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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聚集于旁处,言梳才看见了站在自己对面的宋阙,他身量高,孤零零地立于人群中,鸦青色的外衣肩上落了一朵花瓣,被他摘了下来。

言梳的视线有些直白,宋阙抬眸就能见到她,红绳拉开的街道两侧,宋阙指尖的花瓣与言梳手心里的一样。

宋阙朝着言梳一笑,掀开红绳便要跨过街道,花车后方的红绳就被撤去了,想必方才她与宋阙被挤得远。

言梳没开口,倒是有维持秩序的人率先拦住了宋阙,眼见花车就要到二人跟前,宋阙轻轻推开了拦着他的人,提起衣摆长腿一跨,越过了红绳朝言梳这边小跑过来。

等人站定在言梳面前时,言梳还是愣着的。

宋阙将手中的花瓣放在了言梳的手心,两朵棣棠花的花瓣轻飘飘的,小巧得很,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言梳慢慢合上掌心,松了又紧,终是没将花瓣扔了去。

宋阙道:“掌柜的与我说,若是捡到同样一种花的,要绑在一起一个时辰不能分开。”

言梳心想,她如今不是走哪儿宋阙就跟哪儿吗?绑与不绑也没差。

嘴上却道:“这不是花,只是花瓣。”

“一样的。”宋阙言罢,轻轻牵起言梳的袖子,他没敢碰上对方,只是指尖对着言梳的手腕点了一下,红光攀爬成了细细的红线,红线系成了同心结,言梳手腕上一根,宋阙抬起自己的手腕晃了晃,也有一根。

两根同心结红线牵着彼此,当真绑在了一起。

言梳扭过头,问他:“你带我出门就是为了看花车?”

“不是。”宋阙道:“我带你出城。”

城外黄檀山,那山在两千余年前,郢国立此地为京都时就已经在了,言梳与宋阙曾去过,山上有座古灯寺,寺前还有棵许愿树。

言梳不识旧址,地形改了之后宋阙也不怎知道上山的路。

古灯寺已经许久不在了,黄檀山上也没有行人走过的路,一入深林便不见光,越往山上走,就越凉快。

言梳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哪儿,宋阙只在她前面与她相隔两步,若她稍微走快点儿就能踩到对方的鞋跟。

这处看不见眭川城,也不见万家灯火,方才街市上热闹的花车渲染的气氛渐渐散去,言梳唯有时不时抬手,借着月光看向手腕上的同心结,才能回想起花神的一二分容貌。

更多能想起的,是宋阙捻起肩上花瓣看见她,发现她手上同样有一片时的惊喜。

他当时看上去,真的很高兴。

走入山腰,再往上有天然形成的一条石路,路上长满了野花,一粒粒黄蓝唯有豆大,看上去像是满天星河洒落在上头,点亮了露珠的光华。

越过花路,丛林渐散,言梳终于瞧见了宽阔的平台,那处有许多杂草,草堆里还有几朵颜色鲜亮的野花。

头顶星云密布,弯月透亮,月辉洒在杂草上,期间偶尔有两只萤火虫飞过。

夜风徐徐,言梳一步跨入了空旷的山巅,山崖边上的云河翻滚。

入眼左侧是一座旧庙,庙宇已经年久失修,不知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早就已经坍塌成一片残骸。漆色掉了大半,暗红色的柱子勉强歪立着,腐朽的门楼之高,隐约能叫人看见它当年香客迎往的盛况。

炉鼎倒地,滚在墙角斑斑。

再往右看,是一株长在山崖边上的古树,那树已经活了许多年了,树干粗壮,枝丫繁多,只是不知多少年前死去,徒留枝干由野藤攀爬。

言梳见之脚下停顿,树旁的亭子还在,随时都能被风吹塌。

宋阙站在树下,抬头看了一眼古树,有些惋惜道:“它后来,没能活过两千年。”

言梳慢慢走上前去,只见宋阙广袖轻挥,一棵早已死了几百年的古树幡然复活,枝繁叶茂,笼罩于一片幽绿的灵气之中,于几个眨眼的功夫里便开了满树繁花。

言梳记得这树曾是不开花的。

繁花结果,一粒粒果实坠下的瞬间,从花枝里挂出了一截红绸,红绸纤细,柔软地飘浮于风中。

言梳似乎能看见过去,她认出了这棵树,认出了这一处地方,好像也忽然认得了眼前这个人。

成百上千条红绸重现当年的古树,每一条红绸上都写了字。

不是山下城中一个个凡人挂上去的愿望,条条都是重复的情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诗下记了两个人的名字,一是宋阙,二是言梳。

言梳胸腔犹如击鼓,怦怦乱跳,就连呼吸也变得不顺了起来。

宋阙是想挽回她,言梳一直都知道。他宁愿跟着她受尽冷言冷语,也要陪在她身边,他的心里有她,言梳也一直都知道。

可若他们曾经那般相爱,如何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甚至叫她,见不敢见,碰不敢碰,一旦想起便浑身都痛。

“小梳。”宋阙忽而开口,言梳朝他看去。

鸦青色的衣袍于山崖边的风中逐渐凌乱,衣上绣着的云雀仿若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白烟飘浮于空中,言梳立刻就闻到了忍冬花香。

宋阙慢慢转身,背对着山崖后的云浪,对言梳露出温和的笑容,一切仿若回到了过去,她见过这样的笑容千遍万遍,亦是为其深陷。

“我找到可以救你的方法了。”他说的话很轻,若不是言梳细细去听,甚至能被风声掩埋。

“你以后……不必再要他人的寿命,那样不好。”宋阙的笑容逐渐收敛,眼神又闪过些许不忍:“等会儿或许会有些疼,你忍耐点,好不好?若是实在忍不住,就骂我两句吧。”

言梳不知他要做什么,才上前一步便觉得四肢百骸传来了蚂蚁啃食般的酸麻疼痛。

她瞳孔放大,只见一缕金光于宋阙的眉心闪出,犹如一根细线,将她慢慢笼罩于其中。

言梳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听见了一声鸟鸣,而后又是声声。

她望向宋阙背后的山崖,一只挂着长长尾羽的引魂鸟昂起纤细的脖子,展翅钻出了云层,带起一阵薄雾。

不只它一只。

几乎成百上千只。

言梳低头看去,她的身上因为金光的钻入飘浮出一缕缕暗淡的白点,白点逐渐扩大,形成了碗口大的光圈。

那些光圈浮向上空,引魂鸟飞去时衔走一圈,便带走了言梳身体里的一丝人气儿。

她像是被人抽走魂魄一般,五脏六腑痛得厉害,痛到实在难忍,屈膝跪地坐在了杂草从中。可于她身体中钻出的光圈并未消失,那些引魂鸟含住一粒粒光,盘旋于黄檀山的上空。

一时间,此处亮得仿佛白昼。

言梳知道那是什么,那些是她从旁人那里夺来的寿命,每一圈光,都是不同的人。

宋阙要她将这些寿命还出去,请来无数只引魂鸟为他们超度。

这就是……他说的救她?!

那他又知不知道,她没有内丹了,若无这些人的寿命,她不能久活?

言梳双眼疼得泛红,抬眸看去,宋阙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树下,言梳见之便是一怔,甚至忘了身上的痛苦。

宋阙在哭。

他的眼尾仿若滴血般,两行清泪挂下,一滴滴滚烫地落在草间。

他哭得悄无声息,却不断喃喃,那些轻柔的话被肆虐的狂风掩盖,可言梳看得出来他在说什么。

他说:小梳,别怕。

别怕。

真奇怪。

言梳果然不那么害怕了。

恐怕是因为……宋阙看上去比她害怕多了。

漫天光彩之下,引魂鸟一只只长鸣飞入穹苍,前往凡人不能到达的轮回之地,那些曾经附着在言梳身上的寿命,以同等的时间交还出去。

越来越多只引魂鸟飞过,一圈圈白光犹如落海的明珠,荡起层层浅蓝色的涟漪。

言梳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虽说那些都是从她身体里剥离出去的寿命,不可否认的是壮观,很美。

归还一切,不负债责。

那些飞去的引魂鸟,带走了两千余年填在言梳身体里的寿命,也逐渐牵扯出了那些被她忘却的记忆。

引魂鸟最爱吃的,便是人们美好的回忆。

只是它们嘴里衔着不同魂魄下的寿命,不能张口吞噬,却依旧被言梳的回忆吸引,驻留,盘旋于天空,迟迟不舍飞去。

被言梳遗忘的那些,所有有关于宋阙的记忆,居然都是美好的。

从她于郢国京都外的茅草长亭见到他的第一眼起,那人阖眼瞌睡,言梳便冲进了他的怀里。

她听见的第一声声音,看见的第一缕光芒,闻见的第一道气味,全都有关宋阙。

言梳想起来了。

她想起她曾叫过宋阙师父。

她想起她曾肆无忌惮地挽过宋阙的手。

她想起她对宋阙说过喜欢,送过他银杏叶,送过他仙鹤灯,送过他一片红叶。

在红叶漫天的山巅处,她主动吻过他。

她还记得……那年镜花城的画舫中,狂风暴雨之下的船舱内,她坐在宋阙的腰上随水浪沉浮。她与他十指相扣,她倾诉了满腔爱意,而后徒留天未破晓时,那一缕抓不住的纯白衣袂。

一幕幕画面,疯狂地撞入言梳的心口,将她所有刻意去遗忘的统统找回。

引魂鸟未去。

记忆已归。

第90章 雏鸟  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曾有说书先生说, 凡是教她不会的,可称之为师父。

从那之后,言梳就一直叫宋阙师父。

她问过许多幼稚的问题, 也说过许多幼稚的话, 她曾说:“那我也要去山海, 师父总有一日要回去的,言梳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也曾说过:“我喜欢师父。”

她将所有感情全都展露无遗, 宋阙那样聪明的人,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言梳还天真以为, 宋阙起初的拒绝是因为她喊他师父,师徒关系不可乱,那时她单纯, 笑脸盈盈道:“那我不要你教我东西了,我自己学!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我师父了, 这样不算长幼, 我们俩可以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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