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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绍冷淡地望了眼王悦,那眼神像是在望着一个不怎么识相的人,王悦又问了一遍,可他仍是没回答,他转开了视线看向满城的雪,低声道:“你走吧。”
王悦有些傻眼。
王悦退下了。
一直到王悦走出去很远,司马绍才终于扭头看他的背影,他望着王悦走下了城头,红色渐渐远去,又只剩下了白茫茫一片。雪还在下。
老太监望了眼年轻的皇帝,他的眼神有些渺远,这句话王悦不是头一个问的,在他之前,也有个人像他这样大胆的问过皇帝。
“陛下既然钟情于她,为何让我带她走?”
这话除了落魄却又放荡不羁的世家子阮孚没人问得出口,竹林七贤阮咸之子、肯拿金貂换酒钱的阮大公子好像比所有人都聪明,一眼便堪破了玄机。
当时皇帝是怎么回他的来着?
老太监回忆了会儿,思绪忽然一下子明了起来。
年轻的皇帝坐在上头许久都没说话,正当他以为皇帝不会开口了,皇帝低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君王之爱,不在高墙之内,而在青云四海。”
史书有言:明皇帝聪明有机断,属王敦挟震主之威,将移神器,帝骑驱遵养,以弱制强,潜谋独断,廓清大昆,改授荆、湘等四州以分上流之势,拨乱反正,强本弱枝,虽享国日浅,而规模弘远矣。
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都尘封在了野史传说中,后人传道晋明帝爱了个女人,又亲手将她送了人。这便是这位东晋明帝除却满晋书的功业外,身后留下的唯一一点香艳传说。
第114章 瓷盆
王悦有些心绪不宁, 他坐在屋顶吹笛子。
雪渐渐化了, 这两日的冬比过去还要冷,天地间一片静寂,他一个人坐在屋顶吹着笛子。
琅玡古曲《南风》, 讲的是《荆轲刺秦王》的传说, 纷披灿烂, 戈矛纵横。
这本是琴曲, 王悦拿笛子吹出来变了许多味道,少了“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多了些“萧萧易水寒”的苍凉, 好像刺客缓缓淌过天寒地冻的易水, 又好像黄金台上手起刀落斩下了美人的手。
王悦停了下来, 手里头捏着谢景送他的那支竹笛, 冬夜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雪。他坐在屋顶上不知怎么的又陷入了沉默。
他忽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脸,让自己回过神来。
院子外头传来拍门声, 谢景瞧了眼手边昏黄的灯,拉开门的瞬间,一个人撞到了他怀中。
“没睡?”王悦顺势就抓住了谢景的脖颈。
“还没有。”谢景被王悦撞得退了两步,他将人揽住了, 王悦身上全是化开的雪水结成的冰,他像是雪里刚滚了圈似的,谢景抬手拍着王悦衣服上粘的雪,“怎么了?”
刚在自家屋顶吹笛子一时失神滚下来栽到雪里的王悦想了下,没说话。
两人在案前坐了。
“我要去荆州。”王悦敲着桌子漫不经心地望着谢景。
谢景似乎微微顿了下, 他尚来得及说话,王悦已经接上了。
“你得跟我去。”
王悦望着谢景的脸,“我想过了,你原本也不想掺和这些事,人在哪儿都无所谓,你得跟我一起去。”王悦又道,“我昨夜想清楚了,我喜欢你,我不会逼你干你不乐意的事,你看戏我也认了,本来这些事也与你无关,不过同样的,我的事你以后别插手。”从今往后,就这样吧。
谢景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望着王悦的眼神微微变了。
似乎没什么说的了,想了大半晚上最终想说的也不过这么两句而已,王悦又想了半晌,添了一句,“离庾元规远点,我知道他要赢,但不意味着我服。”
士庶之争已经过去了,士族大获全胜,如今颍川庾氏压与琅玡王氏之间的纠葛是士族内部相互倾轧,这事说到底是王导与庾亮在争夺江东首领,和士庶之争没有半分关系。
王悦已经输了,他也认,但他没说他服。
他永远不服。
“我如今什么都没了,没有什么好怕的,心里头怎么想的我就怎么说,”王悦望着谢景道,“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皇帝不需要我,王家不认我,江东士族少有瞧得起我的,我没路了,不过也没什么,早该料到了。”
王悦又顿了会儿,道:“我打算去荆州,我要找点事干,余下的我还没想清楚。”
谢景终于开口了,简单至极的一句“随你吧”,他没再多说。
王悦盯着他瞧,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道:“你得跟我绑在一块,不能松开一点,”他停顿住了,“否则没人知道你要干什么。”
谢景闻声对上了王悦的视线,他的脸色与眼神都瞧不出什么异样,倒也没说话。
可王悦还是瞧得莫名一愣。
外头有风声,王悦转开了视线望向黑洞洞的窗外,小雪下个不停,刚刚沾在身上的雪化开了,濡湿了衣襟吸着皮肤,王悦抬手将湿衣领一点点扯开了,似乎想要透口气。
屋子里本来就静,他一不说话,屋子里静得跟有鬼似的。
王悦忽然回过头去打破了平静,“你这屋子怎么这么冷?”冻得他直抖,谢景平时是怎么住下去的?
谢景伸出手去摸了摸,王悦浑身衣服都被化开的雪水浸透了,他的手顿住了。
炉子里升起了火,王悦坐在炉子边脱了外衫烤火,目光落在那往上窜的火焰上,他正盯着那炉子瞧,下一刻肩被环住了,王悦没说话,谢景拿棉被裹住了他,轻掖了下被角,又将他的手放了进去,王悦回头看他。
谢景没动。
谢景正要把手收回来,王悦忽然抓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心头涌上说不上来的滋味,良久他终于才问了一句,“冷不冷?”
谢景尚未说话,王悦抬手将他轻轻抱住了,被子裹了上来,他微微僵了下,看着王悦低下头去,轻轻在他手心呼了口热气,手指一点点暖了起来,那一瞬间他扯住了所有失控的思绪才没将王悦按在自己的怀中。
可下一刻王悦从昏暗中抬头看了他一眼。
一股力道从后颈处传来,王悦猝不及防地往前倾,趴在了谢景的肩上,被抱住的王悦愣了下,随即抬手狠狠勒住了面前的人,他终于轻微颤抖起来。
日子在一天天混过去。
王悦已经在着手准备离京事宜了,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他如今没公事在身,一身白衣轻松无比,收拾起来很简单。倒是曹淑知道他要去荆州了高兴了好一阵子,她忙又将那十几只大箱子翻了出来给王悦亲自收拾东西,王悦瞧她很是高兴,可又瞧见无人时她坐在那箱子上发怔。
王导一直没表态,王悦也没什么心思去问,他自己的事情都没拎清楚,实在顾不上其他的事了。
王悦今日和谢景说了要在家陪曹淑吃顿晚饭,不过去谢家了,可屋子里头筷子刚摆起来,曹淑又忽然没了胃口,王悦瞧她吃不下去东西,以为她病了,一时有些急,多问了几句,结果给曹淑莫名其妙数落了一顿,他瞧着曹淑红了眼眶,认错都来不及。
曹淑让王悦别整日和她待在一块,多出去打点打点,这今后去了荆州,山长水远的没人顾得上他。
说完一通,曹淑让王悦出门去找找他世叔王彬,说是王彬前段时间打江州回京了,让他去和人打声招呼。
大晚上的王悦又出了门,站在王家大门口,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愣了大半天,他感觉自己浑身开始冒傻气,他去了趟王彬的府上,自从他与王家闹僵之后,唯有王彬对他一如既往,王悦敲开了门,下人忙要迎他进去,下人又道王彬刚去了友人家赴宴,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王悦没进去,一个人在大街上逛了圈,又怕回去招曹淑不高兴,他想了半天,抬腿又往谢家走,刚一到大门口他的脚步就顿住了。
铺满雪的长道之上,马车放缓了速度一点点停下来,最终停在了谢家大门前。
玄青色的厚幕被揭开,一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王悦望着雪夜里头那年轻权臣的脸,摸着腰间的玉佩的手顿住了。
庾家大公子,庾亮。
王悦瞧着他进了谢家大门往里走,思索了一阵子,眼神渐渐冷了下去。
他一直好奇一件事,谢景帮庾亮是出于个什么心思?谢景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颍川庾氏在历史上就干了一件事,与琅玡王家争权,晋明帝之世,南顿王、庾元规、王导在建康朝堂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其后庾亮与王导在长江沿岸州郡有过一场不见血光的权力之争,双方势均力敌抗衡了近二十年,到最后也没分出个胜负。
王悦思索了一阵子,如果说庾亮与皇帝的结盟直接导致了他的雪藏,那么庾氏一族的崛起则是直接造成了外戚势力疯长,新势力崛起,琅玡王家首当其冲,失去了王敦的琅玡王家根基被动摇,王家人的处境将会日益艰难下去。
他在制衡王导。
王悦忽然就回过神了。
这些年来江东鲜少有人敢动王导,不少人针对琅玡王家,可除却刘隗刁协那种孤注一掷没退路的人外,没人敢动王导。衣冠南渡起,王导几乎成了江东政权的象征,好多士族到了江东是要先上王家给王导拜码头的。王敦两次叛乱,搁在哪朝造反不是诛九族的重罪,可王导岿然不动至今。
王悦想了半天没想出些什么东西,静水流深,他忽然意识到,水面底下还有错综复杂的权斗,那是他不曾注意到的。如今可以确定无疑的是,谢景确实在帮颍川庾家,庾亮是难能一见的权臣,可他年纪太轻了,而他要面对的是王导,他的背后是皇帝与陈郡谢氏,这才解释的通。
王悦想起庾亮的脸,忽然觉得他长得还挺耐看的,毕竟是庾文君的亲兄弟,容貌能输到哪里去?他这个儿时同窗啊,才刚刚走上平步青云的路。
书房中。
庾亮望着谢景,两人寒暄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庾亮终于切入了正题。他问了皇帝。
可谢景这次没回答他,他望着庾亮,面上瞧不出情绪。
王悦在廊柱后头静静听着,要进去通报的侍者被他单手按在了墙边,青衣侍从一脸的惊惶。
终于,王悦掩去了眸中的情绪,回过头压低声音道:“别跟他说我来过。”
那青衣侍从不敢点头,憋了好半天才低声道:“外头全是侍卫,大公子一定能知道的,世子,你……”
王悦垂眸思索了片刻,缓缓松开了手,什么也没说。
青衣的侍从不知所措地目送着王悦往外走。
走下台阶那一刻,王悦顿住了脚步,他抬起手,一把用力地掀了那摆在廊下的两只养着兰花的瓷盆。
哐当两声巨响,瓷片溅了一地。
巨大的动静顿时在安静的院子里荡开。
第115章 学堂
王悦走出了谢家大门, 街上冷冷清清。大半夜的他没地方去, 在无人的巷口站了大半天,忽然朝一个方向走去,肩上的雪扑簌着抖下来。
院子里头, 谢景站在阶下望着那一地的狼藉。
庾亮跟着他走了出来, 顿觉奇怪, 他扭过头看了眼谢景, 廊下悬着昏黄的灯,谢景的脸隐在阴影中瞧不清表情。
侍者不敢瞒报,“大公子, 世子、他来过了。”
“他人呢?”
“往外头走了。”
谢景没再说话, 他望了眼庾亮。
心里头正在揣测的庾亮立刻反应过来, 他拱袖告辞, “谢大公子一席话,元规听完颇有多得, 夜深了,元规先行告辞,大公子早些休息。”
谢景没望向他,庾亮早习惯了谢景的冷淡, 他自行行了一礼,拱袖告辞。
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夜里头,谢景望着那一地的狼藉,低声问那侍者, “他往哪里去了?”
“世子没说,只瞧着他往西走了,不准人跟着。”
往西,那不是回琅玡王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