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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陈老太爷便被请到了宜庄。
老太太今日穿了一套纯黑的夹棉褂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髻盘在脑后,插了一根桃木簪。陈老太爷和老太太在分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中间隔了一道长条几。
陈泽元和冯京墨都不见踪影,只有慕白术坐在老太太下手的椅子上。紫苑和珍杏跪在下面。
才一个晚上,紫苑已经憔悴地不成样子了。衣裳皱得像被翻来覆去揉搓过一样,发髻散了,披头散发的,沾了满头的稻草。脸上的妆花得不能看,眼睛又红又肿,嘴唇开裂着。碧玉的耳坠子掉了一只,只剩一只孤零零地垂着。紫苑人软地跪不住,一手死撑着大腿,一手捂在小腹上。
往日里的繁花似锦二太太,如今看着,竟是一副残花败柳的颓废模样。精神气早就没了,一脸的灰败之色,反倒是一旁的珍杏,虽也狼狈,却比紫苑好了不知多少。
“老太爷,今日请您来,是有一桩事要知会老太爷。”老太太慢悠悠地开口说话,声音淡漠,像是在说不想干的事。“宜庄不幸,出了辱没门楣的丑事。偏房紫苑,不守妇道,与人私通,珠胎暗结,按族规,要浸猪笼。请老太爷示下。”
紫苑听见浸猪笼三个字,猛地抬头看向老太太,眼睛瞪得浑圆,似是不敢相信。她的嘴唇发着抖,脖子上的筋爆出来,青紫的血管狰狞地攀爬上皮肤,
陈老太爷来之前,便料到是为了何事。如今老太太说话,言辞凿凿,不容置喙,说是请他示下,早已无转圜余地,他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只是紫苑的模样实在可怜,想起那日她陪着冯京墨拜访时的讨笑,不由还是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老太爷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事关重大,还是要审问清楚。”
“是,”老太太答应着,“昨日家里已经审清楚了,人赃俱获,再没有冤枉她的道理。”
“老太太!”跪在下头的紫苑突然一声尖叫,手脚并用地朝老太太爬去。“老太太,我没有,我冤枉啊。我没做对不起当家的事,孩子是当家的,是宜庄的血脉啊,老太太。”
她想去抱老太太的腿,可又不敢,只好攥着老太太的裙裾,哭求着。老太太厌恶地扯回自己的褂裙,小脚一抬,尖尖顶在紫苑肋骨下面的软肉上。紫苑吃疼,歪倒在地上。
陈老太爷不愿再看下去,他捋了捋长袍的下摆,说道,“既然如此,宜庄的家务事,老太太和当家的商量着办吧。”
说罢,站起来就要走。紫苑哭叫起来,“老太爷您别走啊,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是冤枉的。”说着,在青砖上嗑起头来,额头一下一下撞在地上,嗵嗵直响。
老太爷心里发紧,脚下加快,连头都不肯回,好似后面有恶鬼追他一般。
“老太太,”紫苑眼见老太爷指望不上了,又回过头来跪老太太,额头的皮已经撞破了,鲜血淋漓的。她在老太太的脚跟头磕头,老太太脚边的砖上竟然红了一块。
“我是冤枉的,当家的知道,老太太,求求您让我见见当家的。我肚子里的真的是宜庄的种啊,是您的孙儿啊。老太太,求您让我把孩子真下来,您要是觉得有一点儿不像当家的,我抱着孩子自个儿跳河。”
老太太皱起眉,厌烦得很的样子,似是连看都不想再看紫苑一眼了。她大喝一声,“来人,把紫苑拖下去,看好了,明日便浸猪笼。”
“不要啊,”两个小子上来,架起紫苑就往外拖。紫苑挣扎着,绣花鞋掉了一只,躺在厅堂的正中间,脚尖上沾着血,弄脏了鞋面上的喜上梅梢。
“老太太——”紫苑凄厉的惨叫在宜庄上空盘旋,像沙漠中的秃骛,沙砾碾磨过嗓子一般,带着血淋淋的凄绝。
陈泽元手一抖,茶杯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文祥听到动静,进来查看。
“关门,快关门。”陈泽元慌乱地挥着手,文祥听说,连忙回身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还有窗,窗。”文祥又慌忙去关窗。
日光被全部挡在外面,屋子里变得漆黑一片。文祥转回身,一时不适应,一眼竟没找到陈泽元。
“关窗啊,全关上,快关!”陈泽元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文祥转向声音的方向,“当家的,都关上了。”
不可能,都关上了怎么还能听到声音。陈泽元推开文祥,自己冲到窗边,关上了,关上了,关上了…门,门呢,门!也关上了,那怎么会,怎么会…..
老太太——当家的——老太太——我冤枉——当家的——
不要叫了,不要再叫了。陈泽元捂住耳朵,用尽全部的力气挤按着。
老太太——当家的——老太太——我冤枉——当家的——
“不要叫了!不要再叫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陈泽元疯了一样,将桌上的东西往地上砸去,砚台,笔架,书屏,盆景,花瓶……瓷碎瓦裂的声音暂时掩盖住了女人的哀嚎。陈泽元疯狂地砸着,一刻都不敢停,唯恐一停,那声音又来了。
宜镇的正中间有一泊湖,换作宜溪湖。只因源头仅溪水宽,由山间引入,入了宜镇,倒宽阔起来。
湖上有一条长廊,连接南北,廊上有廊顶覆盖,两边是连着的青石坐凳。长廊的中间有一段十几米的凸起,上面建了个亭,叫宜溪亭。
宜溪湖最宽处有百余米,将宜镇一隔为二,南边俱是商贾人家,北边都是贫门小户。那些个不上台面的赌坊呀,妓院什么的,都在北边。两边泾渭分明,极少往来,除了偶尔去北边偷个腥的,还有去南边讨生活的,平日里长廊极少有人走。
慕白术家也是在北边的,他爹也是苦出生,机缘巧合学了医,又因为医术高明,日子才好过起来。但也只是替北边的人看病,实在是后来名声大了,连南边都听说了,才开始请他去出诊。但他住惯了北边,也就没有搬去南边。
今日却不一样,先是一个宜溪亭,老太太,当家的,慕白术,一字排开。冯京墨也被老太太叫来了,他也没推辞,知道老太太必是不会让他置身事外的。他今日没穿西装,而是换回了当日来时穿的军装,大氅披在肩上,不苟言笑,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
管家和下人们在后面站成一排,亭外放着一个木笼,碗口粗的木头打造的,半人来高。紫苑披头散发地坐在里头,笼子里头堆放了好几个布袋子,里面装满了泥沙,是为了沉底用的。
南边的岸上空无一人,各家各户好像说好一样,统统闭门不出。北边就不一样了,岸边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他们不敢走到廊上看,岸边又隔着远,泥猴子们都往树上爬。离长廊最近的几根树桠上,挂着好几只泥猴子,压得树枝吱吱呀呀地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紫苑在木笼里,似是放弃了一般,也不哭闹了,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当家的。可是当家的却直视前方,不曾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一股暖流从紫苑的下身流出,紫苑感到褂裙被浸湿了,黏腻的感觉,带着淡淡的血腥味。紫苑露出一丝苦笑,孩子,你也要抛弃我了吗?也好,走吧,走得远远的,不用等一下和我一起受那种苦。
管家在亭子里挥手示意,守着她的六个小子立刻动起来。两个爬上青石坐凳,一脚踩在扶手上。另外四个在地下一人一角将木笼抬起来。
石凳上两人接过来,几人合力,将木笼移出廊外。只留底座的一边架在扶手上,整个木笼悬在湖水上方,紫苑低下头,瞧见的是波澜不惊,无限静谧的湛蓝水面。往日里走在岸边都能瞧见的鱼虾不见踪影,似是不忍相看。
“老太太,冯京墨,慕白术…”紫苑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叫过来,嘴角渗着血,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几近发狂。“我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又来了,又听见了,陈泽元不能捂耳朵,只好拿手攥着裤腿缝,指甲隔着布料扣紧肉里。别叫了,别叫了,快结束吧。
“沉”
老太太一声令下,管家便向下挥手,踩在石凳上的小子用力往外一推。木笼掉下去,砸出一米多高的水花,绑在木笼上方的,胳膊粗细的草绳飞速地坠落,十几秒过后才停了下来,被小子们握在手中。
紫苑感到自己落入了冰凉的水中,湖水浸透她的褂裙,慢慢没过头顶。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时光变得漫长,她睁大了眼睛,好似要把这最后的人间景色牢牢刻在心里一般。
隔着水面的天空,像一面镜子,纯净且透明,片片白云点缀其中,风动,云也动。往日的种种走马灯似地在镜子里闪现,一幕接着一幕。
她看见幼年的慕白术和她被祖父祖母抱在膝间,两人手里抓着一样的糖,笑得无邪。
也是有过欢乐时光的,从何时开始变了呢。是她慢慢懂事,看着慕白术穿着干净的长衫,小大人一样带着松童进学馆。她总看见大伯坐在医馆之中,温文尔雅,镇上的人对他说话总带着尊敬。婶娘很少出现在医馆,总是呆在后院,言语也少。但每每慕白术下学时,她总会守在门口,远远望见松童蹦蹦跳跳的身影便露出莞尔一笑。待他们走近了,婶娘便会牵过慕白术的手,再拍拍松童身上的灰,轻声细语地跟他们讲今日准备了什么点心。
后来长大了些,她听说原来她爹从前和大伯一起学医术,她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生生荒废了。没有一技傍身,又不肯吃苦,家里日子总过得紧巴巴。大伯和婶娘不时接济他们,尤其是婶娘,常常让慕白术端了吃的送去她们家。她更恨了,她不止一次的想,若是,她能和慕白术调个个儿该多好。
她又看见她爹带着她和娘去接手医馆的那天,婶娘和慕白术都穿着重孝,大伯的灵还停在院中。待晚上吊唁的人走干净了,他爹关上院门,将她大伯和婶娘的东西统统从正屋扔了出来。
“从今儿起,我便是这里的一家之主了,一切都是我说了算。”她爹是这样讲的。
她也学着她爹的样子,把慕白术的东西从屋里扔出去,占了他的房。她看着婶娘和慕白术跪在地上捡起衣物,互相搀扶着走去偏房。她的心里从未有过的舒坦,长久以来郁结在心中的一口恶气终于舒了出来。
她看见老太太带了乌泱泱的人进了她家的院子。彼时,医馆又被她爹败得差不多了,前一日,她起床,叫丫头娇蕊,连叫几声都没人应。她自己下了床,去娇蕊的屋子看,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她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好几个大巴掌。
她站在一边,听着老太太和她爹的对话,很快便摸清了状况。老太太弄清八字相合的是慕白术,陷入了沉思。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儿出现在她眼前,她瞧不清是什么,却明白她得抓住。
老太太终于应下了,她爹刚想说话,却被她拦住。从来百无一用的爹,这回竟然立了功,她终于嫁入了宜庄,一个她从未想过能嫁进去的地方。虽然是做小,慕白术,她在喜轿的颠簸中立誓,总有一天,我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我一定要成为宜庄的大太太。
她是真心爱当家的,当家的回来的日子不多,却总是宠着她,明知她平日欺负慕白术也护着她。可是,她被关在柴房那么多天,当家的怎么不来瞧瞧她呢。当家的,你不心疼紫苑了吗?我还有好多话想跟当家的说呢。
陈泽元的视线终于落过来了,紫苑奋力想扯出个笑脸,她现在的样子太骇人了,当家的见了要不喜欢的。
当家的目光好冷啊,仿佛比这湖水还冷。这一刻,紫苑仿佛又瞧见了当初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的自己,那样地笑靥如花。可她却突然有些恍惚了,当初嫁进来的决绝,究竟是对还是是错。
紫苑闭上了眼,手软脚软地漂浮起来。罢了,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吧,左右不过是
作茧自缚
罢了。
“浸猪笼咯,浸猪笼咯。”树上的泥猴子们欢呼起来,一个劲儿地往前爬,想离近些看。媳妇们嘴里说着作孽,却看得眼都不肯挪开。
“咔!”那根树桠终于不堪重负,从根部断裂,连枝带叶掉进水里。泥猴子们一起掉下来,又变成了水猴子,他们一下子放开树枝,手划脚蹬,三两下游回了岸边。大人们把他们捞上岸,有打的,有骂的,然后便被各家的娘带回去换衣服了。
终于清静了,陈泽元看着浪花渐渐平静,一股血红从下翻上,染红了一块水面。紫苑,原谅我,我也是被逼无奈。若下辈子,你我还有缘份做夫妻,我一定好好护你,我要和你生好多好多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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