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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校场,相比宜生来时经过时显得更加热闹。
校场北侧有个圆形的台子,是沈问章父子为了方便跟人比试特意弄的擂台,而此时,那擂台四周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乌压压的人群时不时爆发出兴奋的尖叫和大吼,声浪一叠比一叠强,使得整个校场都喧嚣震天起来。
离擂台最近的都是些男人,而远处还有少少的一些女宾,大都是一些成了婚的夫人,未出阁的小姐倒是少见。
夫人们比内圈的男人们矜持文雅许多,她们矜持地坐在绣凳上,绣帕遮口,发出的尖叫也是矜持而克制的。
不管是内圈的男人还是外围的夫人们,让他们发出惊呼的,毫无疑问,是擂台上的东西。
宜生忍不住看了过去。
圆形的汉白玉擂台上,一只黢黑的大铁笼子巍然耸立,离得远,笼子外围得人又多,宜生看不清笼子内的景象。只是,人群挡住了铁笼里的景象,却挡不住连绵不断的虎啸。
是的,虎啸。
被激怒的、战意勃发的老虎的啸声。
仿佛一只巨大的利爪,一啸便撕碎了满园的繁华锦绣歌舞升平,激起人心底深处的嗜血渴望。
让人不寒而栗,却又忍不住探视究竟。
除了虎啸声,人群兴奋的尖叫大吼,别的再没有什么声音。
宜生不由得停下脚步。
翠缕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停下脚步,见宜生望向校场,脸上顿时现出一丝不耐,但想起方才的经历,忍不住竭力放柔语气道:“少夫人,怎么不走了?”
宜生没有回答,只将目光看向校场内那铁笼子。
察觉她的目光,翠缕撇撇嘴:“那有什么好看的,弄地到处是血,怪吓人的。也就是些莽夫和没教养的才爱看,您看那些有身份的夫人,哪个会来看这个啊。再说夫人还等着您呢,咱们得赶紧了,别让夫人等急了……”
宜生不说话,径自走上前去。
“哎——少夫人您干什么?”翠缕正要再说,眼前却已经没了宜生的踪影,一看宜生向校场走,顿时跺脚跟了上去。
这是要跟她作对么?
说不好看却非要看,耽误这点儿时间是想给夫人添堵还是给她添堵?可是,即便耽误了时间,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地跟着她去见夫人?
翠缕嗤之以鼻地想着。
这反抗方式,真是幼稚。
***
宜生一步步向前,心思却全然不是翠缕想的那般。
给翠缕乃至谭氏添堵什么的,她从来没想过。
她只是突然想看看前世错过的这场生死搏斗,想看看那个人最落魄时的样子。
前世她只听说,却从未设身处地地想象过那场景,所有一切都只是夫人们无聊时的笑谈,哪怕再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听来也只是一个趣闻,并不曾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听到那骇人的虎啸,听到人群狂热兴奋地呐喊怒吼,曾经听来的故事便似乎有了实质感,让她忍不住想要亲自看看,看看这副前世错过的场景。
反正无论去早去晚,谭氏都是必定要生气的,所以为何不看呢?
所以,宜生忽略了翠缕不满的叫声,一步步走近了擂台。
而随着她的走近,擂台上的场景也逐渐清晰起来,宜生终于可以看清楚那大铁笼子里的场景。
笼子里的东西很简单。
一只老虎,一个男人。
一只身躯足有两三米长的猛虎,和一个瘦地几乎脱了型、满身污秽和鲜血的男人。
☆、51|50.1
宜生从擂台的一侧看过去,正好对上男人的正面。
他身上的衣物几乎成了破布,一条条地半挂在身上,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只能看出一片片深浅不一的黑红□□块。破布般地衣物下,是瘦地露出肋骨的身躯,而比瘦更触目惊心的,是身躯上重重叠叠、一层摞一层的伤疤。
抓痕、烧痕、利器砍刺、铁烙灼烧……几乎能够想象的一切伤痕都能在那具身体上找到,有些伤痕已经痊愈只剩下伤疤,有些伤口却还流着脓水,有些伤口皮肉翻卷着,血已经不流了,却露出白生生的肉和骨头来。
若不是还站着,任谁都不会以为这具身体的主人还活着。
可他偏偏站着。
不仅站着,还站地笔直。
像一柄插在岩石中的锈剑,哪怕剑身已被雨水侵蚀地锈迹斑斑,依然执着地深深插入岩石,在岩石顽固坚硬的躯体上制造出裂缝,终有一日,岩石与锈剑一起被风雨侵蚀殆尽。
宜生的心突然猛烈跳动了一瞬。
她不禁又往前走。
“少夫人,离得远远地看就是了,前面都是些男人!”翠缕又叫了起来,这叫声引来外围那些夫人们的注意。
她们诧异地看过来,见是伯府的少夫人后,纷纷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彼此交头接耳着。
宜生像是没听到翠缕的尖叫和那些夫人们的窃窃私语似的。
她只一步步地向前走,知道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脸为止。
那是张可怖的脸。
起码,对于养在深闺的夫人小姐们来说,这张脸半点也称不上好看。
数道深深的刀疤几乎贯穿整张面容,从左上蔓延到右下,即便都已结疤,却依然狰狞可怖,难以直视。
不同于身体上琐碎而不规则的伤疤,脸上的那几道刀疤整齐规律,深浅程度也几乎是一致的。显而易见不是多次伤害造成的,而是有人一次性在上面划了数刀,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这些刀疤破坏了男人的整张脸,任谁看到这些伤痕,也无心再去看男人的五官。
宜生也吓了一跳。
她早知这人面目狰狞容颜尽毁,但到底从未真正见过。
前世,等她听说这人的名号时,只知人们唤他罗阎王,便是因为他长相与行事一般可怖。
而关于他脸上伤疤的来历,有人说他是天生恶人,所以打从生下来就带着那些伤疤;有人说是因为他曾经做海匪,好勇斗狠时伤了容貌;有人说,是他曾经在陈家做虎奴时,被陈家人用刀子一刀刀将脸划成那样。
还有一个说法,是说那是他自己划的。只不过这说法并没有多少人相信——那么深那么多的刀口啊!得多狠的心才能对自己下得去手。
然而,不论那刀疤是怎样的来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些刀疤让罗阎王之名名副其实,不但手段令人心悸,面容同样恐怖可憎,人们一提起他,除了他的手段,便是他那张能止小儿夜啼的脸。
宜生曾听过不下五人跟她描述罗阎王的脸。
然而,耳闻千百遍,都不如亲眼所见来地震撼。
只不过,如今站在铁笼子里的男人还不是人人惧怕的罗阎王,而只是一个卑微的虎奴。
困在铁笼里,身体羸弱,手无寸铁,对面还是一只饿极了的猛虎。
任他长相再怎么狰狞可怖,也吓不到台下取乐的公子哥儿们。
他们不觉得他可怕,只觉得他卑微、肮脏、丑陋、可笑……
他的肮脏丑陋和卑微,恰好映衬了他们的干净漂亮和高贵。
所以他们不怕,不仅不怕,还以此为乐。
人群的最里面摆了一张桌子,陈二大马金刀,一脚踩在桌子上,一手指着擂台上的一人一虎,正吆喝着众人下注:“来来来,十两银子一注!是爷儿们就痛快些,咱今儿不赌输赢赌生死!”
不赌输赢赌生死。
这意思,今儿笼子里的一人一虎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如同沸水入油锅,人群顿时喧闹起来。
远处的夫人们惊呼着,一面用手帕遮住嘴,连连低呼着“残忍”,一面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擂台,甚至还有几位夫人取了银子,让丫鬟挤进人群里下注。
而男人这边则因为陈二的话更加兴奋激动起来,他们看着擂台上的场景,纷纷鼓噪着下注。
不知为何,宜生全身打了个哆嗦。
她下意识地看向了擂台。
擂台上,男人站立的姿势丝毫未变,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似乎台下人不是在拿他的生死押注,似乎眼前没有一只随时可能扑咬过来的猛虎。
宜生有些愣住,这才细心打量他那淹没在数道可怖刀疤中的眉眼。
他全身肮脏不堪,脸上自然也干净不了,但即便面上满是污秽,即便刀疤如干渴龟裂的大地交错纵横,宜生依然看出高挺的鼻梁,聚而不散的双眉,以及眉下那双漆黑的眼。
那双眼的四周满是血迹和污秽,眼周的皮肤已经看不出本色,只有黢黑和黑红的一片,甚至连睫毛上,都凝结着干涸的暗红的血。
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掩饰那双眼睛的美丽。
是的,美丽。
不是英气也不是锐利,而是美丽。
像深夜天幕上的星子,像茫茫荒漠中的清泉,像积蓄了无数时间,雨季一来临便迫不及待绽放,又随着雨季过去瞬间枯萎的戈壁上的花。
遥远、珍稀、转瞬即逝。
若是没有那些刀疤,应该是个很好看的人吧……宜生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宜生打量的时候,下注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因是临时起意,也没有特意弄什么筹码,下注是直接用真金白银,而此刻,陈二脚踩的那张桌子上,已经堆了不下千两银子,而且还不断有人下注。
然而,擂台上被禁锢在狭小铁笼中的老虎听不懂人言,自然也不会等台下的公子哥儿们下好了注再开始搏斗。它焦躁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儿,似乎是想要试试能否撞破铁笼,发现无果后,将一双圆睁的虎瞳瞪向了笼子里的另一个活物。
它已经整整两日未进食,对面男人身上却有着浓烈的血腥气。
“吼!”
一声长啸,身长三米的黑黄斑纹虎猛然前扑,硕大的身躯几乎瞬间覆盖住那个身形高大却瘦弱不堪的男人。
“我押老虎,十注!”
“老虎活,虎奴死,二十注!”
下注声猛然高涨了起来,仿佛到达了沸点的热水,而使得温度陡升的火,无疑是老虎的勇猛和虎奴的瘦弱。
那虎奴看着弱不禁风,别说老虎了,恐怕一个稍微强壮些的小孩都能打倒,而那老虎呢?身长三米,皮毛油亮,显然状态极好,而之前陈二说了,这老虎已经饿了两天没喂,正是肚子最饿、攻击性最强的时候。
这情形,瞎子也知道该下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