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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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蓉当作看不出她的言辞闪烁,爽快地答应下来。
“练字?呵……”女子笑着撂下手,将一炉子灰倒进盥盂。
她可是至今都很清楚地记得,傅婕小时候因为邻家的小女孩养了条田犬朝着她吠,便勒令她爹手下的旗官当着小女孩的面摔死了那狗,还将邻家墙院推倒。
傅越义回家后得知,傅婕委屈地掉几滴眼泪,说几句颠倒黑白的话,就轻易将此事圆了过去。
这么个睚眦必报的妙人,不物尽其用,怎么对得起她遇难呈祥的好姐姐呢?
遇难呈祥——华蓉眼色倏尔阴狠,还不是因为有她这个养女在前头挡着?可她的命格,凭什么就该用来给人挡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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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暑热的天气,白矾楼天字包厢门窗紧闭,候在外头的二掌柜拉住没眼色的伙计,紧张地竖指掩唇,“嘘,里头没叫人,别去打扰。”
伙计也被这紧张感染:“二掌柜的,里头的是什么大人物?”
二掌柜讳莫如深:“看着像带兵打仗的,一身煞气,凶得狠呐。”
屋内,傅越义横刀立马坐在主位,傅婕乖巧地坐在父亲左边,右侧则是傅越义的嫡系门生,即将赶赴漠北做副统领的秋子桐。
傅越义对女儿将秋子桐也叫过来有些不满,“你子桐哥哥庶务繁忙,这件事为父能替你做主,又麻烦人家做什么?”
傅婕这日在槁瘦的面颊上敷了淡汝,闻言默默含泪。秋子桐眼睁如环,粗戛着嗓子打抱不平:
“将军的家事就是学生的事,自家妹子被人欺到这份儿上了,我当哥哥如何能不为她做主?婕妹放心,那人如何欺负的你,我要她加倍还回来!”
站在门边上的傅歌听见这把瓮里瓮气的嗓子,小身板打个哆嗦。满屋子大人神色凝重,他这强行跟来的小鬼头几番想开口,都没敢张嘴。
说华家姐姐想杀他姐,这怎么可能?
傅越义看向八仙桌上的盒子,那里头装着一把通身漆黑的匕首,刃上钉有一张笺,纸上的娟秀字迹明显出自女子之手。
其实今早女儿哭着来找他,没头没脑说华云裳要杀她的时候,傅越义颇觉得荒谬。可当他看到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和女儿削断的鬓发,所有疑虑都化成了怒火。
圣寿节一事中,他从华家听到的说辞和女儿的自诉截然不同,华年说是傅婕将太子妃引到华云裳那里,意欲害她,可他的女儿清醒过来后却哭道:
“爹爹为何信别人不信我?女儿不过是与太子妃偶遇,随行了一段路,太子妃下了命令,女儿如何违背?
“再者,她华云裳如果行得正坐得端,太子妃怎么不发落别人,单单找她呢!女儿分明看见她与太子拉拉扯扯不检点,事发后却推在女儿头上,女儿冤啊!”
想起傅婕在石室中受的那三天罪,傅越义不是滋味,这说辞便信有七八分。加之华年给他脸色看,他心里也有疙瘩解不开,两家面上就这么淡了下去。
一个闺中小姐,能和谁有过结?只有宫宴上华云裳这个牵扯人。傅越义越想越合理,他知道华年给他女儿备了一队暗卫,所以她完全有能力做出闯府掷匕的事。
都是捧在心肝儿上养大的掌上珠,华年能护住自家女儿,他傅越义也不会让宝贝闺女白白受苦。
云裳来到矾楼,看到的就是面沉似水的傅世叔与楚楚啜泣的傅家小姐。
她脚步微顿,没等窃蓝反应,秋子桐身边的亲兵已经在二人身后阖了上门。
哪里有请客赔罪的影子,这分明是三堂会审。
云裳徐徐环顾众人,沉静的目光最终落在傅越义面上,执晚辈礼节问安:“侄女见过傅世叔。”
傅越义沉凝不语,秋子桐看着这艳色女子闪过惊艳,也仅是一瞬,沉眉讥笑:
“你便是外头传的天上无双地上仅有的华家小姐?模样果然勾人,非是如此,也引诱不了太子,据说前些日子还和摄政王勾搭成一路——本将军借问一句,华姑娘,您还未出阁吧?”
“你放肆!”窃蓝怒然上前,秋子桐身后二兵应势而动,一左一右封住她前路。窃蓝冷目含锋,转而看向傅越义,“傅将军所谓的赔礼,便是如此折辱我们姑娘?”
云裳不理会口出狂言之人,平静地看向傅越义,只将颤抖的右手藏在身后,等待世叔给她一个解释。
“若当真是我误会了你,容后自当赔罪。”傅越义手往盒中一指,声含震慑:“这件东西,你认不认得?”
云裳上前一步,眼睛被那把冷锐的匕首扎了一下,待看清旁边的纸条,眉心反而舒展。
上书“好自为之”四个字,分明是她的笔迹。
不,应该说,肖似她的笔迹。
云裳抬眼直视从她进门起便啜泣不已的傅婕,眼神深黑如星。
后者感觉到她的注视,立刻扑进父亲怀里痛哭:“女儿不比公侯小姐金枝玉叶,有人要找女儿出气也认了,但女儿的命虽不值钱,却舍不得爹爹娘亲,女儿到底犯了什么死罪,要受到这种折磨……”
傅越义痛惜不已,冷冷看向华云裳:“说,这是不是你的字迹,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有些人的荏厉是外强中干,有些人的威震则是刻进骨血,虎不啸山,听者自乱。云裳被话中透露出的杀气攫得面容失色,恻恻后退一步。
她差点忘了,再拙劣的把戏,只要抓住可怜父母心,总是能够奏效的。
可堪雪白的半张脸落在傅歌眼里,小男孩心里纠结得难受,想说不是这样的,那纸条他看见了是姐姐写的,可又不敢开口,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推开房门逃了出去。
窃蓝护在姑娘身前,快被这糊涂人气死:“傅将军,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秋子桐在一旁轻悠悠地打断,“还是让华姑娘自己‘辩白’的好。”神色玩味,仿佛很愿意看到女子吓坏的模样。
“世叔。”云裳抿开干涩的唇叫了一声,发现嘴角颤得厉害,动了下喉咙定定神,再开口,才撑出几分临事不惧的假相。
她稳住声音问:“回答世叔之前,侄女想先问一个问题,世叔今日叫我来,是不是特意避开的我爹?在您心目中,将他置于何地?”
她打出这张兄弟情深的牌来缓颊,傅越义果然沉默一瞬。傅婕泫然一泣,将军立刻硬声道:“你真做下错事,依老华那个脾气能舍得罚你?我自当替他管教!”
“替人管教?”云裳气极反笑,转而声谡如秋:“恕我直言,世叔,我最后叫你一声世叔。吾父爱子之心丝毫不会亚于你,却也不会绕过你,召满室外男合围欺负一个女子,美其名曰替他人管教子女——即便那个人撒谎成性,心地恶毒。”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傅婕,那眼神过于的镇定干净,像弱水洗净的星辰,落在何处,何处便能涤清尘浊。
云裳的心中不是不怕的,她看着傅婕在傅越义身边有恃无恐的神情,面对众人冰冷针对的目光,有一瞬念起了她连相貌都记不清的娘亲。
如有爹娘在旁,谁不想扑进怀里撒娇耍赖;若有兄长倚靠,谁愿意孤零一人斡旋自保?
然而那软弱的情绪仅仅过去一瞬,云裳便挺直纤细的后背,眼风侧扫。窃蓝默契十足,骤然撮指吹动唇哨。
秋子桐迅疾地反应过来,浓眉折砺:“话不说清楚,别想走出这个门。”
一语未了,潜随保护云裳的暗卫长凌宵与另二人听见呼传,破窗而至,同时秋子桐带来的亲兵把守住门口。
这些人想干什么?凌宵迅速分析眼前状况,被气狠了眼,老爷精心呵护这么多年,不敢打一下骂一声的小姐,他和兄弟们恪尽职守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姑娘,到头来被老爷的结义兄弟给欺凌了,这是哪门子的狗屁道理!
他对窃蓝道:“带小姐先走。”他倒要看看,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堂堂将军要怎么个动手法。
云裳见到侍卫略松心神,随着凌宵的话下意识后退一步,这一退不要紧,正临方才暗卫闯进来的半扇破窗,恰巧那窗叶经了一阵急旋风,不偏不倚拍在云裳后背。
女子身娇体软,随着惯力撞向桌角,碰翻装匕首的木盒,那太阳穴正正抢在锋刃之上。
猝变瞬息间。
“小姐!”
“姑娘!”
一片殷红遮住云裳的眼睛,没等觉出疼来,捂着左眼的指缝已是流不尽的血。
她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会不会瞎,竟是担忧会不会留疤,其后,那尖锐的疼痛始如钢针穿骨,令素来怕疼的姑娘忍不住呜咽出声。
蓦然便是扑天盖地的委屈。
爹爹,救我……
傅越义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他先前没想动真格的,只道吓唬一番这不老实的丫头,要她说出实话,再没料到华云裳会受伤。
且从头到尾根本没人碰她一下,是她自己退到窗边,那阵风恰好吹动窗户,她又恰好撞上匕首,硬要说巧合,那也像是老天设计好的一般,与他人何尤。
虽如此说,傅越义看着那片血迹还是不忍道:“送去医馆……”
“慢。”秋子桐拦下,居高临下的嘴角浮起恶意的轻笑:“我看这点子小伤,抵不了婕妹千分之一的伤损,若不然、咯——”
他的话没有说完,这辈子都不会说完了。胸口上的血窟窿洞如碗底,秋子桐连转一下头都不能够,自背心攒入的绿沉铁枪旋转收回,断送了未济的漠北副将性命。
一路猛跑把华年搬来的傅歌头上汗水还没干,就被人生中看到的第一个死人惊倒在地。
少年惊怖至极的眼睛几乎脱眶,瞳孔映着枪尖的残影锥向傅婕眉心。
不!!
一双手轻如浮羽地覆住云裳的眼。
鲜红的血淌在这双手上,把他的眼底眉心都染红,声音却似再无可奈何不过的喟叹:“我来晚了。”
闻见熟悉的蔻木气味,云裳放松僵硬的身体,任由自己倒进这人怀里,就像前几次落入险地时发生的那样。
那血流得太多,云裳似疼得有些不知今昔了,模糊地想开口撒一声娇,说真讨厌呀,我的脸都被划破了……没等聚攒起力气,便怏怏失去了知觉。
容裔抱着她紧盯那把沾血的匕首,作为始作俑者,恨不得往自己心口捅一刀。
另一边,华年有如怒涛激石的一□□向那心肠狠毒的祸害,傅越义不及还手,只能挺身护在女儿身前:“华重峦!”
枪尖挑碎傅越义襟领直抵心胸,华年瞳仁灌血,手腕倏转,刺透他一条手臂,鲜血割断衣袖:“傅之行,你我今日义绝。”
“老华,你听我说,我其实没想……”
华年充耳不闻,转动猎豹一样冰冷的眼,在看见女儿的那一刻才有属于人的温度回到骨骼筋脉。
容裔怀抱疼昏的女子长身而起,语气恳切:“王府离得近。”
华年默了一瞬,目光恋恋不舍地在他多灾多难的宠汝儿脸上掠过,郑重地看向容裔:“全托王爷了。”
他当市杀人,杀的还是朝廷即将派往边塞的大将,还有残局要收。
容裔却不怕生死簿上再添几笔,甚觉离开之前,这屋里的人死得不够干净。
一声令下,秋子桐带来的亲兵还未看清人影便被割透了喉咙,傅婕嘶喊一声,傅越义再想护她已来不及。
傅歌浑身凉如饮冰。
多年之后他回忆这天的场景,还是只能想起那四个字:人间炼狱。
地狱中央,站着两个阎王,一个沥血凶杀,一个抱着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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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子时,钦天监向东宫急报:贪狼星血光盛嗜,客犯帝主。
容裔完全不加理会,在王府重重红莲帐内,没日没夜守着受伤不醒的姑娘。
一条条染了血的纱布换下来,太医说,那刀尖再向下一分便会伤着眼睛,即便而今万幸,留在眉骨上的刀口也并不浅。
二十八蝇卫中的“参”跪在门外,尽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奉主之命。可主人说他错了,他便是错了,主子要他跪着,他便跪化了也不能起来。
那把漆黑的凶器就放在容裔手边,他比谁都清楚,该跪的人是谁。男人面带青胡茬守在床边,用目光一遍遍描摹女子苍□□巧的脸廓。
仿佛真有所谓“天命”,莅九天之上蔑视人间,不许凡人网外逃疏,即使重来一世,兜兜转转,他种下的因还是要化作苦果落在她头上。
仿佛他真成了她的劫。
容裔目光直直的,从前怎么没发现呢,她睡着时的乖巧都惹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