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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也在悄然打量言石生,他坐于她对面,白身粗衣,垂着眼,眼睫上好似被火光罩上了一层金粉,细碎而柔美。

暮晚摇看得心旌摇曳,忍不住咳嗽一声。

言石生睫毛轻轻一颤,向她看来。

四目相对,星火幽幽。二人又是一阵无言尴尬。

暮晚摇渐有些恼,有些烦。她理直气壮:“你方才为什么不躲?”

言石生:“……大概是因为我背对着殿下,脑后没有长眼睛的缘故。”

暮晚摇面颊绯红,拿扇子扇了扇风:“哦。”

两人便又沉默下去了。

好一会儿,言石生大概觉得他必须得说点什么,他干巴巴地开了口:“……殿下为何突然亲我?”

暮晚摇施施然,对他露出笑容:“因我看你为百姓愁苦,为国家忧心,我被你的胸襟感动。那激荡之情席卷我,没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我对你的敬佩。情不自禁,我就亲了你。”

言石生默然。

半晌,他露出一丝有些勉强的微笑:“原来如此。看来殿下是胸怀天下的人。”

暮晚摇飞他一眼。

她说:“我不是。你不要误会。”

言石生:“……”

暮晚摇道:“正是因为我不是你那样的人,所以才会敬佩你,敬佩你有我这种凡人没有的东西。我若是与你一样的人,当时反应恐怕不是亲你,而是与你结拜兄妹……啊姐弟。”

言石生望着她不语:姐弟?

不过大他半岁而已。也值得她一直记得?

他容貌俊朗,明目温润,尚有些少年气在。这般幽幽若若地向暮晚摇看来,颇让暮晚摇腮晕面热、心如鹿撞,顶不住压力。

暮晚摇侧过脸,用羽扇挡住了眼睛以下的面容。她明眸滴溜溜地睇他一眼,打个哈欠,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要睡了,你也早早就寝吧。”

她要从旁走去内舍时,言石生忽起身,走了几步,挡在她面前。他不说话,俯身向她作了一揖。

暮晚摇顿时有些气急败坏:“你还要干什么?我都说是太过激动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忽然说那么激情澎湃的话!”

言石生望她:“所以殿下是一个说法也不给小生了?”

暮晚摇扬下巴:“难道你要我赔你损失么?赠你千金如何?”

言石生道:“倒也不必如此。”

暮晚摇羞怒:“那你要怎样?”

言石生俯下眼,道:“殿下教教小生该读些什么书,学些什么技艺,长安有哪些不能得罪的豪强,有哪些名门世家需要拜门……如此便好了。”

暮晚摇一怔,收回了自己那强作镇定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拿羽扇在他肩上挑了一下,笑吟吟:“这么简单?好啊。”

言石生望向她搭在他肩上的羽扇。

暮晚摇呵一声,收回自己的扇子,转身摇摇走了,背影婀娜妩媚。

言石生盯着帷帐在她身后纷纷落下,她走入深深浅浅的浓红帐后,侍女们纷纷入舍侍候。言石生猝不及防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再行一礼才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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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气氛变得欲盖弥彰的和谐。

刘文吉他家中一直催着他回去,但刘文吉知道公主一行人恐怕在言家待不了多久,他硬是扛着家里压力不肯回去,在言家进进出出,殷勤地讨好侍女春华。

春华温柔而羞赧,又不敢告诉公主。刘文吉说待他中了进士他便来求公主许出春华,他说得多了,春华也渐渐期盼起来他中进士的风采……大家都说刘文吉才学好,是岭南神童,那中进士,应该也是容易的吧?

比起刘文吉这边的红袖添香,言石生就有些苦哈哈了。

暮晚摇说是教他,但暮晚摇是公主,她的教,和旁人怎么能一样?

暮晚摇轻轻松松说了一堆言石生从未听过的书名,她鄙视他乡巴佬一通,才又改了一遍他能接触到的书。言石生拜托自己的三弟去找刘文吉的父亲借书,自己则坐在公主屋舍内,被侍女们看着练字。

隔着帘帐,暮晚摇讥诮道:“你这笔字呢,得从现在就练,就改。亏你阿父还中过进士,居然都不教你好好练字。”

言石生苦笑:“我的字也没那般差吧。”

暮晚摇:“你的字当然不差。但是长安名门子弟,多的是百年世家教出来的书法大家。他们出手的一笔字,绝不是你这种乡野书生能写出来的。我给你一本字帖,你慢慢照着写吧。估计你也写不出什么成就来,我就当把字帖丢了吧。”

言石生自动过滤她的嘲讽,将她的意见好好记下。

暮晚摇再喝杯言石生调给她的乌梅浆,酸甜的味道让她眉目含笑:“还有啊,你得从现在开始把武艺提上去。我大魏讲究的是文武全才,我见过的那些大臣们,谁不是说拔剑就拔剑的?你连马都骑不好,这样不行。”

言石生沉思:“我大哥武艺好,我多听他的便是。殿下还有什么要教我的么?”

暮晚摇想了想,盯着他:“你最应该改的,就是你这一身气度了。”

言石生怔住:“啊?”

暮晚摇笑吟吟道:“长安推崇的,都是那类豪气冲天、狂妄肆意的人。就你这种内敛至极的,到长安了,旁人可不喜欢。”

言石生瞠目结舌。

他低声:“你莫不是在诳我?”

暮晚摇板着脸:“我可没有,我说的是实话。你爱信不信。反正没人喜欢你这样的。”

言石生请教:“如何才叫‘豪气冲天、狂妄肆意’?”

暮晚摇:“就是对谁都面不改色吼回去吧。”

言石生道:“但我若是敢吼殿下一声,殿下床头悬着的剑会直接砍下来吧?”

帷内传来少女忍俊不禁的笑声,清亮如泉。

言石生忍不住侧头看去,见账内影影绰绰,她似乎笑得趴伏在了床榻上,花枝乱颤。他心中微动,也不禁随着她微微一笑。

暮晚摇又突地停了笑,板起脸:“我累了,要午睡了。你自己读书吧,不要出声,不要打扰我。”

言石生:“不如小生出去……”

暮晚摇没有理会。

言石生便没有出去,仍是坐在窗下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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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绵绵。

暮晚摇睡醒,见到他仍在帐外坐着。侍女们不知何时离开了,坐于外头阶下闲聊。而屋中窗下那读书少年,他坐如修竹,并未休息一刻。

暮晚摇下床,云鬓蓬松,就这样掀帘出去,站在了他身后。

言石生似有察觉,他要抬头时,暮晚摇从后倾身,纤纤素手握住了他手,与他一起握着那只有些秃了的毛笔。

暮晚摇淡声:“你这字写的不对,我教你。”

言石生全身僵硬,并不做声。

又听她在他耳畔一笑,气息揉上他微红的耳际,轻如烟霞:“你呀,只是死记硬背,却文理不通,气势不足不畅;家中无权无势,你又不去交际。这般读下去,再过十年,你科考也中不了。”

言石生抬头看她。

二人对视一瞬,又各自移开目光,看天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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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在言家休养得不错,只是她舅舅不断来信,催着她去南海。暮晚摇借口春华身体还没好,仍想多拖两日。

她平日里骂一骂言石生,再教一教言石生读书,这样的日子轻快,倒比她在长安还要好些。

这一晚,暮晚摇吃完茶,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的信件。

信是太子殿下让丹阳公主府上的幕僚送出的——

乌蛮重新统一,新任乌蛮王上位。

新任乌蛮王托人问她,是否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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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脸色猛变。

在这一瞬,她刻意遗忘的、丢弃的过往,如海潮呼啸着,重新向她席卷而来,淹没向她。

在乌蛮时孤零零被排挤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侍女被欺凌而死的日子,蒙在石贴着她耳牵着她手、说与她合作的日子……

全都重新回来了。

就如言石生说的那样,过去的事情,永远不会过去。

哪怕现在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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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炸雷,轰轰作响。

夜色融融,言石生立在屋前,看着灰暗天幕出神,想大概明日又要下雨了。

想到下雨,他就不禁想到那日……言石生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好似还能感觉到她那时的暖香。

他闭目,压下自己的绮思。

言家三郎咋咋呼呼的大嗓门在后喊起来:“二哥,你摸着你的脸笑什么?”

言石生:“……”

言石生睁开眼,见言三郎刚从外面回来,气喘吁吁地为他背来了一箱子书。言石生上去,与三弟一起卸书时,听到“砰”的巨大推门声。

他本能地侧头看去,见暮晚摇出了主屋,立在廊上。

她看到了他,目光微微一顿。

暮晚摇厉声对满院子的人说:“收拾东西,明日我们去南海!”

满院子的卫士和侍女们愕然,没想到如此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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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闷雷震震,电光时而照得廊木清光凛凛。吩咐好卫士和侍女们收拾东西,暮晚摇转身在廊上走,言石生跟在她身后。

言石生:“殿下、殿下……暮晚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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