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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齐府,冯京墨的车一向是直接开进里头的。可今日带着慕白术,不好太不见外,他便让喜顺停在正门前。
门房早就打着伞迎出来了,几步路的功夫,脚下还是湿了。
冯京墨从伞下探出头,便瞧见喜德立在一旁,心里倒没吃惊。他等慕白术跟上来了,才问喜德,“子鸿在家?”
“是,”喜德回话,“二少晚一些有个会,资料昨夜带回来看,早上忘了带走。回来取,雨大了,等一等再走。”
冯京墨没言语,喜德也不吱声,反正就是个不走心的蹩脚借口,听的人也没往心里去,讲的人也没指望有人信。
慕白术在一边倒是听明白了,齐羽仪也在。他的心倏然便乱了几分节拍,倒不是害怕,有一些紧张,更有一些…期待。
这是同冯京墨一起长大成人,见过千山万水的人,他终于能见到他了。这给了他一种实感,他真的一步一个脚印,踏进了冯京墨的生活。他终于,也能像那个人一样,在他的人生中留下印迹了。
冯京墨见喜德把他们往前厅带,松了口气,他真是不想再去子鸿那个书房了。尤其是现在这种天,总觉得,里面能憋死人。
“玉颢,”齐羽仪已经在前厅里头候着了,见他们来了,便迎上来。“这位便是先生吧,不知如何称呼?”
慕白术敛首回答,“齐旅长唤我十洲便好。”
“十洲先生,”齐羽仪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先生是玉颢的私人医生,我与玉颢情同手足,先生不必多礼,跟着玉颢叫我子鸿便可。”
“这万万不可,”慕白术惶恐,“还是唤二少吧,便是冯先生,我也是唤四少的。”
齐羽仪听他这般说,也不再客套,让了他们坐,又命人上茶。
“先生看着年纪尚小,可弱冠了?”
慕白术点头,“去年。”
“哦,那比玉颢小两岁。听说先生中医,西医俱精,真是了不得。我们家玉颢呀,人人都说年少有为,聪慧无俦,这回可比下去了。”
他边说边拿眼珠子瞟冯京墨,却被他瞪回去,“酸不酸,牙都倒了啊。往后二嫂再想吃酸的,把你送过去,杵那儿巴登巴登吐酸水就成了。”
齐羽仪笑,喜顺停了车进来,给齐羽仪见了礼,同喜德站去一处。小丫头端了茶上来,慕白术双手接过。
“先生哪里人氏?家中可还有人?”
“我家在苏州郊区,同嘉兴相近。父母早亡,家中还有一个弟弟。”
“便是在嘉兴遇上翔君的?”
“是。”
“我记得翔君是北方人,如何会和先生是旧识?”
“我师从父亲,父亲学医时有位师兄,出师后在济南行医。父亲曾带我去探过亲,那位师兄,偏巧同张先生家是邻居,我们一起玩过两个月。”
“那倒是有缘,难得你们竟还能互相认出。”
“张先生没认出我,”慕白术温和地笑道,“是我认出的他,张先生右耳下方有颗赤豆大的红痣,可好认呢。”
齐羽仪颔首,拨开浮沫,啜了口茶。
冯京墨无聊地东看西看,这些话他昨晚同慕白术翻来覆去对了好几遍,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问的俱是一样的问题,连顺序一般都无二,真是没意思。
“先生觉得这茶如何?”
慕白术见齐羽仪饮茶,便陪着喝了一口,茶盅还未放下,听齐羽仪问他,含上笑回话。“我不太懂茶,喝着倒觉得好,只是说不出哪里好。”
“哦?”齐羽仪似乎有些惊讶,“这可是苏州的名茶,听说苏州家家都喝,先生没喝出来?”
来了,冯京墨挑起嘴角,此刻才终于觉得口渴了似的,想起了一直被他冷落在一边的茶盅。他假模假式地端起茶盅,揭开杯盖。才一眼,他便挑起眉头去看齐羽仪。
齐羽仪似是早等着他,他一抬眉便被瞪回来了。
“我倒是没尝出来,”慕白术似乎有些抱赧,“我小时候愚钝,总是记不住草药,我爹为了叫我长记性,让我学神农尝百草。也许是草药尝多了,尝别的总有些分不出味。不过,我看着这茶色清澈,不像是我们惯饮的。”
“哦?先生如此肯定,难道是我搞错了?”齐羽仪扭头去看冯京墨,“这是你孝敬爹的,难道你是骗人?”
冯京墨冷笑着不理他,一点给他捧场的意思都没有。
“搞错必定是不会的,”慕白术笑道,“想来四少孝敬的都是上好的,我没尝过也是应当。要不,我还是瞧瞧二少奶奶吧。”
“不急,”齐羽仪笑着摆手,“她陪着娘说话呢,一会儿散了丫头会来请。先生把茶喝了再去吧。”
慕白术听他这般说,便顺着他的意思安心喝起茶来。他连饮几口,才将将平复下剧烈的心跳。幸好齐羽仪拿的是天青金来试探他,想来也是因为天青金不常见,容易浑水摸鱼的缘故吧。谁知阴差阳错,让他躲过一劫,他于茶上平常,若不是天青金,只怕他已经被唬住了。
小丫头奉命来请人,见他们三人各自饮茶,也无人说话,心里暗暗觉得讶异,不知是什么状况,一时不敢进来。还是喜德错眼瞧见她,回了齐羽仪,齐羽仪这才让丫头带了慕白术去。
“我怎么又得罪你了?”
齐羽仪没说一起去,冯京墨便坐着不动。他没了喝茶的兴致,又对喜德喜顺两兄弟起了兴趣。许是近年难得见他们俩站在一块儿,有点儿新鲜,两颗眼珠子来来回回地打量,饶是喜德那般稳重的,都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齐羽仪看得闹心,大手一挥,喜德松了口气,逃难似的退下了。齐羽仪坐到冯京墨旁边,“怎么,吃你一点孝敬老头子的茶,还要摆脸色给我看?”
他笑眯眯地说,还带了些讨好的意思,倒是惹得冯京墨故意上下打量了他许久。他也不以为忤,任他打量着,等他看够了,才说道。
“说说吧,我又怎么惹四少了?”
这回真的来了,冯京墨暗道。齐羽仪这个人,跟他无论是吵架还是冷战,他都不怕,就怵他笑眯眯地跟你示弱。吵,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示弱,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他的底线就在这里了,再想他让一分,都是痴心妄想。
冯京墨收回视线,送了自己一句自求多福。“他是翔君介绍的,你这般试探,是不信翔君呢,还是不信我呢?”
“不信他。”
冯京墨没想到他如此直接,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接口。
“你,我信。翔君,我信。可他,我不信。”
“为何?”
“弱冠少年,中西皆精,如此神通,为何从未闻名?”
“中西皆精是你说的,我和翔君从未说过。他擅中医,西医只是平常,翔君说我只需调理,无需精通西医。”
“背井离乡,只身一人来闯荡上海?”
“那是翔君多般请求他才答应。况且他父母双亡,家中还有弟弟,他在苏州可找不到我给他的工钱的工作。”
“父母双亡,家有幼弟,一来便住花旗公寓?”齐羽仪眯起眼睛,不知不觉中,收了笑脸。
冯京墨抬了下眼皮子,身上绷着的劲儿突然散了,懒懒地说,“那是我买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宋哲理。”
“哦?我送你的洋楼还不够住?还要另买公寓?”
这是他心里的另一根刺,他听了翔君的推荐,派人去查这个十洲,才发现冯京墨竟然背着他买了套公寓。他为何买,为谁买,齐羽仪的额头隐隐暴起青筋。
“呵呵,”冯京墨淡笑,挑眉斜睨齐羽仪,“我那洋楼,二少说来便来,连个招呼都不打,二少倒是说说,我为何还要另买公寓?”
“你!”齐羽仪脸色骤变。
“他是来得巧,赶上我还未来得及藏娇,翔君便来拜托我了。说起来翔君把人弄来上海,也是为了我,我总该给人家个地方住吧。等他安顿好了,我还是要收回来派自己的用处的。”
齐羽仪把冯京墨手边的茶盅推远了一些,冯京墨太会气人,他怕自己迟早被气得错手拿杯子砸人。他借着这个动作缓了口气。
“那我倒是要同四少赔个不是了,是我思量不周,竟把四少逼得有家难回。还有一事,史密斯每日上午都去你藏娇的公寓,四少可知道?”
冯京墨心说,我知道啊,就是因为我上午起不来,极少会过去,阿白才定了上午学习的。他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轻飘飘的,好像在说芝麻绿豆点大的事。
“知道啊,我给他们介绍的。十洲对西医有兴趣,翔君推荐他去学校念书。他不会洋文,我一想,反正史密斯现在也闲着,教他几个月呗。”
齐羽仪只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又化不去。冯京墨这番轻飘飘的态度让他如鲠在喉。冯京墨这人,从小到大,越是在意的东西,越会装作不在意。那是他娘的死给他留下的后遗症,他总是以为,装作不在意了,失去的时候便会真的不在意。
他从小便这般自欺欺人,以为能瞒天过海。时间久了,竟连自己都信了。跟老头子顶嘴,从不顺他的意,亲妹妹一年到底见不上几次,像放养的。酒肉穿肠,放浪形骸,练就一张哄人骗鬼的嘴,三言两语便能让人谊切苔岑。却也不着痕迹的垒砌一道藩篱,寻常人过其门而不得入。
可他不是寻常人,他冯玉颢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从他接过冯二叔手中晕死过去的冯京墨,放在他的床上,不眠不休地守了他三日三夜,直到他醒转。从冯京墨终于在他面前摊开即使在昏迷中也攥紧的拳头,里面是他娘下车前,除下的鎏金耳坠子,黄澄澄的金子被血污地看不出原来的花样,那血,都是冯京墨掌心的。从那些时刻起,他便看穿了他。他看了他十余年,怎会被他轻易骗过。
他再也无法游刃有余了,言语间带上了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刻薄。
“四少对这位十洲先生,还真是上心。”
“我从阵地上被扛下来,人事不知。喜顺不能逗留,翔君还有一院子的伤病,顾不上我。全靠他衣不解带地照看我,我醒来第一个见到就是他,报些恩,也是应该的。”
“我倒不知道,四少还有雏鸟情节。”
衣不解带?难道他不曾衣不解带,我看你是忘了当初你醒来时,看到的是谁了。雏鸟情节?那也是我的雏鸟。齐羽仪面上的笑容渐盛,心中的一团火眼看着就要压不住,却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二少,”喜德探出头,少见地有些慌张,“后院来人,少奶奶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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