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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君子以为文,小人以为神。万岁啊神仙啊,那才是欺骗小民的浑话。”
薄暖静了静,终究不敢往深处揣想死亡,但听他又悠悠开口:“生在帝王家,本不是件好事。兄弟阋墙,父子相残,夫妇离德……便只要一个,我只疼一个。”
薄暖静静凝望着顾渊微汗的脸容,逆着日光,深不可测。似有一把忧伤的剪子,将她的心绞紧了……
她狠狠闭了闭眼,才道:“什么只要一个,你不过是受不了……才找借口……”
顾渊的注意力被转移,“嗯?”语调微微上扬,好整以暇地等待她后面的话。
“无、耻。”薄暖一个字一个字低低地骂了出来。然而这话她已经骂过太多次,对他便如家常便饭,早已没了一点效力,轻飘飘软绵绵,反而叫他听来无限舒服:“骂得好,再骂几遍。”
“子临。”她哭笑不得,只好端正了脸色,静静地对他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你听见没有?”
顾渊掀眼,微微怔忪地看着她。
她失笑,“怎么傻了?”
他看了她许久,眸中波澜掀涌,最后却全归于冷冷的沉寂。他揽着她一同坐起了身,给她披好衣裳,当她低头给自己系衣带时,才安静地开口:
“不可以。”
“什么?”她一愣神。
他轮廓刚硬的脸容上一片寂然的冷。
“我若死了,你必须继续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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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春而夏,光景烂漫,总好似没个尽头。长安公卿虽然大都不附改制之议,顾渊却将郡国二千石都换成了手腕强硬的法吏,坚持推行改制措施,不过一个多月,流民渐得安定,钱米渐得输转,便连黄河今年都不闹腾了,改制隐然有了成效。
“自从皇后搬来宣室,陛下可算经常笑了。”孙小言在窗外对薄暖打趣道。
薄暖笑道:“那是国事顺利,可不是我的功劳。”
她近来身子愈加易乏,春困秋乏夏打盹,总是歇着歇着便迷糊了过去。这回与孙小言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自己便渐渐沉酣了过去,惹来一声朗笑:
“你家皇后是没心没肺,男人在外面忙死累活,她却只管自己好睡。”
她连忙撑起脑袋,门外顾渊正大踏步走进寝殿里来,她想迎出去却又没有力气,便懒懒地招呼孙小言来给他更衣。他站定在她面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是日日见我,不新鲜了?”
她晃了晃眼。窗外阳光正媚,她每每对着顾渊英气飞扬的脸,只觉这夏日漫长而美好,几乎不似真的。
“什么新鲜不新鲜,陛下又不是东市的小菜……”她嘟囔着,自己坐在案边,仍是一动不动。
他挥挥手让孙小言退下,拉起她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自言自语:“没有病啊,怎么这样娇气?”
她打落他的手:“本宫好得很,哪来什么病了。”
他散漫地笑起来,“明明有病,懒病。”
她红着脸道:“那是陛下英明,天下太平!不过……”
“不过什么?”他挑了挑眉。
“我想请太医过来看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个字几如蚊蚋,“好不好?”
他眸光微动,疑惑道:“还真病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对啊,你看我这些天来体虚无力,食欲不振……”
“不早说。”他的语气又冷了下来,责怪她,“若染了风寒怎么办?”
她嗫嚅:“大夏天哪来的风寒……”
“闭嘴。”他的眼刀削来,她乖乖闭嘴。他走到门边吩咐了几句,又回来:“太医马上就到。”
她一惊,“这么快?”
“既然病了,就不该拖延。”他揽她入怀,盛夏炎热,她只着了一件轻薄的浅蓝色挑纱襦裙,身躯温软得有似日光下的水波,一双玉足在飘荡的裙底若隐若现。他心旌一荡,横抱她到床上,低身便欲吻她,她却伸手推阻他胸膛。
他怔了怔,在床边直起身来。
“今日你有些奇怪。”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是穿少了,脑子里进了风?”
她索性将被褥一卷,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陛下说得对。”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墨发披下,她纵是把自己卷成了粽子,也掩不住那一双秋水明眸中勾魂摄魄的华彩。他顿了顿,突然扑了上去。
她“啊”地一声惊叫,他已双手齐上去剥那被褥,她在床上左闪右躲,左支右绌,反被他抱个满怀,两人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直到门外响起几声尴尬的咳嗽:
“陛下,方太医求见。”
顾渊这才停手,薄暖连忙打理衣衫,盖好被褥,在床上规规矩矩地躺下,顾渊看她装模作样,“嘁”了一声,放下床帏,凝声道:“进来吧。”
方太医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给帝后二人请安后,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只见素来是衣冠楚楚的少年皇帝头上的金冠都歪了,几缕发丝倜傥地散落下来,方太医想了想,还是没有点破。
帘后的皇后却开口了,声音如春莺恰啼,令人想见其容色:“你还不走?”
顾渊怔了一怔,看了看方太医,又看了看床上的女人,“你说朕?”
薄暖道:“就是你。女人瞧病,你还是别待的好。”
“反了你了!”顾渊口上恶狠狠的,脚下却已走了出去,还不忘给方太医一个警示的眼色。
方太医愣是半天没有回过神:这当真是那个生杀予夺铁石心肠的皇帝?这当真是那个聪慧贤淑母仪天下的皇后?怎么看起来就跟寻常民间夫妇毫无两样……
一定是他老了,不能懂年轻人的世界了。
方太医摇摇头,走上前,“老臣请脉,请皇后恩准。”
半晌,那垂帘之后才慢吞吞地伸出了一只纤白的手,五指修长如玉,犹轻轻地半握着拳,好像还很扭捏似的。方太医搭上两指,摇头晃脑地诊了半天……
他终于知道皇后为何要将陛下赶开了。
“皇后脉象一如往常,凤体康健。”方太医眯着眼道,“不知皇后有什么不适?”
薄暖咬了咬唇,心中有些急,却不敢说出来,“我,本宫这半个月都嗜睡得很……”
“天色晴好,皇后心情舒畅,自然好眠。”
“不大爱吃东西……”
“那是因为皇后睡多了。”
“只喜欢吃酸的……”
“酸食于肠胃有益,但不可多吃。”
薄暖一咬牙,“本宫已近两个月没来信了……”
方太医捋须而笑,“原来如此。”
薄暖“哗”地一下拉开了帘子,便看到方太医笑得眉眼弯弯,眼皮上的褶子展出了好几条缝,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这老太医给调笑了:“方太医!”
她端起架子一声清叱,方太医却也不怕,只笑着又行了个礼,“老臣恭喜皇后,贺喜皇后,愿皇后母子平安!”
虽然这个月来早有预感,但当真被人从口中说出,却还是让薄暖呆了一呆。心里不知道是喜是忧,竟忐忑得没了章法,刺溜一下又把头缩回了被子里。方太医看得好笑:“皇后可莫把孩子闷坏了。”
薄暖愣愣地问:“这也能闷坏?那他还得在我肚子里呆上大半年呢,岂不——”
见方太医神色变幻,她终是讷讷地住了口。方太医却已憋不住笑:“皇后莫要瞎操心了,好生将养才是正道!”
☆、第82章
顾渊在门外踱着步,早将方太医说的话都听了个十足十。那句“母子”蓦然入耳,便如一个惊雷炸响他心上,那一个刹那竟是呆若木鸡。片刻后回神,想推门而入,抬起手了又踌躇——
他有孩子了?
他和阿暖的孩子?
天外有细细的流云舒卷,清凉殿里暑气淡去,重帘垂落,偶被微风惊起。有宫娥在打着扇,案上的冰鉴中还盛着新鲜的荔枝。四周都安谧得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他知道,这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他要当父亲了……?
终于,对未来未知的期待压倒了恐惧,他上前一步便要推门,方太医却当先开门走了出来。
他立刻敛了神色,咳嗽两声,侧过身去,“皇后如何了?”
方太医挑眉看他一眼,低头,磨蹭了片时,便听皇帝不耐烦地道:“孙小言,取金帛来,赏方太医!”
方太医接了赏赐,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看皇帝已迫不及待要进房去,终还是交代道:“陛下小心着些,尤其是……忍着些。”
顾渊疑惑回头,“什么忍着些?”
方太医老脸微红,“女子怀娠期间不可行房,陛下莫非不知道……”
顾渊一怔,耳根都红了,仍是强摆出一副冷峻容色,“朕自然知道,不必你多言!”
方太医无语闭嘴,摸了摸鼻子望了望天,忽而又眨了眨眼道:“过一阵子,皇后当离宫就馆待产,陛下就不必再忍了……”
“还不快滚。”顾渊咬了咬牙,话音冰冷。方太医知道玩笑也不宜开得太过,总算见好就收,兜着金帛告退了。
顾渊这才转身,抬步,踏入了寝阁之中。
见顾渊步入,薄暖想坐起来,立刻被他按住,“别动!”
她不明白,“怎么不能动?”
顾渊看着她,白皙的脸,乌亮的发,幽泉一样的眸子,鲜花一样的唇。就是这样的女子,他将与她相守一生,子孙满堂。
她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显然还没有弄明白状况。他咳嗽两声,“你怀了身子,怎么还能乱动?”
她滞后半拍才听懂,“喔,可是这才两个月……”
“那也不能乱动!”他剑眉一竖,“乖乖躺着!”
“你要让我躺八个月么?”她苦着脸道,“我也不是那样娇弱……等等,”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一直在外面偷听?”
“什么叫偷听?”他又不高兴了,“这是朕的宣室殿,殿中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人都是朕的,包括你,包括你肚子里的……”
她挑眉,静候他说下去。
他的话音却忽而软了。夏风拂入门扉,他静静地凝视着她交叠在被褥上的手,眸光清湛。
“阿暖,我好欢喜。”他低声说。
她轻轻地笑了,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傻瓜。”
皇后怀娠,让长年沉寂的后宫忽然便热闹了起来。长乐宫两位太后都不断送来厚礼,每日里七八个医婆环绕着薄暖教她为母之道,朝野上下诸多贵人命妇都上赶着来宣室殿探望。
这是朝中难得平静的时期,外戚消停,百官安分,灾患都渐渐平息。皇帝虽然累,但心情甚好,后殿里衣香鬓影吵吵嚷嚷,他也不觉心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