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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国建平二十七年九月初一。

当朝右丞相兼太子太傅、少师景澜五十大寿,今上特赐一日休沐、一席御宴、一场焰火以示荣宠。皇城内苑,侍从侍女三三两两来往忙碌,路过角落里花草掩映的如归暖阁时,眼角一瞥,小声议论起来——

“听说四皇子也给景相送寿礼了,竟然没被轰出去,景相当真好涵养。”

“可不是嘛,两年前,流落民间的四皇子殿下为借相府之力重回宫廷,竟男扮女装嫁去做景相儿媳,这骇人事大伙儿都记得清楚呢!”

一侍女不解道:“为何要男扮女装?”

一侍从道:“你新来的,怕是不知道,景相与他夫君程侍郎的长子,也就是上届科举武举的双料状元,名满京城风度翩翩的程熙程大公子呀,他不喜欢少年人,喜欢大家闺秀名门姑娘。哎,可叹程大公子新婚燕尔正欲甜蜜,一掀床帐却发现……”

“程大公子气坏啦,”另一侍女道,“当即仕途都不要了,和离之后调职青州,但终归是君子风度,一句四皇子的坏话都没说,还尽心竭力地向皇上证明了四皇子的身份,若非如此,四皇子如今怎能在宫中享福?!”

侍从连连叹气,“四皇子也太坏了。”

先头那侍女一脸迷惑,道:“我倒觉得四皇子挺好,长得好看,像御花园的白芍药!将作监制的新衣也属他穿上最是贵气亮眼!而且他心地好,路上偶遇,我向他行礼,他不光说‘免礼’,还对我笑,离开时还挥手!瞧着就是个好少年!”

“表象,都是表象。”侍从道,“长得好看穿衣漂亮有什么用,咱们大齐皇子各个精神百倍文武双全,唯独这位四殿下,日常晚睡晚起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把皇上给气得呦!”

侍女还想再辩,另一侍女却先截过话头:“就是,这回景相寿辰,程大公子也回来了,隆重场合上一照面,四殿下就该羞死了!”

几人走远,议论渐消,如归暖阁被他们抛在身后,沐浴在葱茏的花草与氤氲的沉香中。

无端被议论一番的四皇子夏焉正躺在阁中的金丝纹凤榻上,穿一身靛蓝滚银边公子袍,脸上盖着书,光着的莹白双脚/交叉斜蹬着榻旁的条案,左臂夹着个银盘,右手隔三差五从盘中摸出葡萄,通过书册下方的空隙送入口中。

书册蠕动片刻,喷嚏声响。

“谁想我呢……”夏焉吸吸鼻子,扔开书坐起身,将葡萄盘搁在腿上,脚伸进翘头银靴,抖抖躺得凌乱的马尾发辫与额前碎发,兀自发了会儿呆,然后拍脸,吸气,打起精神站起来——

中等个头清瘦身材,面容白皙精致,眼眸洋溢着清亮的少年光彩。

他打开双臂上下蹦顺衣摆与裤腿,趿拉着靴子蹭到书案后坐下,取墨滴开砚台,笔架上摸了支细毫,捏着于指尖一转,铺纸,下笔,一气呵成。

“小方,快来谋划。”

小方是位忠心耿耿的黑衣侍卫,闻言从屋角过来,站到书案边,低头,见夏焉于纸上写出“躲避程熙路线图”七字,又在旁边以线条粗暴地描了个小人儿——

头顶方方高高公子冠,下垂长线拟作头发,平直的三条线是眼睛嘴巴,两斜线在胸前交叉算作手臂,两臂间画了个竖长条,便是佩剑,往下再画上更长的两条竖线,乃是双腿,一个程熙便跃然纸上,神形兼备。

夏焉坐直,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孩童画,接着歪歪斜斜地绘出宫中大小道路,标明重要殿阁,又换笔蘸赤色颜料,描出行进路线,道:“今日景相休沐,程熙在家陪伴,今日不愁。但明日,父皇会在大朝会上授予程熙新官职,午后皇子们文学武艺的切磋演练,景相是评判,程熙当会陪同,还有晚上宫中的焰火盛会……”眼珠转转,笃定道,“这些我一定都不能去。”

小方忠厚老实的脸随即皱起,“殿下,圣上对您已经不满,明日那些重要场合您再故意缺席,不知圣上会怎样罚您。”

“罚就罚呗。”夏焉摊手。

“您就非躲程大公子不可?”

夏焉托腮认真道:“是啊,我把他害得那么惨,他这次回来,说不定会找我报仇。”

小方拿起路线图看了看,又放下,道:“属下觉得程大公子不是那种人,况且都两年多了,程大公子既然愿意回来,想来也是缓好了。”

夏焉蹙眉思索一阵,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以防万一。”

小方:“又不能躲一辈子。”

夏焉:“能躲一时是一时。”

“外头谣言传成那样,全是一知半解歪曲事实,也不见殿下操心着澄清,如今躲起人来倒是很操心。”小方低声嘀咕,“让人知道了,岂不又要说殿下心虚?”

“心虚!我真地很心虚!想到程熙回来了我简直紧张得要死!”夏焉漂亮的脸紧紧缩成一团,起来绕出书案,四处跳脚蹦跶了一阵儿,“谣言虽并非真相,当年的事也的确颇有内情,可我又怎能轻飘飘说一句与自己无关就潇洒地放下呢?我不理谣言,是因为那些人我不在意,但程熙不一样,程熙一家都是很好的人,景相五十大寿这样重要的日子,我不能出现,不能给他们添堵!”

小方见劝不动,只好道:“那呆在屋里不就好了?”

夏焉煞有其事道:“呆在屋里能躲程熙,却躲不过父皇派来捉我的侍卫。所以我给咱俩划了不同的线路,我跑,你掩护,一定要好好记住。”郑重其事地将路线图按在小方手里,目光殷切。

想到明天,想到那个人,夏焉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如临大敌之感,他焦躁起来,浑身发急无处发泄,只好跑到一边去,抬脚面狠狠地踢了一会儿墙,才稍微有点痛快。

翌日清晨,程熙获封礼部郎中,一月后上任。午后,太子及众皇子聚于文思殿,切磋文学武艺,今上建平帝与右相景澜前往观看,程熙陪同。同一时候,夏焉与小方犹如两只锦鼠,在皇宫的犄角旮旯里谨慎逃窜,躲避巡查侍卫,直到掌灯时分才略有消停。

秋晚月明,宫柳拂风。

皇宫僻静处,湖水木廊上,夏焉独坐休息。他穿着藏青底绣银叶锦袍,外罩一领白绒短披风,马尾以碧玉小簪束在脑顶,清澈的眼眸百无聊赖地对着夜空轻眨,带出满池星子,宛如名家笔下意境幽美的画卷。

焰火盛会正在远处准备着,模糊的繁华热闹令夏焉心中微感凋零,他疲惫地卸去浑身气力,倚上廊柱,两手恹恹搭下,一腿曲起蹬着座位,一腿垂向廊外,靴尖与水面似挨非挨,时不时晃悠两下,点起条条涟漪。

肚子有些饿,他从怀中摸出中午从御膳房顺走的饼,也不管是否硬了凉了就嚼,眼珠机灵地四处转动,转向上方时心生一计——若是爬上廊顶,不就也能看焰火了?据说这焰火班底非常厉害,为给景澜贺寿,还特意排了许多新花样。

说干就干。

几口啃完,他拍拍饼渣,扶着廊柱站上座位,抖抖披风踩踩靴子,双臂抱紧廊柱,双腿左右一缠,猛一吸气,目光坚定向上爬!

他不会武,爬柱十分艰难,每每憋气向上吭哧一寸,就又立刻滑下两寸。呼哧呼哧了好一会儿,白芍药变成红芍药,全身汗流浃背都快抽筋了,才终于蠕动了将近一半。

“简直胡闹。”

一声威严批评破空而来,缩在柱上的夏焉猛地一个激灵,扭头看,湖水对岸交映的花草打开,一大群人站在那里,明亮宫灯照耀下,前方正中最威风凛凛的那个,便是他的父皇,大齐开国皇帝,建平帝夏期!

“禁军钦卫找了你一天都没找见,长能耐了。好在小程爱卿聪颖,算到了你的躲避路线。你既不怕丢脸,朕就带着大伙儿来瞧一瞧,堂堂皇子究竟能差劲到什么地步。”

建平帝痛心疾首,夏焉听来更仿佛雷霆捶心:什么小程爱卿?什么聪颖?什么算到了路线?

什么意思?!

视线漂移,夜色灯影里,独有一人白袍高挑,身姿潇洒,满载君子温润,在一众乱七八糟的人当中释放着格外出挑的、如月光般的采采清辉,并用一双英俊深邃的眼眸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他。

目光相接的一刻,夏焉的头脑顿时一烧,胸腔震动,心脏狂跳,血液由四肢百骸唰地回冲向头脸,面颊与脖颈通红滚烫,双目刺痛,口干舌燥。

那、那个人……

是……程熙。

程程程程程……程熙。

夏焉四肢收紧,脸羞愧地埋进臂弯,此时此刻,他想到的不是躲避程熙的大计居然这么快就宣告失败,不是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究竟有多么丢脸即将会受到何等惩罚,而是程熙……比之两年前……好像更稳重、更成熟、也更英俊了。

好想多看他几眼啊……

但是不能!坚决不能!

夏焉拼命坚持挂在廊柱上,浑身僵直酸痛呼吸异常困难,怦怦怦怦的心跳犹如擂鼓,脑袋昏昏沉沉嗡嗡乱响,却极为清晰地回放着两年前他与程熙决裂分别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时候,他站在他们新婚宅院的厅堂上,看着程熙道:“我只是为了让相府帮我澄清身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厅堂宽大敞亮,冰冷的回声震耳欲聋。

程熙愣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片刻后一贯宽和地回应:“我……臣早就知道了,臣心中除了迎殿下回朝这一件事外,同样再无其他,只是从前不便直言,难免做一做戏,冒犯殿下之处,望殿下恕罪。”

他觉得程熙的语调和神情好像有些不自然,好像在克制压抑着什么,但他并未多想,因为他的心中亦是一团乱麻与无数迷惑。

然后,他转身走了,走进这座富丽宏伟的皇城,与程熙再不相见,直至此刻。

此刻的程熙站在那里,一如当年,又全然不同,繁杂的人群、初秋的月色、宫廷的灯影与浅浅的馨香重重包围着他,他依旧出挑,依旧一骑绝尘,直令夏焉晕乎冒汗,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看不透。

“小程爱卿。”建平帝道。

程熙在人群中优雅躬身,“微臣在。”

“距离你去礼部还有一个月,也是闲着,不如先到四皇子宫中,教教他,给他做做榜样,想办法把他这不学无术的样子扭回来。”建平帝顿了顿,“是了,为四皇子好,朕许你便宜行事。”

程熙长腿向后撤步,衣摆一撩,潇洒地单膝跪地,“微臣遵旨。”

建平帝点头,又道:“景卿,程卿,朕借卿的儿子一段时日,可以吧?”

景澜与程有立刻躬身,景澜道:“臣等惶恐,程熙乃微臣之子,更乃皇上之臣,为皇上效力是他的荣幸,万万不敢担此‘借’字,更不敢担皇上特意询问。”

“好。”建平帝笑了,“走吧,为景卿贺寿,看焰火去。”

建平帝摆驾,后宫君秀、皇子与大臣们跟着离开,剩下夏焉独自一个浑身发抖苦苦抱在廊柱上,精神恍惚内心悲苦:什么意思?什么叫把他扭回来?他是藤上的瓜吗?!

建平帝一路行去,背后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扑通巨响,他不解地问:“什么声音?”

众人静默,程熙出列道:“回禀皇上,微臣想,应当是四殿下……掉进水里了。”

建平帝:“……”

虎眸无奈一眯,建平帝叹息道:“卿去瞧瞧吧,带他换身衣裳,秋日水冷,怪可怜的。”

“遵旨。”程熙抱拳,又向两位父亲躬了躬身,英俊的眉间压抑着一丝急切,提衣摆腾身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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