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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烟还是摇摇头:“许是我忘了。”
有这么个人吗?清明节的凝祥池,官眷与百姓一道都涌到凝祥池那里,她根本记不得自己在那里曾见过谁,同谁说过话。
“二娘年纪还小,记不住人也是有的。”魏国夫人笑了,又问皇后道,“女儿,是官家要你同二娘说起李璋吗?”
朝烟心里又在奇怪了:表姐说这李璋,怎么又说起管家又说起我,这人与我有什么瓜葛不成?
倒是皇后直说起来:“也不和母亲、二娘隐瞒了。二娘兴许还不知道,官家前几日失了长子,正是悲痛之中。不知是哪个与官家说起,讲道皇长子一日而夭,许是李娘娘欲享儿孙之福,才早早将长孙带走。官家便来与我商量,说从前不曾给生母尽孝,如今太后去了多年,只能在其亲眷身上弥补,想给章懿太后的侄子李璋指门好亲事,这才把二娘叫来。”
“好亲事?”朝烟一口花饼艰难地咽了下去。她总算听懂了表姐在说什么,原来叫她进宫,是想给她和那完全不记得的李璋指亲!?
“官家如是说,我便也叫你进宫来一趟。正是要给你和李璋说亲。”
“可是……表姐,表姐,我才……”朝烟开始语无伦次,“我才十四,如何…如何就要说亲了!”
也不怪朝烟忽然激动起来,在本朝,女子最早十三许嫁。但东京成立有点门户的人家,都不乐意早早地把女儿嫁出去作他人妇,到婆家去伺候公爹婆母,总要留女儿到十六七岁,或者好歹等到女儿及笈再去议论婚事。
她是天圣二年八月十八生人,算算年纪,也才十四岁呢。从前从没有人与她说过什么“年岁到了该议亲”了的话,也没人跟她提起过谁谁家的儿郎。在朝烟心里头,婚姻这种事,离自己还远着呢!
更何况,婚姻大事,如何表姐要来和她说!要说,也该同姨母、父亲去说!等与父亲、姨母说定了,才安排两边子女相见一回。若是看中了,便好定亲走六礼。怎的有不同父母先说,反倒来同女儿说的事?还是说,其实姨母和父亲已经知道了,只是托表姐来告诉她?
看着朝烟愈发生红的面颊,曹皇后道:“二娘,我本不算你的什么尊长,不能替你说定姻缘。召你入宫,给你与李公明说亲,是官家的意思。你们姐妹入宫入得勤些,故而官家记得你们,要给他表弟定亲才先想到你,不是已然定下来的事。”
“表姐,那我家大人知道此事吗?”
这问题无须皇后回答,魏国夫人已答了:“傻姑娘,若要同李中丞说,也该是官家去说。可若真是官家先同你父亲说了,此事便少了转圜的余地了。你表姐先人一步叫你入宫来,就想问问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朝烟脸上热得快生烟了,“我都不认得那李公明是谁,能有什么意思……表姐说,说他长得高大,那他…他学问好吗?”
“毕竟不是平头百姓的人家,学问总是有的。不过这李公明如今领的閤门副使一职,武功强于学问。他无心科举,门荫入仕,又是家里的长子,门户同中丞府也不差了。你回去后,也要好好想想。”
皇后这样讲,朝烟大抵晓得这李公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此时是给两人说亲事,总是要把人往好里说。她问起学问,那李公明若真是好学问的,表姐就该夸上一二句,哪里会用“总是有的”这样的话来应对。而且表姐又提到了什么武功,什么无心科举,此李家郎君,想必也不会是什么文质彬彬之人。
朝烟脸面上的红晕缓缓散了,低下眉眼喝了口茶。
曹皇后和魏国夫人都看着她的反应。见她这个模样,便是无意于那位李公明了。
皇后叫来贴身人,吩咐道:“去把三娘带回来吧,她该玩累了,叫她来吃口茶水。”
贴身人便去叫朝云回来。魏国夫人心里有了数,带着朝烟朝云告了辞。
自家的车马早已候在宫墙外了,不再劳魏国夫人送两姊妹回去。不过在分别之时,朝云已经上了车,她又拉着朝烟说悄悄话。
“你表姐叫你进宫来,说了这半天话,你可听懂她的意思了?”
朝烟眨眨眼:“表姐的意思?是说,让我考虑与李公明?”
魏国夫人看她懵懂,与她直言:“非也。虽说你不到婚嫁的年纪,但以你和云姐儿的门第,本就该配个好郎君。你表姐自然也是知道,那李璋非你良配。只是碍于官家的面子才把你叫进宫里来。你看你表姐今日虽夸了他几句,却不是什么赞誉之辞,如斯与你交代几句,不过为了圆官家那边的意思。”
“哦!”朝烟展颜一笑,原来表姐所想,真如她想的这样。
魏国夫人又道:“你表姐上一个官人,便是那一心想修仙的那个,新婚夜翻墙跑了,你也是知道的。她虽面上不说,可心里终归不好受,也知晓所嫁非人的苦楚,断断不会叫你嫁于自己不中意的郎君。今日进宫之事,你父亲必然来问,你只消把你表姐说的讲与他听便好。李子何许人也,你父亲有了考量,你也有个说法,将来便好同官家回话。”
“好,多谢姨母,我心里有数了。”
第5章 拒绝
如魏国夫人所料,回到李府后,李诀果然来问。
朝烟如实说了坤宁殿中事,却不讲后头魏国夫人私下与她说的那几句。
李诀便道:“我瞧娘娘的意思,不像是看中了那李公明。若是她觉得李公明是个好的,不该同你讲他什么武功好于学问。”
本朝历来看重学问人,不重武艺。真宗皇帝曾作过劝学诗,写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是劝人读书长学问的。毕竟在本朝,“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李诀为掌中千金择婿,当然也要择一学问人。
只是既然官家有这般意思,他也得叫人去探探李璋的为人。等了一日,身边的随从万舸得来了点消息,道是这李大郎的确身姿高大,也有点武功傍身,端的是个气沈而果事的,唯一一点不好,便是学问不算上佳,也不曾参加过科考。
李诀心里琢磨,自家淮南李家也算历代簪缨。祖祖辈辈哪一代不出进士,便是女儿,也多有人才名在外。而那李公明家,虽然身份高贵,却也只能算是外戚,倚靠余荫入仕,算不得什么读书人。
因而三五日后,早朝散了,官家留他说话时提起了择婿之事,讲到了李璋,他便含糊其辞,算是委婉地给了回话。
官家点点头道:“卿家两个女儿皆有兰心蕙质,婚姻终身大事,是该谨慎些好。”
他本是想给自家表弟与皇后表妹牵一良缘,既然昨日皇后说了不妥,今日李卿家也不曾答应,他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其实李诀与皇后都可这般拒绝官家,也是仰仗了官家的仁爱之心。
官家一向都体贴下臣,多施恩惠,连对宫中的内侍、宫女也鲜有恶语,不忍苛责。
便是在今岁暮春之时,官家在御花园中闲游,忽觉口渴难耐,回头想叫奉茶的黄门端水来,却找不见奉茶官人影。若是他叫其他人去倒茶水,则今日当值的奉茶官必定要受掌班的处罚。官家不忍因自己口渴而使小黄门受罚,因而一路忍耐着口渴,到了坤宁殿皇后那里,才喝了皇后殿里的茶水。
当晚,李诀回到家里,便叫了女儿到自己书房,告诉她:“爹爹已同官家回了话,官家应该不会再生这般心思,放心,放心。”
朝烟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听爹爹这样讲,更加安心了几分。
“多谢爹爹。”
“你和云姐儿都还小,婚事不必着急。”
“女儿…女儿晓得的。”
父亲素来疼爱她与妹妹,虽因公务繁忙,不常在府上,但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她与妹妹心里都明白。本是不愿让父亲为了自己在官家面前为难的,可无奈这是婚姻大事,总不该将就。
到了晚膳时分,朝烟在入芸阁,使孟婆婆去带了朝云来,又叫院子里的杂使罗川去春晖阁延请父亲,一起同桌吃顿饭,不想罗川道“阿郎与万舸小哥出门去了”。
朝云拿着一小木剑到了入芸阁,不急着吃饭,倒是先给朝烟耍上了一段。
小木剑是趁手做的,最合朝云这样个头的人使用,不重不轻,当然也伤不了人。
看着她上蹿下跳地耍剑,朝烟忍俊不禁:“你这泼皮功夫哪里学来的?”
朝云把剑朝着朝烟一挥,纠正她:“才不是泼皮功夫,是表姐贴身人教我的,说是剑术。这是真功夫。”
朝烟听她讲话:“你这嗓子怎么又沙了?快少说话,秦桑,倒点水来。”
“不打紧。”朝云将剑交给身边的雁飞,坐到桌上来,“姐姐,便是要这样的声音才像个女侠客,才能行走江湖,保国卫民。”
“旁的女子都想做公主郡主,就你想做女侠客,也是奇女子。”
朝烟一边手里给她布置碗筷,抢了身边女使燕草的活儿,一边又嘴上奚落她:“剑耍得五花八门,看你学文章却无半分用心。雪满可是同我来说了,你在范教授那里又挨了话,说你字写得像螃蟹爬,叫你抄书来着。”
朝云便回头瞪了女使雪满一眼,俏丽的一双幼眼非要装得像个大人,引得后面站着的女使婆子们一道发笑。
“雪满老是说这些闲话!”她气呼呼。
本以为范教授罚她抄书的事只有家塾里那几个人知道,没想到连姐姐这里都听说了,叫她好丢人!不过这屋子里的,也都是自家人,丢人也不算丢到外面。但愿雪满不要同外人去讲。
朝烟又笑:“你那手字,旁人学也学不来,不然我就替你抄几遍了。听说是叫你抄范仲淹的诗文?”
“是。范教授同范仲淹是本家,最爱叫我们抄范仲淹的文章了。这回范仲淹因为‘百官图’而被贬饶州,旁郡有个梅尧臣,便给他写了一篇《灵乌赋》,叫他保全自身,不要为了旁事多言。他于是也回了一篇《灵乌赋》,驳斥那梅圣俞。范教授爱极了范希文的这篇,连叫我们背了几日,今日又叫我罚抄了。”
“范希文的文章,想来都是好的。范教授令你抄几遍呢?”
“这回不多。”
“不多是几遍?”
“十遍。”
满屋的人都笑她。这三姐儿三天两头罚抄,前些日子喉咙不好没去上学,才得了几天空。这甫一回家塾里读书,又被罚抄了十遍。
《灵乌赋》也是刚刚传入东京来,当下知道的人不多,朝烟以为是篇长的。不想朝云饭后在她这里默了一遍,也才四百余言。比起某回她抄了十五遍王子安的《滕王阁序》,这回算轻松了。
朝烟看她默在纸上的字,啧啧两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当真是好句!这般好的文章,配你的字,可真是……”
朝烟自己的字是极好的,不仅飘逸俊秀,也常得他人赞许,怎的一母同胞的妹妹的字却是这样。
朝云当然晓得自己字丑,从姐姐手里把字抢回来:“若是哪日,有什么东西可以替了我的手,直接在纸上写上字就好了。”
“直接在纸上写字?那不就是拓印,或是模勒?”
“模勒实在是麻烦,在雕版上头但凡刻错一个字,整块板就废了。要是有不那么麻烦的就好了,想在纸上弄什么字都行。那样的话,我自己编的诗集抄本,也能流传于坊市,省得再手抄或是模勒。”
“凡是能帮你省力气的主意,你都想得出来,怎么却不想想如何把自己一手字练好了。”朝烟拿起笔,蘸了墨水,写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八个字给朝云看。
朝云撇撇嘴:“我再怎么练,也写不出姐姐这苍劲的飞白。”
“表姐的飞白才是一绝,我的飞白不及她。”朝烟又再写一遍这八字,不过这回用了真书,横平竖直的八字才显得工正,“可我的真书却是顶漂亮的。若我是个男儿,我的真书也是能拿去裱起来,挂到书画院子堂前去的呢。”
“为什么要是个男儿?字好归字好,管是男是女做什么?人家看姐姐的字,又不是看姐姐到底是不是男子。你这么好的字,怎的不能挂出去了呢?”朝云嘟囔。
后面的几个婆子又在暗暗地笑了,自家的两个姐儿虽然脾性习惯相差甚远,可这骨子里的一点傲气倒是一点儿不差。向人夸伐自身也一点儿都不脸红。
但朝云说的也是真话,她的真书,确实媲美书画行里能卖钱的名家墨宝。
姐妹俩一厢话说好,朝云早早回山光阁去了。她自己的书还没抄完,今晚上可有的忙。朝烟在罗汉床上闲坐,拿了一会儿的绣针却也静不下心来做女红,跟孟婆婆说起了话:“我一两年不去家塾,现今东京学林传着的诗文竟也不知道了。今日若非云姐儿来,我都不知道范仲淹又出佳作。”
孟婆婆便建议:“要不让罗川替姐儿时常上街去,打听打听小儿新传唱什么,再问问有没有哪位大学士又写了什么。”
朝烟揉捏着手上可怜的绣布。上面只有十几针,却已经被团过几百回了。
“罗川在街巷里熟悉,知道哪家的炙猪肉好吃,也知道哪里的瓦子棚子最大,可那文字的功夫他也不通。要想知道当今士林在夸谁的文章,还得我自己上街去听。”
孟婆婆笑了:“姐儿这便是又寻借口出门玩儿咯。”
“怎么叫寻借口呢?”朝烟把绣布一攥,正襟危坐,“我这是要堂堂正正地出门去。”
朝云回去了,屋里只剩了朝烟底下的人。孟婆婆陪她讲话。秦桑在边上,听到“出门去”三字,眼睛都亮了。燕草却拿了朝云之前信手写的几个字给秦桑看,悄悄说:“你看,姐儿的字也好,这文章的义也好。”
秦桑识字,可不如燕草这样文绉绉地喜欢诗词歌赋。她心里惦记的第一名是姐儿,第二名是吃,第三名是睡。旁的事物都不及这三样重要,更别提这种文章了。“好好。”她只应付应付燕草。
“你都不看一眼,怎么说好!”燕草嗔她。
“姐儿的东西何消看呢。再说,这是范相公的文章,义肯定差不了。”
“……”燕草无言可对。
朝烟听见了角落里这两个女使的窃窃私语,悄悄瞥一眼,笑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
真书:即正楷
第6章 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