吧。我们也刚到,来了再说。”

我不敢开车,打车过去。站在灯火灰暗、深不见底的大厅里,我越发不安,几乎想回去。这时张无极穿着艳丽无比的睡衣冒出来喊我。他喊了一个连我自己都印象模糊的娱乐场所专用名:“胖猴子!”我快步走过去,跟着张无极上楼。这里的程序是先脱光,再盛装,和火化类似。收拾好之后,我跟着张无极来到包间。小牙喝多了,醉醺醺地躺在那里,他沉默的表情和一脸的横肉确实符合他的身份。

“怎么啦?”我问他们两个。张无极关上包间的门,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小牙说:“你别笑了,再笑我就要哭了。”

他如果出事,最大的可能是仕途上的事,难道他要被打入刑部大牢三堂会审,然后被贬到不毛之地?这么多年,小牙摸爬滚打,主要是爬,也不易。

这时我手机上来了一条短消息,是老婆发的,问我到底周六还是周日回去。我直接关了手机。

小牙哀号起来:“啊,啊,我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我完蛋了……”他的语气带着撒娇的成分,混合着从他嘴里喷薄而出的酒臭,让人恶心,但他的痛苦和烦躁一目了然。

“你冷静一下!”张无极命令一句,不容置疑,大龄未婚人士的优势在别人遭遇家庭危机时体现了出来。张无极让小牙继续休息,多吃点儿水果,然后带着我去了另外的包厢。

在包厢里,张无极说,小牙和他老婆之间出了问题,而他老婆是他有这份工作并得以不断晋升的幕后力量,具体而言是他老岳父。我一阵释然,小牙不是路线问题,是后院起火。

“那到底什么问题?”我一问,张无极又一次狂笑,给我们按摩的姑娘明显吓得一哆嗦。

张无极扭动着肥胖的躯体,像登台表演一样,开始讲小牙的事,伴随着睿智的评论和夸张的感慨:小牙在家打飞机时被老婆发现了。老婆愤怒地发现他打飞机的对象是手机,仔细一看,手机里还有一张照片,一个穿着黑色丝袜的长腿姑娘懵懂又风骚地从手机里往外看,而小牙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剧烈地动手折腾自己。本来这是享受,小牙为国为民长期操劳,自我享受一下并不为过,可突然间,老婆的脸和高潮一起出现了,于是两者互相抵消。问题在于,高潮仅仅几秒,而老婆的脸则是实在而又强大的存在。一时间小牙气急败坏,老婆更是气急败坏,他们大吵起来,从晚上十点吵到凌晨六点,然后还是继续吵,一直吵到第二天晚上,六岁的女儿被外婆接走。这下好了,腾空了女儿和感情的家里,非常适合一对结婚十余年的夫妻继续吵架。两个人吵得方寸大乱,精神错乱。小牙承认,手机上的那个女孩儿是他偷拍的,而他打飞机时喊出的名字“王玉”,是一部不知名的电影里一个人物。小牙说他不记得什么时候看过这部电影了,不知道电影叫什么名字,导演是谁,演员叫什么,就是一直记得那个叫王玉的人物,非常可爱。他更加不可能知道那个被偷拍的女孩儿的一切。他去某家酒店赴宴,等电梯时看到并偷拍了一张。不能说小牙对着两个女人打飞机,只能说,他自己都不知道打飞机的对象是谁,这一对象的表象是两个女人形象的组合。小牙本质上是对着他所不熟悉的花花世界打了一次飞机,以排遣机关官场带给他的压抑。小牙强调那姑娘和他无关。

他对老婆咆哮:“如果有关系我搞人就是了,对着照片搞什么?”

他老婆认为,本质上,小牙是对她没有感觉了。既然如此,离婚吧。小牙吓坏了,这直接牵扯到他的前途,在激愤之下,他表示,可以挥刀斩断刚刚为他带来高潮的生殖器。

听到这里我忍无可忍,笑得热泪刷刷地从脸上滚下来。

“挥刀自宫后,小牙就可以对自己老婆有感觉啦?”

张无极说:“可以呀,生理感觉都没有了,只剩下升官发财这个感觉。小牙被老婆踢出家门,找我喝酒,很快就把他的事情给和盘托出了。”

“政治上不够成熟。”张无极总结道。

两个小姑娘也都笑了,她们听懂了发生在小牙身上的一切。不知道此刻她们是否愉快地体会到,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凌晨五点多,我们三个腰杆笔直,从陡峭得有些夸张的会所台阶上往外走,脚下的铁皮被我们踩得嗵嗵作响。我们互相问“怎么样”,答案都是“不错吧”“还行”。沉默一会儿后,我说:“真烦人,老婆搬出去还没回来,不知道怎么把她请回来。”

小牙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问了几句,在提问中,他的语气逐步恢复成领导干部的语气。张无极打岔说,小牙发泄了一个晚上,主要是因为恐惧,我嘛,我是因为热爱。他的话又一次把小牙打回原形,一个有家有口的中年人。

我们决定吃点东西再散,张无极带着我们往巷子深处走去,路过卖煎饼的摊点和扫地的环卫工人,路过污垢深厚的街道和苍白的天空,走进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烧烤店。这个时候人还是很多,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坐在几乎看不见的小桌子周围吃着喝着。

小牙对张无极说:“无极,我今天能不能回家去和我老婆再谈谈?”我忍不住插话说:“小牙,你怎么跟别人咨询情感问题的口气都像是领导发言?”

老板呼啸而来,麻利地把一次性的筷子、杯子和劣质不锈钢碗放到我们眼前,拿着纸和笔问我们吃什么。“二十个生蚝,二十串羊肉串,三份烤韭菜,三串烤青椒,三碗酸辣汤。”张无极熟练地报着。小牙连声说:“够了够了。”张无忌说:“这是早饭,还有六七个小时才吃午饭,你以为是吃夜宵吗?”

我觉得时间有点儿错乱,过去的十来个小时被切割得大小不一。我想起手机关机了,于是打开。没过一会儿,一条条信息涌出来,都是提醒我有未接电话。其中夹杂着几条短消息。电话都是老婆打来的,显然她有急事;再一看短消息,我一阵恐惧,她的急事是——她带着女儿回家了,就在我出门后一小时内。对此她有所解释:“女儿醒了,睡不着,喊爸爸,我简单收拾一下就回来了。你不在家,关机。”

她质问我:“你是出去找相好了,还是找小姐去啦?”

我把所有消息梳理一遍,她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到家的,此前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到家后发了一个消息,然后又打了大约十个电话,最后发了两个短消息,时间是凌晨三点半左右。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小牙的事,但不知道自己的事。

菜和小吃一一端上来,我把老婆的情况说了。张无极满怀歉意地安慰我说:“没事,你就说和我们在一起,手机没电了。实在不行你把小牙的事告诉她,让你老婆给小牙打电话。”小牙也大度地下命令:“到八点你让她给我打电话。”

张无极立刻毛了:“为什么让她给你电话,你应该给她打电话!”

他们说着,电话又响了,是陈尚龙,和我确认这个周末回不回去。连父亲对我清明是否回去都不甚关心,看来,陈尚龙绝对有求于我。这时是清晨六点。三月的清晨不仅寒冷、苍白,清晨时分的真实街景肮脏丑陋、混乱无比。我们三个草草吃完烧烤,用啤酒润润嗓子,作鸟兽散。

七点不到,我回到家,随后就是没完没了的解释。

我对老婆说:“昨晚,多年没有联系的表弟陈尚龙连续打我电话,说是找我有事,一定要见我。我实在不想带他回家,如果你们在家,我可以带他过来,但是你们不在,我绝对不能带他回家,他回去到处说我们分居我就麻烦了。我只能深更半夜出去和他谈心。就在你打电话给我之后没一会儿。”说着,我把手机通话记录翻出来给老婆看。手机证明了昨晚很晚的时候陈尚龙确实打了我两次电话。第二次是十一点,我解释说:“他第二次电话时,已经到了附近了,我让他在新街口地铁站2号出口那家通宵营业的麦当劳等我。”

老婆又问我:“那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件事?”我解释说:“我自己又没有想好。我关机,不是出去干吗,是打算不理陈尚龙的,反正他也找不到我们具体在哪儿。但是我还是慢慢地走过去了,几乎是不由自主的,亲戚找我有事,我想拒绝,但害怕拒绝的后果,陈尚龙背后站着很多人,那可是一支没有边际的队伍哇。我真希望我到了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老婆奇怪地问我:“你怎么会慢慢地走过去呢?以你的性格,不理他就是不理他了呀,你这么冷漠。”

我绷着脸说:“亲情,是亲情让我慢慢走了过去,血浓于水。”

老婆笑笑,基本上相信我真的见表弟去了。

“那他没有走?你们谈了一个晚上?”

“是的,一直谈到凌晨五点多钟,后来他坐第一班地铁回去了。他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后又给我打了个电话,你看,就在……”我停顿一下,“就在六点整,这时他已经上了开往郊县的长途车了”。

“他什么事?”老婆语气非常不满,但是我听得出来她已经相信我确实一个晚上和陈尚龙在一起,她对陈尚龙也逐渐有了一些印象,一小部分是通过回忆,毕竟逢年过节时见过三四次,更多的是通过我的描述。有了印象之后,她同样认为,这个弟弟和我之间形同陌路,如此这般找我,一定是出了大事,可能是家庭对家庭之间的大型事务。

这时,我有了新的苦恼,陈尚龙三个电话都没有说找我什么事。我不知道怎么对老婆说陈尚龙的事。我不可能说,我们聊了一个晚上,难得一见的两兄弟,在市区最繁华的新街口的麦当劳,没完没了地喝着咖啡,周围尽是些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和看不出年龄的服务业的姑娘,然后,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我一狠心,告诉老婆:“陈尚龙找我有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他想离婚,要赔对方十万块钱,他打算跟我借钱。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情和第一件是捆绑的,那就是,如果不借钱就不离婚,而我要负责帮他生一个小孩。”

老婆问我:“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结婚后不能生育,但因为他们夫妻住在他父母这边,老婆来自遥远的西部,因此,舆论一致认为问题在女人身上,只有他本人知道是他自己的问题。他想让我和她老婆生个孩子。我是被证明过的,女儿长势喜人,异常可爱。陈尚龙见过,印象深刻。”

听了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老婆怒斥:“神经病,太过分了!”

2

凭着想象力和胡诌,总算让老婆相信我是和表弟待了一个晚上。但对帮他生孩子这件事,老婆明显不相信,我也不信。

九点多,我到了单位,一边和以往一样在电脑上浏览新闻,一边开了一个窗口,写下自己此时此刻最为烦恼的几件事。首先是陈尚龙找我到底什么事,十二个小时过去了,他居然一句都没有说,这比他说出一件我办不到的事还让我难受。看来他不简单,说一藏十,领导风范;其次是如果陈尚龙找我办的事,和我对老婆说的完全不一致,我又要花工夫去解释了,例如,他不是找我借钱(当然,他绝对不会找我帮他生小孩),而是找我安排或者介绍一份在城里的工作。何况这两者的性质完全不同。

发生在小牙身上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对老婆说,它不仅幽默滑稽,而且直指人心,黑暗无比。这件事几乎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每个听众都会聪明地联想到,当我说“我有个朋友”时,说的就是自己。

老婆打来电话,吞吞吐吐地说:“你表弟真的找你帮忙?”我站起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不无嘲讽地说:“是呀,不然怎么会说一个晚上。他结婚四年了还没有小孩儿。他老婆你见过的,非常朴素的一个人,充满了乡土气息,个子很高……”

老婆打断我的话说:“那就是说,他不能生小孩儿,然后觉得你可以帮忙?”

我说:“应该是的吧!”

说完我有点儿后悔,我应该对老婆说出事实,而不是说出我的猜测。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大致梳理清楚了陈尚龙的事,把各种道听途说和他的实际行为综合起来,我觉得他最大的麻烦就是和生育有关。在农村和新农村,不能生育是最大的罪过,会遭受一切恶毒词汇的形容。在结婚之后和女儿出生之间的三年里,母亲无所不用其极地催促我们要孩子。她使用的手段都局限在言语层面,但是这比动粗还粗暴,例如:

“看到别人家小孩儿出生,发红鸡蛋,我只能躲在家里一个人哭!”

“看到别人抱着小孩儿走在路上,我只能绕着走。”

“人家问我,什么时候抱孙子,我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还要笑嘻嘻的!”

“再不生小孩儿,我们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类似的表述以及更加恶毒和猛烈的措辞,甚至具体行动,陈尚龙应该都遭遇过了。我几乎能确定,他找我,背景就是他不能生育,如果他能生儿育女,就不会找我这个表哥——想到这里我觉得非常荒唐。

老婆说:“如果他要你帮忙,你就帮忙吧,还可以当成调剂呢!”她的语气中不乏哀怨与恶毒。

我的工作是做战略策划,文化、传媒、影视、金融、地产等各个行业都做。因为杂志社的关系,我的策划具备了两层意味,一是有半官方的性质,残存的权威感可以让客户满意;二是后续报道上,我们的杂志就可以解决。找我做战略策划,就等于找到了今后的出路,起码是字面上的出路。当我决定开始工作时,一种虚无缥缈的情绪又涌上来,我所做过的策划,大多数恢宏无比,满眼的空话、大话,乃至屁话,全都没有实现过,但却总是被客户认为不够磅礴。

我给张无极打电话,想约他中午出来吃个饭。小牙的事我意犹未尽,但主要是让他帮我表弟留一份工作,哪怕是保安。张无极手下有两家企业,帮人安排过很多工作。经过不断梳理,我可以确认陈尚龙找我无非三件事:一是借钱,但除了重大突发事件外我不会理他,因为我没钱;二是替他生小孩儿,这虽然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但这件事我恰恰可以应付,实在不行请小牙去,让领导干部的基因广为播撒;三是托我找个工作,离开故土,哪怕只是离开几十公里。这一点可能性极大,我得赶紧去找张无极。

电话打到张无极办公室,接电话的是他的助理Coco。一听是我,Coco说:“张总上午没来,说是昨晚喝多了,晚些来,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来。”她问我,“您要不要先过来等他?”我在电脑里找到Coco的照片,打开来,看着,这样和她说话有点感觉。她长得充满了异域风情,嘴特别大,颧骨特别高,人特别瘦,我不喜欢这样的姑娘,但是偶尔看看还是觉得确实有味道。

Coco又问我一句:“您要不要先过来?”

我想了想,还是去了。

虽然是三月底,但是Coco穿着极其暴露,超短裙加衬衫,外面披一件小小的粉红色西装外套。我坐在沙发上等张无极,让她打个电话。张无极的大嗓门通过Coco的电话传过来,“你陪他,你陪他,我不去了,他现在有麻烦了,他老婆和他分居了,你陪好他。”Coco的脸被张无极酒气十足的话熏得绯红。我看着她,觉得她就是一个奇迹,需要被充分解释的奇迹,她是怎么做到和张无极及其好友、生意伙伴和幕后老板们一一发生关系的呢?事实上,她是张无极的患难之交,这又是一个又长又臭的故事了,跨越了五六年的时光。

去年夏天,她当众号啕大哭,说自己最爱的人一点儿都不喜欢她,甚至不知道她最爱他。这种言情剧风味的表述让我们很抵触,我们懒得猜测她最爱的人是谁,是不是张无极。Coco说完就开始吐。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半裸的女人吐得昏天黑地,被咀嚼过并被胃酸泡过的食物把她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想到Coco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在自己胸口的情景,我禁不住一阵反胃。我对Coco说:“我有事,先走了。”

她说:“张总让我陪你。”

我说:“我没心情,先走了。”

她微微一笑说:“他不说我也想陪陪你。”

我说:“实在没心情,又在这个鸟地方。”

Coco固执地说:“你没事的话就再等等吧,中午我父母从老家来看我,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就要下火车了,我还有一个小时时间。”

我看看她,点点头。于是,她坐到我身边。我们并排陷在沙发上。沙发表面全是油腻,这让我一阵恶心。我对Coco说:“你父母他们怎么过来?”

Coco朝我这边挤了挤,我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她身上,并且不断往衣服里面钻,几乎要钻到她身体里面去了。我们保持着这种奇怪的姿势,随后,Coco长叹一声。

她开始说父母为什么来,父母情况如何,但说来说去还是说她自己。她有两个无比心疼她的哥哥,小时候无忧无虑,非常幸福。不过家里对他们太宽松了,自己十来岁就跟着两个哥哥喝酒,导致如今她酒量奇大。后来,不幸陡然间就降临了,大哥偷渡出国,至今下落不明,二哥淹没在黑道风云中,身中数刀丧命。那是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等Coco恢复过来,她愕然发现一个事实,即父母只剩下自己这一个女儿了,而且,自己和母亲相差三十八岁,和父亲差三十九岁,自己二十岁不到,父母都已经老了。父母对她最大的希望是能读完职校后找个工作,嫁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安稳过日子。未来女婿能够缓解他们对两个儿子的缅怀。但是,二哥生前的仇人和朋友,都打起了Coco的主意,一个接一个找她。Coco发现,原先哥哥的仇人,对自己倒非常尊重,而对自己特别不尊重的人当中,就有哥哥生前的好友。

她在父母不同意但也无可奈何的情形下,开始外出谋生,第一站是桂林,工作是传销。这形同坐牢,后来,她随同几个人一起挣扎着跑了出来,乘火车辗转各地,到了本市时,基本上山穷水尽,意志消沉,完全听天由命了。她由老同学介绍,进了一家非常高级的桑拿中心接客,第一个客人就是张无极。创业时期的张无极辛苦而无助,沉迷于声色场所。张无极被她的容貌和遭遇打动了,人性发作,风风火火地找了一圈人,像办营业执照那样,迅速将她弄到自己的小公司里。正是那次接客,Coco发现了自己居然也算美艳妖娆,让人觉得有几分混血的感觉。而那天妈咪给她穿着打扮的定位,一直延续至今,小牙每次都调侃她:你怎么穿得像个鸡一样——以往,小牙和我都不知道Coco确实做过一阵小姐,起码是完成了上岗前的培训。

我立刻为小牙以往数次的玩笑向Coco道歉。

和张无极相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外来谋生,张无极是主场;她失业失身而张无极拉了她一把;她一穷二白,张无极好歹是个老板……凡此种种,让她最初的幻想基本破灭了。她的幻想是爱情和家庭。破灭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张无极生意越做越大,顺风顺水,而这一过程导致Coco必须从张无极女人的位置退却到助理的位置。正是因为做了助理,Coco必须以职业姿态示人,做好本职工作,随后她就被少许不良客户或要人盯上了,要发生点儿关系。张无极虽然粗鲁不堪,但心地善良,抵制了很多次,后来实在顶不住了,送上Coco,拿到合同。为此张无极破口大骂,诅咒说,以后谁求我做生意,先把他老婆送给我。这句话和Coco说的什么最爱的男人一点儿不爱她,隐约有种对应关系。

Coco倒想得开,身上坚韧和泼辣的性格开始起作用。她说,如果不是遇到张无极,她现在大概要和几百个男人发生关系,现在难得三五个月和某个人睡一晚又有什么呢!话虽如此,她还是极其在意此事的,往往拼命喝酒,喝醉了任人蹂躏。

我们几个同学和Coco发生关系,就是在她和张无极都为此深深困扰的时候。挑明此事的还是前程远大的小牙,他半真半假地质问:“你舍得把她给不相干的人,舍不得给我们?”张无极闻听此言兽性大发,很亢奋地认可了便宜外人不如便宜兄弟。Coco也不拒绝。于是Coco成了我们几个同学普遍的好友。这几位都是已婚人士,Coco以调剂品的性质存在。她越是无所谓,我们越是愧疚和畏惧,可谁也没有勇气拒绝这个女人。我此刻就在她身上缓缓地抚摸着,犹如抚摸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石。

偶尔,张无极会醒悟似的问我们:“你们不会真的把Coco当成我老婆然后来占我便宜吧?”他问得憨态可掬,让我们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觉得他想得实在太多了。我们谁也没有收留Coco的想法,原因是她跟每个人都那么熟悉。Coco还是张无极的,但越来越不可能与他光明正大相处了,只能耗着,用术语说就是,无固定期劳动合同。张无极还跟我们透露:“Coco其实对你们感觉都不错,真的不错。”

时间过去半个小时,Coco说累了,停下来,小口小口喝水,有点儿发呆。我慢慢地抚摸着她裸露的大腿外侧,看着她的侧面,确实很漂亮。她扭头看看我,突然一下子抱住我,饱含深情地拥抱,脸在我的肩胛骨上越埋越深,似乎想和我黏在一起。

我让她保持着这个温情的姿势,然后轻轻推开她问:“你怎么啦?”

她说,父母这次来是和她摊牌——不回家结婚,父母就和她断绝关系。父母已经奔七十了,实在不想再被希望、失望轮番折磨。她自己也打算回去,这里的事都结束了。我一激灵,这些话理应对张无极说才对,刚才真情流露的拥抱动作,应该对张无极用才对。我被她当成张无极使用了一次。

Coco开车把我送回单位,然后朝火车站开去,我站在路边看着她,感觉她踩油门时有一种决心,一种告别她喜欢但又无能为力的城市生活的决心。Coco的红色轿车很快融入了车流,朝正北开去,我感觉,她会一直开,一直开,开到正北几千公里的老家,然后,她会抛弃Coco这个名字,做回她的程丽英。

有时候我会羡慕离家很远的人,这样有长途跋涉,有路上的风景,有想念,还有所谓有家难回的感受,有终于到家的激动。我什么都没有,我的老家就在郊县,就是陈尚龙如今生活和战斗着的地方,距离我不过五十公里。

老家那里是丘陵地区,靠长江,山山水水,物产丰富,刀鱼黄鳝螃蟹甲鱼野鸡野兔蛇茶叶马兰头菊花脑野芹菜等特产层出不穷。每到时令,父亲都会给我弄一些特产,加上很多原生态的瓜果蔬菜。这成了我大学毕业后尤其是结婚后日常生活的调剂品。对此我一直觉得很愧疚,因为我还是保持着榨取的状态,我能给父母的少之又少。他们倒也豁达,反复跟我强调,只要我健康平安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这是多么高的境界。

二三十年前,父母条件不好,他们强烈希望我能够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大多数身在农村的学生都如此这般地被教育过,督促过,我觉得父母的督促尤为强烈。于是我一路外出读书,实现了他们的愿望。而在此过程中,我和他们本人、他们的家庭渐渐生疏,往往半年左右不回家,回家也只是上午到,下午走,宛如一趟郊游,捎带走若干土产。父母以把他们变成陌生人的方式实现了他们扬眉吐气的愿望。

婚后,尤其是有了女儿之后,我回家的次数非常频繁,一次次让父母大呼小叫地站在路边接着他们的孙女儿,然后在邻里面前嘚瑟不已。看着他们忘乎所以的状态,我觉得我的举措是对的,城郊之间的路越来越好走,开车不过一个小时,我要让自己经常回来,让父母在年近六十时感受到天伦之乐。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这一模式是有问题的,它建立在我们必须分开来的基础上。首先,分开来,然后,走近,充盈亲情,践行孝道。这多么别扭。

我问过离家几千里远的人,比如Coco,对父母及老家有何感受。他们的回答都是“非常好”“想家”“想回去”。这让我觉得,我的问题在于我和父母太近,我应该去更远的地方谋生,客观上,非春节不能回家,这样更纯粹,更符合我之前外出读书的轨迹。但他们也表示,不希望父母过来看自己,这很麻烦。这一点我感同身受,我甚至不能接受表弟在晚上十点钟打过来的持续十五分钟的电话,怎么能接受父母过来和我住十天半个月?

我没有问过陈尚龙这样依然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人,他们有什么想法,是否觉得麻烦,烦躁,放不开手脚,父母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抱怨和指责。看来,我要抓紧去问问陈尚龙,你和你父母住一起有没有矛盾,衣食住行怎么处理,你想不想分家,想不想再出去打工?

陈尚龙,还有其他几个表兄妹,依然留在父母身边,这是我的另一种状态,只要当年若干次的升学考试中的某一次出了问题,我就是陈尚龙,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也可能打电话给城里的亲人求救。

几年前,一个无比庞大的开发区计划开始推行,老家开始拆迁。2007年,家家户户门前被围上了红线,用于测量和计算,新的建筑不允许再建,一砖一瓦都不能添加。年底,拆迁完成。村民被安置到镇上的一个巨大无比的小区里。一直到现在,这个冠名“上林龙凤苑”的小区还在膨胀之中,给人的感觉是它已经有了生命,它的身体和灵魂都在膨胀中,它正在实现自己的愿望。

但直到2009年,分给我们家的房子还没有建好。父亲常常指着轰鸣的工地说:“我们的房子就在那边。”在新房子建成前,他们只能租先前拆迁户的多余的房子。这一住就是两年。两年里,母亲每天都郁闷烦躁。从几百平方米的院子,搬进几十平方米的公寓里,谁都会憋屈。老家的院子在当时当地是一景,除院墙、树木花草、楼房、猪圈、车棚和水泥场等常规配置外,还外挂了两个将近四十平方米的厨房,更为过分的是,院子里有菜地和鱼塘。那是一个关上院门都能实现自给自足、繁衍生息的院子。我大学暑假时,往往两个月都不迈出院门一步,从不觉得无聊和压抑。住进公寓,一切都成云烟了。

母亲不舒服的第二个原因是,她居然租房子住。她反反复复地在我耳边唠叨着:“我居然要租房子住,我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居然租别人的房子住!”

在她看来,租别人的房子,是万般无奈之举,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象征。租别人房子住的人,是日子没有过好的人,是流民,是外来户。在以前的村子里,有一两家外来户,逐渐成了本地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即便如此,母亲和其他人一样,对他们始终抱有抵触和蔑视。人家已经安居乐业,鄙视的原因仅仅是:离开故乡,到了异地,租房子过渡。

不仅房子,母亲对一切租赁都心存抵触,任何事情,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家的。不知道她的思维到底是停留在大而全的新中国时期,还是停留在家族与家庭解决一切问题的农业社会里,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母亲怀着对新住处的不适应和新身份的不适应度日如年,她一次次鼓励父亲到周边的村子里弄一块地,再复制一个当年的院子。地勉强可以找到,但非常偏远,往往都是在丘陵深处。考虑到安全和生活便利等问题,母亲放弃了。可笑的是,她的放弃和她对公寓的适应是同步的,她渐渐地发现住公寓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她大概体会到广厦万间卧眠七尺的含义了。

到了2009年,经过竣工仪式、抓阄挑房子和简单装修后,父母终于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母亲解决了困扰她的两大问题。她对住在小区里开始适应,同时,不用再租房子了。她开始了心满意足的生活,和大家一起歌颂拆迁和一系列政策。这是表面的,更为具体的是,她用研究村子的细致眼光打量这个小区,楼间距她很满意,绿化她很满意;从家到超市的距离非常远,步行正好充盈了老年时光;对停车场她也满意,因为那里总是有空位子,她想到我们回家不必到处找车位;对自行车棚她也很满意,有人在车棚下架起了煤炉用于烧菜熬汤,这让她回想起还在农村的时光,过去挺好,现在能局部回到过去,也非常好。

母亲最满意的是小区旁边的人工湖。那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人工湖。起初,那里只是一块长满茅草的空地,领导们说,要有水,于是,就有了水。群众很满意。领导说,要有湖,于是水面扩大,水纹荡漾,人工湖成形了。领导又说,要有沿湖大道,于是,道路出现了,把水面和周围分开,群众可以在人工湖大道上散步,清晨或者黄昏。领导又说,湖要大。于是,继续挖,继续挖,一个占地五千亩左右的人工湖出现了。这个湖太大了,但和广袤的乡村相比,它仅仅是一个湖而已。岸边修建栈道,栽种柳树,安置仿古的亭台楼阁和石碑,石碑刻上主要领导的名字。

一个小环境形成了,母亲对此无比热爱,她无数次形容人工湖的好处,犹如她多次形容我们不生孩子的危害。

绕湖走一圈要一个多小时,我晚饭后走一圈,身体感觉轻轻松松的。

湖边空气好,湿气足,我走的时候大口大口呼吸。

坐在家里看看湖面,视野开阔。

有时候和人谈事情,就沿湖走着,一边走一边说话,偶尔遇到熟人打打招呼,一圈走下来,事情也谈完了。

我以后要是能每天带着孙女沿着湖走走,我都能笑醒了。

时间一久,人工湖的人工痕迹逐渐被抹去,它越来越野生,以至于有人偷偷弄了小船到湖里去捕鱼。为了净化环境,营造生态,湖里有大量放生的鱼,捕鱼这一恶劣行径一经发现就遭到了制止。母亲绘声绘色地和我说起那个场面:几百位沿湖锻炼的小区居民,以中老年人为主,把捕鱼的人连同他的船给抬了起来,扭送到管委会去了!

小区的人越来越爱这个人工湖。这里的居民,原先散布在附近的丘陵中,大都靠长江很近,对水,尤其是不会暴涨没有漩涡的水有着天然的喜好。因此,人工湖受到了他们的珍视,虽然混迹于工业区,但水面越来越澄清,从未有过倾倒垃圾的事情发生,柳树和野草越来越茂盛。人们爱死了这个人工湖,甚至非常遗憾它怎么不早一点儿出现在的生活中。更进一步,有人开始抱怨,为什么不早一点儿拆迁,搞开发,挖人工湖,害得他们做了多年的农民,总是弯腰驼背。

2010年年底,人工湖命名仪式在湖边正式启动,它被命名为“言湖”,因为它的位置原先是一个叫作言村的行政村。我所在的杂志社受邀参加,杂志社领导还是发言的嘉宾之一。我因为是本地人,他的发言稿是我写的。如果我不是本地人,稿子还是我写。但因为我是本地人,领导们寄予厚望,并且反复鼓励我,好好写,给家乡做贡献——这让我羞愧难当,近二十年来,我一直从家乡把资金、物产和情感往城市转移。

我如今不记得全文了,但我送给了这个湖一个耸人听闻的广告词,以此嘲讽母亲在拆迁后几年态度的剧烈变化。我写下的广告语如今写在湖边硕大的广告牌上,雪白的黑体字可谓触目惊心:

在月球上能看得见的人工湖,在月球上能感受到的新农村。

需要补充的是,两次提到月球,是因为在剪彩仪式的当晚,开发区招待各方贵宾吃饭,饭桌上有人提出来,光有名称还不够,要有广告语,广告语要写在长二十米、宽十米的广告牌上,广告牌要竖立在国道两边,连续一百块,让南来北往的人都看到,都记得。领导们还希望今后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继续扩大人工湖。扩大到多大呢,一个人拍马屁地说:“要大到在月球上也能看得见,和长城一样!”

有人说:“实际上在月球上是看不到长城的。”

“但不是一直这么说吗?”某主要领导淡淡地说,“虽然看不到,但是一直说,那,我们也争取能变成在月球上能看到的人工湖吧,虽然实际上看不到。”

领导的智慧让人无法形容。我的广告语其实就是领导的创意。

随后有人附和说:“人工湖要成为一个生态圈,湖边绿树环绕,鸟语花香,适合开放房产,比如养老房产。湖中央有很多座小岛,有的专门用于有机蔬菜种植,有的用于商务接待,有的用于居民健身,有的用于行政办公……每个小岛都有宽敞的木桥和对岸以及其他小岛相连,这个木桥要坚固无比,水泥打底,实木铺就,可以在上面并排开两辆大巴车……”

这个人工湖要包含各个产业,自给自足,生生不息!

另外的人附和说:“要成立一个言湖招商管理委员会,专门用于管理言湖。”

“重要的是搞好生态,生态是基础。”某个大领导冷静地指出问题的核心。其他人越发地附和。

突然有人高声唱起来:“言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言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啊啊。”

后来就成了合唱:“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畈稻谷香,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言湖,鱼米乡啊啊啊啊啊……”

我在歌声中离开了饭局,装作出去接电话。但是我不能就此离开,我是客人中的一员,虽然不重要,但因为是本地人而略显突出,话题往往向我围绕过来。在室外深呼吸几口之后,我确定歌声已经停止,又走回包间。有人对我说:“刚才主任说了,《洪湖水浪打浪》这个歌很经典,我们言湖,也要有自己的主题歌。还要麻烦你操刀,作个词……”对此,对家乡的事,我只能忍受。我一直忍受着这个时代的不幸和病痛,主要是忍受疯癫。

当晚,我就编出了上述广告语。而我原来写的广告语是:言湖美景诉衷情。这小小的器局,土鳖的措辞,和领导相比差距太大。

3

五天后,我和老婆、女儿回家上坟,出发时我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们回来,但不要准备午饭,陈尚龙请吃饭。父亲对此有几分奇怪,他知道,我和表兄弟们仅限于寒暄问候和没话找话。但他也觉得,和陈尚龙等表兄弟坐下来叙旧喝酒是我成熟的表现。

上坟的过程简约而不简单。程序是固定的,不难完成:烧纸、磕头、放鞭炮、离开、一步三回首。但这其实不简单,因为它太容易敷衍,想要一丝不苟地完成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对先人的敬畏。

我毕恭毕敬地做着每一个动作,虔诚得几乎可以拍成纪录片,冠名为“传统的复兴”。然后我下山,开车来到镇上,找到陈尚龙定好的“小广东”饭店。陈尚龙已经坐在包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看到我和老婆,陈尚龙“呼”的一下站起来,大喊一声:“哥哥嫂子!”他的语句带着激动和悲痛,搞得我一下子回到刚才上坟时的情绪中,上坟时,尤其是跪倒在坟前给毫无印象的爷爷奶奶磕头时,我的心情就是激动而且悲愤的,悲愤是因为我记事前爷爷奶奶就已经过世,我记不得他们;激动是因为我感觉到了坟场的潦草、上坟的敷衍和自己的抵触。我对这一切存疑,以至于很激动。

陈尚龙请我坐下,递烟,倒茶。我喊服务员过来,之后拿出一包茶叶给她,让她重新泡一壶茶。这一举动让陈尚龙有点儿尴尬,他说:“我应该准备一壶好茶的。”

他用方言说了这句话,我感觉特别亲切,也用方言对他说:“这不是讲究,这茶叶不值钱,我随身带着是因为我经常出差,难免吃得多动得少,多喝茶好。”陈尚龙连连称是,老婆在旁边讽刺说:“那你就是穷讲究。”

我对老婆说:“我们还能讲究什么呢,只能讲究茶烟酒了。”

陈尚龙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我被他的笑声震住了,愣在那里,随即掏出烟来抽,陈尚龙赶忙也掏出烟给我递过来,我叼着烟,脸上烟雾缭绕,毫不客气地伸手接过他的烟,似乎这是在酒吧里和老朋友聊得忘乎所以。

在我的坚持下,陈尚龙去掉了三个菜。很快,一道道菜出现在我们眼前,还是有八个之多,我们只有三个人,老婆又一贯以少吃减肥为人生第一要务。我看着面前的菜,觉得负担深重。过个把小时,等它们被吃得差不多时,陈尚龙的事情就要和盘托出了。

我对老婆说:“要不你先回去照顾女儿,他们可能搞不定。”

老婆对此有些不满,从镇上到父母所在的“上林龙凤苑”,有一公里,她甚至没把握认识回去的路。同时她还不放心我,害怕我喝得晕乎乎的然后就答应了陈尚龙的事。准确地说,她害怕我借钱给陈尚龙。这是概率最大的事,又害怕我答应帮他生孩子。这是谁都知道最不可能的事,但谁敢保证不会如此呢?

我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这里,甚至一开始就不该带她一起吃饭。陈尚龙一开口,就可能暴露出我和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彻夜长谈,陈尚龙的事压根儿不是我之前说的借钱和代育。于是我滔滔不绝起来,摆出不让陈尚龙主动说话只需他回答问题的架势。

我问:“姑姑姑父现在都好吧?”

回答说:“都挺好的,小卖铺早就关门了,我妈妈现在去开发区上班了,还是舅舅(我父亲)帮忙安排的,扫马路,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一个月一千八百块钱,一星期休息一天,高温时有补贴。我爸爸还是在做木匠,不过现在他们几个人搞了一个装修队,给人做装修。”

“那现在还有没有人打家具?”

回答说:“有的,很多,我们这边都不买家具,自己打,我爸爸生意还不错。有时候他们进城去装修,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找到的生意。他们装修便宜,质量又好。金色家园、湖光山色那几个好楼盘,我爸爸都去干过。我之前在康欣家园做过两个月保安,也给我爸爸介绍过一笔生意。”

“那你爸爸是装修队的负责人?”

陈尚龙有点遗憾地说:“不是的,他们没有负责人,谁找到的生意,谁就是负责人。一个人找到生意,比如说他是瓦匠,那他就再找齐木匠、电工、漆工等几个人,他们就一起去干活,工钱事先谈好了,牵头的人多赚一点儿。”

老婆插嘴说:“那好哇,我们马上要换房子,到时候请姑父来装修。”老婆用了“姑父”,陈尚龙备感亲切,感激地看了老婆一眼说:“要是哥哥嫂子你们同意找我爸爸装修的话,保证又好又快又便宜,我也可以一起去帮忙,做小工。”

“陈美丽现在干吗?”

陈尚龙皱皱眉头说:“我妹妹现在在苏州,和她老公一起在一个合资的工厂里上班,总是没有休息日。”

“什么厂?”

“我也不知道。之前是一个电子厂,后来说换了一家工厂,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

“你打一个电话不就知道了!你给妹妹打电话也要想半天哪?”

“我最近都没给她打电话,他们上班时不能接电话,下班时间要忙着买菜做饭,休息时间很短,我有时候也忘记给她打电话了。”

我抽口烟,叹了口气。表妹如何工作我没见到,但是我知道应该是很机械化的劳动,从早到晚不得闲,为加工贴牌大国添砖加瓦。

“我不记得陈美丽长什么样子了,”我对陈尚龙说,“真是不好意思,十多年没有见过了”。他如果有心,应该能联想到如果不是现在面对面坐着,我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陈尚龙倒没有什么不良反应,而是关切地问我:“哥哥你最后一次见到我妹妹是哪一年?”

他问得非常郑重,似乎我和表妹陈美丽之间的关系是一件非常严重的大事。我被他问得鼻子一酸,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到陈美丽是哪一年。非要追溯,大约十年,而十年不见,我感觉自己从未见过陈美丽,从未有过这么一位表妹。这十来年我自己都做了什么,大概只有自己知道了。

说话间,我们各自喝完了四瓶啤酒,就要进入正戏。老婆这时很抱歉地说:“我吃饱了!”她说着,一脸无辜。她总是在吃饭前热切盼望有什么好吃的,但是任何好吃的,她三两口之后就吃不下了。

我又一次说:“要不你回去吧,我真的不放心女儿和他们一起吃饭,担心老两口抢着喂她,宠她,我们回头就麻烦了。”

老婆想了想,认为确实有这个担心,问了回去的路怎么走,站起来走了。陈尚龙跟着站了起来,要送出去,我说算了,她又不是小孩子。老婆白了我一眼,消失在门口。

我们继续喝酒,不停地抽烟。包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满满一桌子的菜,虽然没有刀鱼,但是足够丰盛,足够新鲜。看着这些菜马上就要通过消化进入血液,我一阵感叹。这些食物把我养大,现在再次咀嚼这些加了很多油、很多盐和很多糖的菜肴,我觉得这些菜没有坚持自我,太像一般饭店里的做法了。

陈尚龙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陪着我沉默,似乎铁了心要我先开口。我只能问他:“尚龙,找我到底什么事?几次你都没说清楚。”

“感情问题。”

我差点儿笑出来,在我的意识里他不应该存在感情问题,我也没有感情问题,女儿一天天长大,哪里来的感情问题。当然,冲动有时会被误解为感情问题。

“我觉得我不是我父亲亲生的,”陈尚龙接着说,“我想找你帮忙,带我和他去做亲子鉴定。”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他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没有一点儿血丝,大约是太辛苦了。

他倒也没回避我,而是恶狠狠地说:“哥哥你看看,我到底像不像我爸爸。”

确实不像。姑父已经老了,犹如风干的树枝。陈尚龙没有老,只是过分地消瘦,但依然精神饱满,身材挺拔,相信连续吃上半年一年一定会发福发胖。至于他们父子之间到底像不像,我不知道。我想了半天说:“你妈妈知道哇,她怎么说?”

陈尚龙沮丧地说:“她说她也不知道。她居然说她也不知道!就是因为她说不知道,我才确信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你今年三十三岁了,姑父多大了?”

“五十七岁,二十四岁有的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有点儿咬牙切齿。

我想了想说:“你看,姑父都已经奔六十岁了,你是不是他亲生的都无所谓了,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想怎么样?”

陈尚龙沉默不语,我继续说:“那假如他不是你亲生父亲,你亲生父亲是谁你知道吗?有没有什么眉目?”

“我妈妈死活不肯说,我猜,可能是外地人,反正周围没有一个像的。”

“你是不是有段时间看谁都像你爸爸?”

陈尚龙白了我一眼,默认了:“我也不想怎么样,但是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他亲生的。”

“姑父对你一直不错吧,亲生不亲生都不重要,你就认了,然后给他生个孙子,大家皆大欢喜。”

陈尚龙沉默一会儿,带着哭腔说:“哥哥,就是因为不知道他是不是亲生的,所以一想到自己还要生小孩儿,我就有心理问题,做不来呀!”

包间外面是其他的包间,不停地传来吆喝声和爆笑声,我站起来,把包间的门关好,然后看着窗外的树枝、蓝天发呆。这小饭店临街,下面是拆迁后形成的一条街道,异常热闹,各种机动车、非机动车川流不息,城乡接合部杂乱喧嚣的奏鸣曲时刻不停地上演着。我心烦意乱,表弟的这个烦恼让我猝不及防,而他一直在找我,这说明了他已经视我为一家之主,从此他凡事都会找我,而不是找我父亲,他的舅舅。当然,他更加不会找他自己父亲了。

“你想怎么办?”我硬邦邦地问陈尚龙。

“做亲子鉴定!”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

“然后呢?如果是亲生的,你们的感情算是完了;如果不是,你和他断绝一切关系?”

“这个我没想好。”

“那你马上想!”我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然后自顾自地喝酒吃菜,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可怜我读了那么多书,遇到真正的大事总是像个白痴。

有什么办法呢,我承认我没有办法,陈尚龙也没有办法,但是在酒精和劝说的双重作用下,他答应我,不去想自己亲生父亲是不是姑父,就当是了,抓紧生孩子,然后争取做个生意,不再当保安。

我说:“不管你爸是不是亲生的,你妈生的你错不了,你妈是我姑妈,所以,你爸爸就算是个外国人,你也是我表弟呀!”我这么说,他非常感动,跟我喝了一大杯啤酒。

可是表弟很快又有疑惑了,他说:“母亲相当于土地。种子和土地无关,我到底是谁的种呢?”他这么说,说明他释怀了,大胆而且自嘲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或许,这也是因为喝醉的缘故,我们一人喝了七八瓶了。

我赶紧说:“你别想那么多,我最近是没在老家,但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议论。你想想,这种事是最容易让人议论的,没有人议论你呀!”

表弟点头:“干杯。”

我承诺他,如果做生意,可以借一笔钱。不多,但可以抵挡一阵子。

我们两个带着一身酒气和轻微的踉跄下楼,我对他说:“你走吧,我埋单。”

他刚要说什么,我有点儿生气地说:“你不要瞎扯了,我埋单。”

他走了,我埋单。这顿饭一共是五百五十元,我有点儿意外。除了庸俗无比的口味之外,乡下的物价也毫不留情地向城里看齐了。老板站在漆黑一片的房间深处,吧台后面,慢悠悠地数钱给我,还问我:“口味怎么样?”我回答说:“嗯,嗯,嗯,不错,还不错。”然后转身走了。我酒后容易愤怒,老板问我口味如何,我感到很愤怒,只能用最克制的态度来对待他,那就是什么都不说。口味已经完全谈不上了,所有的菜都是油里捞上来的,所有的菜都一个味道。

出门,太阳很刺眼,我正要往左拐回父母家,右边传来一阵阵怒吼声。这声音距离我有几十米远,在我和这声音之间,已经充塞了很多人,他们朝吵架的现场围拢过去,我也跟在后面。不时有人从我后面超过我,此情此景,像是小时候某家给新房子上大梁,有人站在屋顶上往下抛撒糖果,人们纷纷往前涌,挤得密不透风。

到了现场一看,表弟坐在地上,正在抱着脑袋抽泣,委屈加上醉酒,让他看上去无比可怜。一个女人正在指着他大骂,骂的同时挥舞着胳膊,伸手抹自己的眼泪,跺脚,踢陈尚龙,整个人犹如陷入癫狂的舞蹈状态。我看了看这个女人,很面熟。旁边有人小声说:“是他第一个老婆。”我再看看,确实,是陈尚龙的老婆王珊珊,我逢年过节时见过她几次,但我对“第一个老婆”有些莫名其妙。

围观的人一直叽叽喳喳说着什么,陈尚龙也很奇怪,一动不动地抱着脑袋坐着,虽然浑身透露出悲戚难受的气息,但也是一副事不关己随遇而安的架势。我在想,要不要上前去拉开王珊珊,王珊珊又开始骂了:“你自己不能生小孩儿全怪在我头上,非要跟我离婚。你现在又结婚了,你生个小孩儿给我看看,看不到你生小孩儿我就不离开这里……”

人群一阵骚动,有的嬉笑,有的凝重,不少人在叽叽喳喳。王珊珊是宁夏人,从遥远的西部嫁到了水土肥美的本地,本来以为三生有幸,现在看来,她原来早就被陈尚龙休了。我对表弟真的是毫不了解,包括结婚、离婚这么大的事。我抽根烟,看着他们吵架,也想着怎么办。

王珊珊突然哀号起来:“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呀……”说着她就半跪在地上,单手拼命拍打着地面,地面上全是碎石子和各种锋利的玩意儿。我一哆嗦,赶紧把烟扔了,冲过去把王珊珊拽起来,还喊了一嗓子:“别哭了,起来!”

她大概奇怪有人这么理直气壮地命令她,站了起来,有点儿惶恐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是我的语气震住了她,还是她认出了我。我转脸朝陈尚龙踢了一脚,骂道:“快起来,不要装死。”

陈尚龙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看我,喊了声:“哥哥,我不想活了。”

我又踹了他一脚,骂道:“要死回头再死,你先把王珊珊照顾好,她住哪里?”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有人哈哈笑了起来,我隐约听到有人说:“她住哪里都行。”

饱含深意的窃窃私语让我有些愤慨,我一直觉得表弟把不能怀孕怪罪在王珊珊身上实在过分。随着周围的嘲笑声越来越大,我也忍不住骂了表弟一句:“你怎么这么傻逼,还坐在地上!”

他恶狠狠地站起来说:“哥哥,你骂我不要紧,你还欠我妈妈四百块钱呢!”

我有点儿错愕,这种转折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我也记不得这件事了。

“你上高中时跟我妈妈借的。我妈妈说的,1995年的事,那个时候银行存钱利息很高,到现在快二十年了,你欠我们几千块。”

喝得醉醺醺的我立刻冲过去,朝他耳根子狠狠抽了几下,他带着怒气和惊恐看着我。我一边打一边喊,“你妈的,你好好想想,我老头子给你们家办过多少事,要算钱,你先给你舅舅送一笔钱去。”

周围的人又开始议论起来,这让我也有点儿抓狂,家丑外扬的感觉非常明显。王珊珊又喊了起来:“陈尚龙你是浑蛋,你们一家人都是浑蛋!”她不是为了给我解围,但确实是给我解了围,这一家人想必不包含我。王珊珊冲着被我打得发蒙的表弟一句句吼着:“你们就是一家浑蛋,都是浑蛋!”

一向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表弟突然爆发了,跳起来,一巴掌甩在王珊珊脸上,王珊珊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得倒退了两三步,很奇怪、很缓慢地倒了下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打电话让老婆开车过来把他们俩拖走。然后我看看周围的人,想找找有没有认识的。但是我在家乡混得实在太差了,没有认识的。我只得对着一位穿着打扮比较靠谱的人说:“大叔,别看了,你让大伙都散了吧!”我的话大概赋予这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权力,他真的指挥大伙儿散开,还有一两个人也跟随他一起指挥起来。一会儿,大家全散了,附近几个开店的人靠在屋檐下看着我们。

过了十几分钟,老婆过来,茫然地看着我,一个劲问:“怎么啦,怎么啦?”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但是确实是出事了,王珊珊跟陈尚龙吵架,很凶。然后我转脸对他们两个说:“上车,回家再说。”

“回哪里?”王珊珊问我。

“你住哪儿?”我随口问道。

王珊珊听了,突然大哭起来:“我没地方去!”她又冲着处于痴呆状态的陈尚龙叫起来:“都是你们一家人害我,你们不得好死,你们出门就被车撞死……”

陈尚龙闷声闷气地骂了一声,随后他又一次狠狠打了王珊珊一巴掌,王珊珊又一次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她倒下的姿势很熟练,似乎经过千锤百炼,但是,这一次她头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

我们扭头看着她,只见一丝细细的血迹以势不可当的速度从她厚厚的棉衣下面冒出来,随后蔓延开,地上快速出现了一摊漆黑的血水。我们吓坏了,陷入了集体沉默,似乎再也不会发声。

“陈尚龙,你是畜生,我流产了。我怀孕几个月了,我能怀孕,是你有问题,你不是男人……”一阵叫嚷之后,王珊珊倒在我老婆的怀里,昏厥过去。

我死死抓着表弟的手,希望他不要再有任何举动。当王珊珊喊出“不是男人”之类的话时,我看到表弟的脸在抽搐,眼神里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凶狠和悲哀。这都是冲着他自己来的。我担心表弟在强烈的自责和气愤之下对自己痛下杀手。

姑父、姑妈来了,似乎他们一直躲在附近,千钧一发时再现身。我对老婆说:“扶她上车,去宝山医院。”又转脸对姑父他们说:“姑父、姑妈,你们把尚龙拽回去吧,他喝多了。”姑父冲我点点头,拖着陈尚龙转身就走。陈尚龙见到父亲,没有什么疑惑和停顿,非常乖巧自然。他踉踉跄跄的,似乎随时要栽倒,姑父则身板笔直,有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坚强。

老婆开车,我们在限速每小时一百公里的新国道上飞快地开着,车速偶尔冲到一百一十公里左右。拐上国道朝北开去的时候,我在倒车镜里看到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那行出自我本人手笔的广告语:

在月球上能看得见的人工湖,在月球上能感受到的新农村。

广告牌下,几个人正在比画着几根粗大的绳子,往广告牌上套。大概是要拆除这块浑蛋广告牌,大概是领导的领导看了不爽。人工湖已经不是人工湖了,大家都认为这是浑然天成的,古已有之,自己应该生活在它附近,生活在它的气息和荡漾之中。

我不断提醒老婆,别开太快,快不了几分钟的。老婆降下车速,保持在八九十迈的样子。我扭头看看后座半昏迷的王珊珊,她挺好看,但是此刻在悲哀和疼痛的反复折磨下,脸色死灰。她几乎没有脸了。

有一阵,我觉得速度消失了,噪声消失了,周围一片安静。父母、表弟、姑父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让我觉得一种全然的陌生。似乎我今天才来到这个世界,在“上林龙凤苑”一带落地,然后生根了,没有办法去更远的地方。

老婆问我:“你表弟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呀?”

我真的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十四岁就出去读书了,而且每次回来,我都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

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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