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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辰历九朝,自太/祖夺取天下后,那一二朝帝王或有所建树,朝政、四海皆升平,百姓亦过上了不知疾苦的舒心日子。统治者疏于兵事,领着举国上下沉浸在一股极盛的萎靡颓唐之气中。

大抵世间定律,逃不出‘盛极而衰’四字,此后的几位帝王皆允文不允武,纵有老臣辅政,也不过守城之君,可萎靡宴玩的风气却愈发浓烈,直到当朝的昌宁皇帝,更是达到了巅峰。

说起这位皇帝,好美姬,好娈童,好诗词,好书画,偏偏就不好朝政,未登基前序齿第六,总归是占了嫡子的好处,先帝又极度崇文抑武,便将皇位也随自己喜好传给了放浪形骸、颇具文人气息的第六子。

可惜文人帝王只懂吟风弄月,却从来也理不好朝政,无论他如何批阅都会被谏议大夫驳斥,时间长了,皇帝自己就先倦了,索性一头扎进深宫,过他逍遥散人的快活日子去。

不事朝政,君王开始专注于同妃嫔作乐,短短几年间,他有不少孩子临世,但大都是女孩,这父亲一开始还挺高兴,不久就又倦了,再听到哪宫有公主降生,他只是坐在龙辇上挥一挥手,遣小黄门挑选一些夜明珠、玉如意之类的送去,以示庆贺。

因而太微宫中的宗室公主多如牛毛,多到根本入不了她们父亲的眼,这其中,唯有楚国公主是个例外。

她的生母,是纯正的中原人,却因为早年生活在碎叶城,沾染了一身草原习气,偏长相又属秀致柔和,这样的女子,对男人而言,就好像一樽浓烈的清酒,需得细细品尝鉴赏、征服直至深陷。

这样的女子生下的女儿必然也是不同的,大辰至今只封过八位以‘国’为号的公主,楚国公主便是其中之一,足见她在上心中的分量。

在掖庭长养的那段日子里,上玉曾听过有关这位公主的一些事,她辉煌奢华的笄礼,为人津津乐道的婚姻,这样的人应当一生顺遂,因为她贵为天子的父亲能够满足她的一切无望之欲。

除了,天命。

传闻楚国公主成婚刚满二年,与其恩爱有加的驸马都尉便因病过逝,丈夫逝世后,公主一身白衣黑裙,从公主府搬回了太微宫,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经年后才慢慢恢复过来。

恢复成眼前这通身气派、金尊玉贵的模样。

她的脸像极了她的父亲,大辰天子。尤其是那对千回百转的丹凤眼,虽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幽深下仍有单纯狡黠的光芒。

绛色的丝履缓步至上玉面前,袍摆上缭绕着极淡的风髓香息,一个厉害的女人,懂得适时敛起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锋芒。

袖襟下,上玉的双手悄悄捏住了裙边。

这个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楚国公主的法眼,她淡然一笑,眸中或有几分悲怜,但更多的,是全然无法辨识的迷雾氤氲。

涂着蔻丹的指甲轻抬,朝上玉招了招,仿佛一个疼爱晚辈的长者:“傻丫头,你怕什么,哪个还会吃了你,来,过来些,咱们一道说说话。”

诚惶诚恐,害怕若能由自己控制,那人就不是人,而是神了。上玉半掩着眸子,缓缓近前几步。

楚国公主的视线一直定在她身上,待人走近了,擎手拉着她转了个圈:“来,叫我看看。”

“不错,不错,”公主一边欣赏,一边笑吟吟地称赞:“多日不见,倒更白净了些,果然东内的龙气最养人,如今愈发有个大辰公主的样子了。”

上玉仿佛一具木偶,任其动作,朱红的唇抿得有些紧,那蔻丹指甲便抚到了她的唇上:“且把这个松一松,不怕破皮吗?”

女嗓泠泠,真正的高岭之花放下身段,愿意纡尊同你说笑,很多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上玉扬起眼,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

楚国公主看她的模样,眨了眨凤眸,启唇露出雪白的齿贝:“瞧瞧你,还防着我呢。”

她含笑摇头,显出一点长辈似的无奈:“傻丫头,你以为我害了你,因此惧我怕我,可是你忘了一件事…”顿了顿,嗓音突重,带着莫名的激越:“你忘了,忘了你是大辰的子民,你的国家需要你,你的族人亦需要你。”

公主伸出手,翻转过来:“你瞧,”她说,“一个国家的倾覆也不过如此,就像这只手,片刻光景。”

“傻丫头,如今正是你名垂青史的时候,想想罢,大辰第一位自愿前往异国为质的公主,史书上怎能不留你一笔?届时,你的出生,你父亲的罪恶,又有谁会记得?”

上玉愈发沉默,听着公主一番慷慨言论,末了,对方握着她的手,轻拍了拍,又是安抚似的姿势:“我今日所言,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就好。”

一般的鲜衣怒马少年,大约都会被她这番话打动,毕竟中原人有很重的家国观念,为国家、为黎庶做这一点小小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楚国公主笑吟吟地,瞥了眼身后,话说到此,也不宜再继续。正欲离开,却被人小心地攥住了衣摆。

上玉的声音很低:“殿下。”

“离国前,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再同我嬢嬢见上一面。”

公主闻言一愣,随及了然颔首,今次一别,或许即成永别,修饰华美的脸上少见地划过一丝凉意,她当然不会这么不近人情。

太微宫中最荒凉处也许是北殿,但论起最荒凉最惨烈处,必定是掖庭。

一方独门独户的小小院落,门可罗雀,但不远处却站着两个暗卫,一见人来,那两名暗卫便从暗处出现,楚国公主的贴身侍婢,名唤律草者,擎着半枚苍玉迤迤然上前:“公主有令,开门。”

其中一暗卫接过那半枚苍玉,与自己身上的一合,随及行礼:“请。”言毕,将紧阖的院门打开。

律草回头,年轻的脸庞,却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婢在此等候,正一刻钟。”言谈做事,仿佛一具没有感情的行尸。

上玉点点头,疾步走了进去,里头只有一间矮屋,同样紧紧阖着门,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婢,见她来,不声不响地将门打开,退到一旁。

经年的屋子,一股子腐朽之气冲鼻而来,难以想象里头竟会住人,上玉方才心中急湍,如今却一步步迈得极沉。

房中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桌案,两条圆凳,灰青的帘幕后,影影绰绰,掩映出矮榻上的景象。

一个容貌秀丽,肌肤瓷白的中年妇人正安静地躺在上面,匀称的呼吸,稍显微弱,但一起一伏间,极有韵律。

上玉脚步放得很轻,仿佛担心自己会吵醒她。

嬢嬢,她相依为命的嬢嬢,如今正躺在那里,那双总是写满怜爱的眼眸紧紧闭住,那含笑唤她‘绯绯’的朱唇也再难张起,嬢嬢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嘴角两边各有一个深深笑靥,她从小就很喜欢,总拿手去戳,嬢嬢就会抓住她的手,故意板起脸:“绯绯,不许这样子。”

于是她咯咯地笑,嬢嬢也笑。

她不知道如嬢嬢这般美人有着怎样的过去,义父一概不提,嬢嬢自己也从没讲过,只依稀提起她有一个亲生的儿子,但肯定不是义父的,义父生不出孩子。

义父对嬢嬢不好,虽然是他名义上的“夫人”,其实活得如同最下等的仆婢,上玉永远不会忘记,十岁那年,嬢嬢抱着她哭得那么伤心,那是唯一一次,此后纵然被没入掖庭,也再没有出现过。

绣目中早已水泽满溢,却没有一滴落下来的,上玉在矮榻前跪下,探手,有些小心地触摸妇人置于身前的手,暖意,一下淌进了左胸。

“嬢嬢,”她喊道。

“嬢嬢。”

“我要走了。”

“你不要害怕。”

上玉的脸有些白,嘴唇却红得鲜妍,她用妇人的手触了触自己的脸:“你放心,我们…我们一定可以离开这里的,你等着绯绯,等我回来,我们一定可以离开。”

“那时候,就咱们两个人,咱们两个人一起……或者你想找你的儿子,那…那也可以……”

像是想到了什么,女嗓顿止,过了好一会儿,才续道:

“嬢嬢,你不要离开我,一定要等着我。”

仿佛孤独的旅人抓住身边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人信仰家国;有人信仰自己;也有人一生都囿于感情,她不信赖任何东西,甚至不信赖自己,浮生一系,她信仰的只有爱,极其自私的爱,对嬢嬢的亲爱,前世对华阴候的友爱;除此之外,齐上玉什么都没有,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名垂青史,都去他的吧!

而她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嬢嬢平安,能够永远同她在一起,永远不离开她,仅仅是这样偏执的念想罢了。

一刻钟过得很快,当你与自己心之所系的人在一起,时辰就过得更快。上玉跨出房门时,已恢复如常,她甚至对两个小婢笑了笑:“多谢二位照顾我嬢嬢。”

两小婢对视,齐声道:“不敢不敢。”

破败的院门再一次阖上,老木头“兹呀兹呀”地响,上玉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眼,旁边律草见状,面无表情的脸上堪带了一分寒凉,近前耳语:“只要您乖乖听公主的话,婢保证,里头的人必能醒转。”

“我知道。”上玉露齿一笑,绀圆的大眼又是那副天真模样,“好姊姊,”她唤:“我们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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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绯绯,幸亏是有个嬢嬢,拉住了迷途的孩子;但我们阿白,就比较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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