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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被称作老翁伯的人卸掉装束,丧气地窝在太师椅里。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原先自负地以为,浮云卿不会在意他是白发还是黑发,他因她的不在意而不在意。今日倒栽了个跟头,她哪里会不嫌弃呢,她分明嫌弃得紧。

小没良心的。

他踅进屋里,摸出一盒染色膏,给自己染发。

染的是银发,只因她先前提过一嘴,银发披身似谪仙,她喜欢谪仙,更喜欢将谪仙拉下凡尘。

递信的小厮见他染了发,震惊溢于言表。

小厮凑上前,说打探清楚了,“赛咿哥是辽人继钦与其妻廖氏的孩子。继钦有勇有谋,原先在萧绍矩身旁伺候,后来在虢州军自燕云十六州折回内地的路上,偷摸参了军。继钦战死邓州,廖氏心怀怨怼,今日闯到道和巷,刁难公主一番。”

小厮见他愣神,轻声唤了句“敬主家”。

“敬”这个字,把敬亭颐唤回了神。

他对继钦这厮有印象,典型的辽人面相,高大威猛,熟读兵法,是刘岑的左右臂。赛咿哥生在虢州庄,百日宴时,他曾去凑了场热闹,对赛咿哥这个名字记忆深刻。

敬亭颐梳着刚染好的银发,敛眸道:“赛咿哥不要紧,盯紧廖氏,倘若她欲对公主下手,定要在她动手之前,杀了她。”

小厮躬腰说是,转身刚走几步,便听见太师椅上的人咳嗽起来。

“主家,您重伤未愈,最近还是不要冒险出面了。”

敬亭颐并不在意,“死不了,不碍事。”

官家摧残他的身心,百般折磨他,他都撑了下来。只期盼哪日鼓足勇气,能与浮云卿重逢。

他曾以为他伪装得天衣无缝,然而实际却是,只要看她一眼,他就溃不成军,所有精妙的伪装都显得无比低劣粗糙。

然而即便伎俩被戳破,他也不舍得离浮云卿太远。

也许在她心里,他已经成了一具腐烂的尸首,魂飞魄散,早已不存在了。但这并不重要,即便不曾重逢,他也想让浮云卿觉得他从未走远。

气也好,喜也好,只要不再僝僽,不再蹙眉揪心。

他能忍受与亲友生离死别的煎熬,甘愿背负背信弃义的罪名,只求她长命百岁,肆意自在。

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不再惧怕失去,只怕她忘了他。

死在她最爱他的时候,是他想出的攻心计。

囚身易,囚心难。他要浮云卿永远记得他,她生来就属于他。

作者有话说:

1赛咿:契丹语,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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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纸鸢

◎她向过去颓废的自己挥手告别。◎

倒春寒来去匆匆, 刚刚溺在暖洋洋的春日里,眨眼间,酷夏就悄然降临。

月官渡门前摆了两瓮莲花, 扁平缺角的莲叶浮在被晒出彩光的水面,睡莲陡然挺起, 莲心对着紧闭的宅门。知了嘒嘒作响,窝在粗壮的树干上,尽情吸吮着树汁。餍足后,抖着脉络清晰的蝉翼, 扑闪扑闪地飞进内院。

临安人爱午休, 酷热的晌午头都歇在家里,铺上竹席, 燔艾设帐,摇着青篦扇,渐渐入睡。

浮云卿入乡随俗, 睡在通风的廊下, 四角都搁着一座燔艾炉,四缕白烟晃晃悠悠地飘远,驱走了蚊虫。

敬小猫与敬小狗都长得愈发出落,发育成熟后,浮云卿就带着这俩去了趟骟坊,果断骟之,以绝后患。

从骟坊回来后,这俩性情温顺许多, 叫声都变得娇弱起来。从前单浮云卿一人是万人宠, 如今加上敬小猫与敬小狗, 月官渡每日都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间, 大家渐渐恢复了精气神。今日到瓦市吃鱼桐皮面和虾燥棋子,明日泛舟西湖,登梵天寺经幢。江南美景秀丽,儿尾词点缀的吴语听起来与中原官话完全不同。

反正大家初来乍到,看一只蝈蝈都觉新鲜。唯一不好的,也就是廖氏三天两头来闹事。

起初浮云卿并不知那悍妇是廖氏,她想人家是本地人,势利眼一点也正常。对待地头蛇这类人嚜,翻个白眼忽视就成。但凡你分给她半个眼神,她就敢掀翻天。廖氏也是个人精,知她一个小寡妇无心与之纠缠,便愈发蹬鼻子上脸,守在道和巷堵人,说些莫名其妙的嘲讽话。

说她不要脸,不知廉耻,红颜祸水。说就说罢,浮云卿遭人非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廖氏见使计不成,便动起手脚。拆毁浮云卿出行用的车轿,但凡逮到浮云卿只身一人出门上街,必会放恶狗撕咬,往她身上泼脏水,凡此种种,愈发过分。

尽管每次浮云卿都如有神助,总能躲过劫难,可这并不代表她能长久忍受廖氏的欺负。

有次俩人打了个照面,浮云卿抄着手,气得歪了嘴,“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目的?萍水相逢的,搞得我与你是宿敌一样。”

廖氏冷笑,干脆自报家门。

“‘虢州军’这仨字,从邓州回来后,你怕是再也没有想起罢。”廖氏说道,“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叛变。你只是失去了一位驸马,可你还能去找无数位新驸马。于我而言,我的郎君死在邓州。他是辽地威猛的将士,及至邓州,甲胄着身,手握长枪,结果呢,脚还没迈出一步,人就被毒死在江岸。将士从来只愿在浴血杀敌中牺牲,这是最高的荣誉。可他不曾战过,何其憋屈。”

眸里凝着搽不去的恨意,廖氏咬紧后槽牙,指着浮云卿,破口大骂:“你不是红颜祸水么。若非你阻碍在前,场主怎会被你惑乱心神,把即将到手的天下赠给官家?倘若你能死在万福寨,叛变定会成功,郎君能平安归来,我们仨会继续过着幸福美满的小日子。你待在京城,我眼不见心为净。可你个盝儿臊脸皮地往临安跑,真是瘟鸡堕头啦。”

浮云卿被她半吴语半官话地劈头骂,不理解地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历朝已亡,你站在定朝的土地,骂定朝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心有不甘,与其镇日怨怼,不如试试揭竿而反?一场叛变彻头彻尾地失败,不反思自己这方错误,反倒埋怨对方。男人把灭国的脏水泼到女人身上,好似骂句红颜祸水,就能掩盖他们的无所作为。我只是手无实权的公主,顶多吹吹耳旁风,甚事都干不成。只吹耳旁风,就能吹倒数万叛军。老天爷,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厉害。”

移居临安这些日子,浮云卿不单单在游山玩水,她把更多心思花在读书写字。从前厌学的孩子骤然发觉读书的乐趣,埋在书海里不可自拔。从前说话空无一物,如今有书籍加成,单是话里的嘲讽意就能甩廖氏一个耳刮子。

廖氏何尝不知其中道理。没人逼着敬亭颐做事,所以后来的一切,都是敬亭颐心中所求,是他们自作自受。

倘若廖钦没有参军,那谁造反谁投降,干她何事?偏偏扎在自己胸口才喊痛,如今见浮云卿是个软柿子,憋屈的情绪终于找到个宣泄口,亟待爆发。

那次廖氏撂下狠话,说走着瞧。浮云卿没往心里去,谁知午休时,廖氏又哐哐地敲起门。

敬小猫敬小狗听及异响,猛地竖起耳朵,从竹席里站起。犬吠不停,猫则走到浮云卿身旁,舔了舔她的手指。

比及她懵然转醒,那头小厮已经撤掉门闩,入目的是廖氏扭曲憎恨的长脸。

她扒头往里望了望,落了句“等着罢”,而后不等小厮问话,兀自折远。

莫名其妙。

浮云卿听过小厮的禀话,背后蓦地升起一股凉意。她知道廖氏没胆子一刀捅死她,可廖氏兴许会拿她身边人开涮。廖氏走后,浮云卿火急火燎地召来阖宅仆从,教了他们几招管用的防身术,嘱咐他们近来行事小心。

大家听得认真,之后数日相安无事,慢慢放下了戒心。

廖氏虽心思歹毒,可赛咿哥却分外喜欢月官渡,好听话一套接一套地说,只想往浮云卿身旁多待片刻。

赛咿哥被阖宅投喂得愈发圆润,啃着林檎,真诚赞誉道:“公主,我娘讨厌你,可我不讨厌你。我们辽人行事讲究顺应上天,顺应无敌萨满神。耶耶1深思熟虑后参军,我想无论此后走向如何,他心无悔。大人的事我不掺和,各人凭心做事,我也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这日浮云卿兴致不高,赛咿哥便夸她长得美,夸她肚里墨水多,一番天花乱坠的话,叫她听了忍俊不禁。

赛咿哥小小的脑袋里,装着大人穷尽一生也不曾明白的道理。他掏出一罐肉泥,招来同样圆滚滚的猫狗。

“公主,这是自家做的肉泥,用料良心,敬小猫和敬小狗保准爱吃。”

他眨巴着黑漆漆的眸,询问浮云卿意见。

浮云卿叹口气,摆摆手说好。

她想,天真的孩子不曾亲眼看过世间残忍,所以会将热血与真诚洒向待他好的人。她也成长了,能够区别对待赛咿哥与廖氏。赛咿哥太像远在辽地的行香,她捱不住恻隐之心,一味待他好,也算是微不足道的弥补罢。

焉有全罪?焉全无罪?她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但终究被裹挟着行了恶。只盼赛咿哥能健康长大,就像他自己说的,不受大人干扰。

赛咿哥喂了猫狗数罐肉泥,没一次出过事,因此浮云卿就全然丢了警惕。

一罐肉泥很快见底,然而这次敬小猫敬小狗没再像平常那样蹦蹦跳跳,反倒反胃干哕,起先满口白沫,后来竟哕出了黏稠的血。

这可把大家吓了一跳。

赛咿哥被这严肃阵势吓得哭声不止,不迭朝浮云卿解释他没下毒。

起初浮云卿没往深处想,“兴许是天太热了,这俩吃坏了肚子。禅婆子,快,你快去请巷外陈家铺的大夫来一趟,叫他看看这俩是怎么回事。”

女使哄着赛咿哥,禅婆子提着衣裙跨步走,麦婆子偎在浮云卿身边安慰。

哪曾料到,没过多久,两小只就咽了气,那时禅婆子甚至没走出宅邸。

后院哀嚎声不断,禅婆子没多想,慌慌忙忙地请来大夫,却见浮云卿抱着猫狗哭得悲痛。

大夫走了套流程,施展几番动作,都没能把猫狗救活。

他掂起肉泥闻了闻,说肉泥里有毒粉,“断肠散,人尝一口都能蹬腿升天,何况是小猫小狗。”

这番话把赛咿哥吓得六神无主,跪在浮云卿身前磕头求饶,“真的不是我……我没下毒……”

浮云卿哭得头疼眼花,搂着咽气的猫狗,用力推了赛咿哥一把,“不是说这肉泥是你自家做的么。先前都没出过事,偏偏这次就……”

言讫,她突然恍过神,“是不是你娘?是不是你娘!”

赛咿哥怔愣地不敢眨眼,也就娘娘和他碰过这罐肉泥。可他娘娘分明最疼爱猫狗了,常常投喂街上的脏猫脏狗,她怎么会给敬小猫敬小狗下毒呢。

慌乱之际,一道身影悄摸踅近。

待窥清浮云卿那般惨状,廖氏拍着巴掌叫好,“让你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你要哭啼啼地去衙门告我么,好啊,那你就去告!国朝律法可没定虐待猫狗的罪,你要告我,就下地狱去历朝官家面前告罢!历朝可是定了这方面的罪责!”

说罢,在大家震惊的目光中,拽着赛咿哥嚣张走远。

此后,浮云卿再没见过廖氏和赛咿哥,每每出去打听,当地百姓都说这俩人恍若蒸发一般,忽然间没了影儿。

她无心再去踅摸廖氏与赛咿哥的下落。

那日,她抱着两具尸身,跑遍所有医铺,浑身被汗水洇透,簪珥掉地也无心管,任凭发丝散落,黏在脸颊两侧。脸色潮红,嘴皮却干得起了皮,求着大夫救救两小只,甚至慌得给大夫下跪磕头,“只要能救活它们,你想要什么我都给,哪怕是我的命。”

哀恸神伤,在炎炎烈日下中了暑,瘫倒在长衢,不省人事。再睁开眼,发觉自己被热心肠的百姓抬到了茶棚下。百姓纷纷劝她早点让猫狗入土为安,不然尸身很快就会散发尸臭,招来蛆虫啃咬。

她无助地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说知道了,想静一静。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抱着死掉的猫狗游离在大街小巷,有时哭,有时叫,浑似疯子。大家不好再劝,纷纷走远。

是夜暴雨如瀑,电闪雷鸣。百姓披着蓑衣,跑着赶回家。独浮云卿一人逆行,浑身湿漉漉的,试图用衣袖掩住怀里的猫狗,却徒劳无功。

雨帘重重,仿佛能倾覆远处的皋亭山。

精神头刚好起来的浮云卿,在那日又疯了。

她疯了,遭罪的是她自己和阖宅仆从。淋着雨走了一路,失神落魄地走回月官渡。刚进门,不等女使递来伞,救两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高烧半月不绝,临安医术最好的大夫,甚至是京城派来的太医,看过她的病情,都说命不久矣,早点备好棺椁罢。

在临安待了小半年,好不容易长了几两肉,这一病,倒是比从前还要消瘦三分。

卧病在榻,昏迷不醒,可她仍旧抱着敬小猫敬小狗不肯松手。

昏迷的第一日,阖宅穷尽办法,都没能把两小只拽出来。麦婆子守在床边,“猫狗没囖,她人可不能再没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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