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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徽音很同情那位夫人:“他夫人好可怜。”

男子尚且有皇帝可以庇护安慰,但那位夫人却因为美色被人夺去,不知所踪,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恶人,还能不能活下来。

“其实那位夫人七娘还是见过的,”皇帝见她一味专心听自己说话,催促道:“快吃罢,一会儿去放纸鸢。”

杨徽音觉得食物里蕴含了一个令人悲伤的典故,味道似乎就更别致些,因此吃起来也认真。

她低头仔细地品尝,圣上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秀气斯文的吃相,思绪偶有飘远。

瑟瑟还是一般地喜欢吃馄饨,只是从穷者的裹腹变成了贵人的尝鲜。

前世里第一次携她出宫,也是要了一份馄饨,但当他说起要不要带些喜欢的东西回宫时,她谢恩,选择了更容易储存的糕饼和肉脯,笑得却没有这样甜,神情也不似这般满足。

他那似乎有怜爱与恍惚的目光凝聚在她的身上,杨徽音也能感觉得到,但过去的这些年,圣上时常不自觉流露这样的神情,她的心砰砰跳过几回,也就习惯并且能安心享受了。

这样的时候,她非但不会追问圣上怎么了,反而刻意忽略,强装镇定,安安静静地教他看。

那种静谧宁远的目光,总是在不经意地提醒着她,她除却拥有随国公女儿这样冷冰冰的身份,还被另一个类似父兄师长的男子无限地爱怜疼惜。

民间的小吃,确实有不同的滋味,她忽而又惋惜——早知道圣人爱吃,怎么没和他分食一碗,这样旁边的酥油饼、奶酥、炙肉片、杏子蜜饯、炒米花、豆沙馒头和锤糕她都有更多的肚子继续去吃。

她不无遗憾道:“伯祷应该也没尝过这样的东西,要不然可以领他来尝一尝。”

而且今日生辰,也正是小娘数年前遭逢苦难的时候,她在回府侍奉双亲与央求陛下陪她出宫之间,选择了欺骗圣人,只有还年幼的伯祷陪着小娘。

她是不是也应当尽一份孝心?

“这有何难,”圣上微微一笑,如今的随国公幼子未必能视此物为人间美味,但他不忍拂逆她的兴致,请店家装了一份带走,吩咐随从道:“送到娘子府上去。”

这位郎君出手阔绰,突发奇想带走一碗普普通通的馄饨,卖馄饨的老者也没有任何异议,毕竟他眼看着那娘子的双目一下子就亮起来了,也觉这样的想法也不算幼稚。

那美貌的女郎知道兄长对她的纵容,果然又有许多别的奇怪要求,她去指那些小摊:“哥哥,那能不能把这个、还有那个都买了送回去,我猜都是小娘没吃过的。”

果不其然,那位郎君不见腻烦,也不怕带了这许多东西累赘,反而赞许她的想法:“是该着紧些买,否则放过纸鸢再回来,那些最受欢迎的早空了。”

有这样一个任劳任怨的钱袋子,那美貌的女郎不舒心快乐便怪了,她立马盘算着买什么纸鸢好,“家里的东西最好了,可惜出门前谁也没想到要带……哥哥想买什么样式的?”

她出门前什么也没想买,然而逛过了一条街,侍从的手中已经琳琅满目,这教忽然回头的杨徽音都吓了一跳,她悄悄道:“我令圣人破费了。”

圣上忍笑,“你知道就好。”

但等她站立在成衣铺与书铺前想要食言时,圣上见她踌躇,宽慰道:“女子成人之礼,买你喜欢的,便不算破费。”

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但是外面的没见过,更新奇。

她最终只买了一包厚实的书,店主拿蓝色的粗布厚厚裹了,她交给徐福来拎着。

杨徽音到郊外茵茵草地去放纸鸢,却不见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活动有开胃的效果——除却送回随国公府的那份,圣上还给她留了一份做零嘴,她一个下午几乎便没觉得饿。

皇帝今日有意叫她随心所欲,快快活活,似乎是作为对她行及笄礼的礼物,但是晚间这样的快乐便有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她要饮酒,圣上是不肯叫她喝的。

长安的宵禁还有一会儿就要开始,圣上总觉得她光靠零嘴、不用正经的晚膳不像一回事,寻了一处客栈,让店主人置备饭菜。

这时节出城游玩的王孙贵女早已经各自归家,夫妻们也没有游兴到此时的浓厚兴致,客栈里的客人也都用过了饭,是以十分冷清。

店小二细数店里面的拿手菜,他殷勤地问道:“郎君与娘子要饮酒么,店里的春日酿十分受人欢迎,不容易醉人,似蜜糖水一般,女郎也爱的。”

杨徽音是十分有兴趣的,圣上从来不许她饮酒,甚至天子自己在她面前也是滴酒不沾的。

皇帝未必是不善饮,但杨徽音和圣上待在一处的时候从来没见他喝过,但她已经满十五岁,又得到君主偏爱,有恃无恐,“那就来一壶好了。”

“七娘!”他很不赞同,点了几个她应该爱吃的菜肴,吩咐小二下去,“喝酒误事伤身,你还太小,不许喝。”

“我成人了,可以的,”她不懂,且生出一点逆反:“我姐姐她们比我小的时候便会饮酒了,我有哥哥在,不会出事的。”

“我今日哪样不曾依你,”圣上冷硬道:“但这个不行。”

“我要去瞧卖鹿茸,您便没有依我,”她回忆街角那许多老媪与年轻妇人围绕的小摊:“您也没和我说为什么呀!”

圣上默了几息,那是卖融器的地方,供独身女子寻欢作乐的东西,她还是未出阁的女郎,不要说买,就是瞧一眼也不许。

她讲道理是讲不过的,便不再胡搅蛮缠,忽而闭了口,拿一双含泪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瞧着他,手里的动作像是前几年她养的小鼠,作揖乞食,叫人一点脾气也发不出来。

“为什么别人都能喝,我不能尝一尝呀,”她央求道:“就算是您不相信我的酒品,您信不过您自己么?”

圣上起初还能心平气和道一句“确实信不过”来反驳,然而他却无法躲开那一双哀求的眼和柔婉的叹息。

她明明已经懂得了男女之防,却不懂和他的界限,总是无限依赖,这样的深夜,孤男寡女,于她而言无疑是危险的。

一个女郎,除了她自己与夫君,没有任何可以信赖的男子,有时候就连夫君其实也并不可以信赖。

皇帝平日自然在这上面是十分守礼的,但饮了酒也未必便不是禽||兽一般的人。

“你先垫了肚子,便许你喝一点,”圣上最终磨不过,许了她一壶:“浅酌即可,不许贪杯。”

何有为亲自执盏,盯着杨娘子喝,预备等她面上微醺便撤下。

杨徽音喝第一盏的时候,好像那绵柔里只掺杂了些奇怪的辣,但并不是难闻的异味,还可以当做一种新奇的口感来接受。

第二盏的时候或许是有了铺垫,就好接受多了。

第三盏第四盏下去,她似乎有一点晕,但那壶酒好像所余份量不轻,圣上没说不许她喝,那还可以再饮几盅。

圣上于烛光下细看她面色,确实未浮现酡红,还能要酒,也会自己夹菜吃饭。

何有为笑眯眯地夸奖道:“娘子真是天生的海量。”

她摇了摇头,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圣上,或许是烛火的柔和,她的眸子明亮极了,含情似水,她轻声道:“圣人,我困啦。”

这里并没有旁人,她恢复了称呼圣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将筷箸搁下,温声问道:“瑟瑟,吃饱了么?”

他们拖延到这样晚还没有回宫,其实有一点麻烦。

若是她困倦不能乘马,两人不大容易能及时从这座坊市出去,一旦宵禁开始,各坊落锁熄灯,长安便陷入夜的死寂,非天子手书不能开启。

皇帝随身必不可能携带正式的印玺,便是私印可以有力佐证天子身份,但为此大动干戈实属不必,而且容易引起惶恐。

——在过去的近四十年里,长安城的宵禁除了上元灯火惯例取消外,只有四次记录在史册上。

两次是因为厉王造他父亲中宗皇帝的反,还有两次是因为尚在道观的郑太后自戕和生育皇帝,几乎每一次破例都教长安城的民众议论纷纷,惶惶不可终日,以为宫里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然而她却摇头,以手扶额:“饱了,也醉了。”

圣上的心头浮现出了预料的最坏结果,果不其然,她实诚道:“瑟瑟刚才在逞强,现在也走不动路。”

或许是醉了,也或许是今日圣上确实放纵她,杨徽音完全不觉得喝醉了有什么不妥,她张开手臂,还像是小孩子一样要抱:“我们睡在这里好啦。”

何有为并无伺候杨徽音饮酒的经验,哪里料到杨娘子饮了酒不是面颊红热,而是丝毫不改?

那壶里的酒自从圣上开口准许拿过来,便已经有人先行试过了,不是下了软骨散一类的毒,主要还是杨娘子酒量不济事。

他战战兢兢,怕圣人责罚,却也得硬着头皮劝道:“圣人,娘子醉了,不若奴婢去要几间上房,您与娘子先在这里歇一晚,明晨再回宫去?”

杨娘子手臂明显是无力了,她这副模样被带回去,即便不从马上坠下来,叫巡逻的兵士瞧了,恐怕也觉得皇帝似乎别有用心,要谁不好,拐了个醉酒无知的娘子,自然,圣人与随国公之女醉宿坊间,这种话传到外面就更不值当了。

圣上令他将酒壶拿近一观,了然对她的酒量,然而杨徽音如今渐渐有醉酒后的征兆,现在说教没有任何用处,她只会语无伦次,便应准了何有为所请。

天子夜宿客栈,纵然仓促,但随行的内侍们也不敢马虎,迅速准备了两间最好的上房,甚至还夜间起灶,烧了热水。

——只要不瞎,都能瞧出陛下抱晕醉过去的杨娘子上楼时面色的不虞,推荐了这酒的店小二怕被这贵人误以为是想强行留客,都不敢上来做前引,但饮了酒的罪魁祸首现在惩处不得,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徐福来跟在圣上后面,他不敢劳动天子,本来说想要背杨娘子上来,但是圣人却不许。

杨徽音醉归醉,人却不老实,她在圣上怀中扭了一会儿刚刚安静,才要被放下来便睁开了眼睛。

就像是母亲哄不足周岁的婴儿,抱起来哄的时候安安静静,一放下去就要哭闹不休。

皇帝抱着她不觉得吃力,但她却不安分,也太过了些。

她要真是一个小婴儿倒还好了,不会叫他这样为难。

“瑟瑟,噤声!”

他难得严厉,想要唬住她,但杨徽音只是安静了片刻,眼睛里慢慢就涌出泪来。

圣上亲手去绞湿帕,还未触及她刚开始发散酒热的脸颊,就被她先一步翻过来,拽紧了他的臂膊。

“好像胃里有一团火,”她终于觉出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声气弱了下来:“瑟瑟睡不着,想听故事。”

在她幼时,圣上将她揽在怀中,随意用山海经几个故事便能哄得她沉沉入睡,现在她醉酒不讲道理,但习惯和要求却和旧日是一样的。

如今圣上与她相离尚有一拳,他轻轻挣脱出来,一只手去拍她的背,轻缓且有节奏,给她讲了一个简短些的小故事。

“瑟瑟还想要什么?”圣上半是无奈想要威胁,半是怜爱,“不睡便起来喝醒酒汤,困了便睡吧。”

“阿娘……”她大概只听得到前一句,得寸进尺地抱住了旁边那个紧窄的腰身,觉得比方才枕的那个枕头还舒服,调整了一下位置,还不满道:“抱一抱我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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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圣上被她错认为母亲,还紧紧环住,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她这样迷糊,约莫也是快要睡着前的胡话。

他刚要隔着一层薄薄的春衫将她的手移开,就听见她很不满地嘤咛了一声,从他膝上抬头。

“酒极则乱,乐极则悲,”圣上叹道:“朕如今不单单是信不过自己,也信不过你。”

人喝酒的时候要么有自知之明,点到为止,要么饮醉了就安静去睡,不要聒噪,做出许多失格的事情来,也不失为一种美德。

这一点他们两个很相似,好像哪个也不沾。

只是皇帝许多年前便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从不会在与她独处的时候饮酒,但是杨徽音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才对自己的酒品进行探索,而他记忆里也未曾有关于她饮酒的趣事。

她迟钝地感受到皇帝在笑话她,“啊”了一声,又埋头下去,圣上瞧她这样耍赖,教她放手:“瑟瑟,你瞧瞧仔细,我是谁。”

“是圣人。”

她从梦境与现实交织的混乱中清醒了一点,刚才讲故事的不是阿娘,但仍旧固执于他温暖的怀抱:“哥哥,抱一抱我。”

圣上费了极大的力气克制自己,一只手抚在她的后背上,另一只手去按住那颗作乱的小脑袋,捋顺她的茸发,声音放得很低,像是哄人入睡的呢喃叹息:“瑟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抱你的。”

她这样不分对象地要抱,并不叫皇帝觉得舒心,但安慰地想一想,她没将他认成她的耶耶现任随国公,便已经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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