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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渺想挣钱,暗暗思忖借东风行事。靠她自己肯定能力有限,但若搭上那些将来巨富商贾,行事便要简单许多。
百遍《无量寿经》已抄写完毕,谢渺腾出手,开始研究起记忆中富足一方商贾人士。
古往今来,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
谢渺祖上曾经封伯,虽已没落,也未踏入商贾之列。后来她嫁进崔府,崔府是官场常青树,崔慕礼更是大齐最年轻右相,深得天子器重,她跟着沾光,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在京中官家女眷中地位极高。
她跟商贾人士全无交集,不过身边相交官家夫人喜好闲聊,她左耳右闻,对此也是略有所知。
她挥笔而书,洒洒洋洋写下一堆人名。
荆州那位邵掌柜,在中部地区丝织生意做得极为火热,但铺到京城还要四五年时间……划掉。
洛阳有位陈掌柜,手里捏着十几只商队,在西域与北疆做倒卖生意,但他背景太复杂,不好相与……划掉。
淮上牛掌柜……划掉。
幽都李掌柜……划掉。
如此写写划划,余下寥寥无几。谢渺目光在里头晃来晃去……挑挑拣拣……蓦地眼前一亮,用笔圈出个名字。
方芝若,京城人士,书香造纸坊掌柜。她父亲经营着一家名不经传小小造纸坊,辗转由她接手,六年后,她独创荃纸风靡大齐,几乎包揽所有学院用度,以一己女儿之身,成为商界传奇。
谢渺听说过不少关于她传闻,大意是说她一把年纪了仍未婚配,商贾本就低贱,而她身为女子,做生意名声在外,挣再多钱又如何,恐怕一辈子都只能与铜臭作伴……
谢渺身为右相夫人,姿态摆得甚高,自不会参与进讨论。然而重活一世,她却想大声反驳:谁说挣钱无用?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三百两愁死穷谢渺,钱财有用,劳什子嫁人才最是无用!
在嫁人和挣钱这两点上,谢渺觉得自己与这方芝若应该极有共同话题。
拂绿与揽霞见谢渺不再抄写经书,刚松了一口气,便发现谢渺改研究商贾人士去了,脸色便如同锅底黑灰,难看不得了。
谢渺佯装看不到,来串门崔夕宁却好奇问道:“你那两个丫头出了何事,脸色怎会如此难看?”
彼时谢渺正将废弃白纸揉作一团扔进竹篓,不甚在意地道:“兴许是夜里没睡好……你怎么来了?”
其实她想问是:你怎么又来了?
那日回府后,崔夕宁几乎天天上门,不见得有正事,有时只闲聊两句,或者来院中小坐片刻便走。
她若有目还好,这样看不出来意拜访,倒叫谢渺莫名其妙。
崔夕宁见她面露疑惑,掩唇笑笑,道:“你看不出来吗?我想同你做朋友。”
谢渺小小脸蛋浮现大大疑惑:哈?
“我想同你做朋友。”崔夕宁认真地盯着她,重复了一遍。
谢渺抿唇,远山眉微蹙,“为何?”
“需要原因吗?”
“当然。”谢渺脑中浮现一个猜想,缓声道:“若是因为愧疚想补救,那你大可不必。”
崔夕宁听出她拒绝之意,并不急于说话,反而望向窗外。
“谢渺,你看。”
棱窗半开,抬头能窥见明净天空,暖阳融融。风卷起院中落叶,一圈圈地打转。
“我生于崔府,长于崔府,熟读《女诫》《内训》,被教导要三从四德,清闲贞静。”她虽然在笑,音容却漾着轻愁,“我自小便被定下人生轨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若无意外,到死都不会生变。”
“但我……突然在想,能否有另一种人生。”她顿了顿,难抑心绪悸动,左手捏着帕子,轻轻按在心口,“哪怕只想一想,便觉得德行有失,有愧父母。”
谢渺见她神思复杂,俱是甜蜜与悲悸交织,哪还有不明白道理:崔夕宁必定已与前世那秀才相识,不仅相识,她又重蹈覆辙,对他情根深种了!
崔夕宁苦笑一声道:“你或许不了解我父亲,他是个相当固执之人,兄长也好我也罢,都必须按照他意愿行事,既然反抗无用,久而久之,我们便不再做声。好比鸟儿被折去双翼,如何敢奢望逃出牢笼,飞往天空?”
她看向谢渺,眼神探究,“我原以为,你是一只甘愿折去翅膀,向往牢笼金丝雀。”
话说得没毛病,谢渺当初确实宁愿褪去一身毛刺,也要嫁入崔府,成为崔慕礼妻子。
“可那日我看到你对夕珺,对二哥,再不是往常那副模样。”崔夕宁道:“你似乎重新长出翅膀,不在乎旁人眼光,下一刻又能飞往高处。”
“所以?”
“所以我在想,若与你待久点,我是否也能……也能勇敢些,挣脱桎梏,逃离牢笼。”
不,你不能。谢渺在心底回答。
前世崔夕宁鼓足勇气反抗崔士仁,但崔士仁固拗成病,以李氏要挟崔夕宁,逼她嫁给自己选中官家子弟。崔夕宁不依,他便找人挑断那名秀才手筋,令他此生都无法握笔。崔夕宁被迫应许婚事,却在成亲当日,身着红色嫁衣,自缢于梁。
崔夕宁死后,李氏大病一场,反观崔士仁仍毫无悔意。随后几年,被挑断手筋那名秀才辗转投入瑞王麾下,成其得力臂膀,处处与崔府为敌,不知给崔慕礼设下多少绊子。然而另一方面,秀才不婚不娶,对外声称妻子早亡,其名为宁。
宁者,崔夕宁也。
本是天作良缘,却因崔士仁一意孤行,致使二人阴阳两隔,情碎心裂。
“谢渺,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前世她与崔夕宁并无来往,而今重生,崔夕宁主动要与她成为朋友,已是一种改变。
如此下去,是否她们将来,她们命运,她们悲剧,都会随之改变?
“我在想,与你做朋友,都有哪些好处。”
闲话先搁到一旁。
十月二十日,崔老夫人六十寿诞如期而至。当日崔府内悬灯结彩,宾客如云,高朋满座。
崔老夫人身着深檀色交领复襦,头戴刺绣镶珍珠抹额,慈眉善目,面色红润地坐在主座,接受各方来客恭贺。
来宾皆是京中有头有脸人物,络绎不绝,卑辞厚礼。其中不乏奇珍异品,什么半人高南阳红珊瑚、大漆嵌贝开光寿山屏风、紫铜景泰蓝双耳对瓶……
与这些相比,小辈们寿礼自是贵在礼轻情意重,其中以谢渺抄百遍《无量寿经》最引人叹喟。
那厚厚一箱子佛经,不知抄了多少个日夜才抄成。这位名不经传表小姐,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
至于为何下功夫?哪怕众人心中有数,在这样好日子,也无人会议论在乎。
人蠢嘴闲要会挑时候。
谢渺在众多女客间未见到定远侯夫人,不过见了又能如何?她不能再像清心庵时那般贸然求见,过于刻意提醒反倒使人警惕。
也罢,继续等着吧。
男眷们恭贺完便回到前厅,女眷们则留在后厅,聚在崔老夫人旁边说热闹话。年纪稍长些夫人们聊内院闲事,年幼小姐们嬉闹玩乐,众人皆是意兴盎然。
待到晚间,宴席开场,谢氏提了整整几个月心才稍稍放下。
“前厅可都还好?”她小声地问丫鬟嫣紫。
嫣紫附耳回道:“夫人放心,一切都好。”
谢氏安心地坐下,刚喝了口茶润喉,便察觉背后似有一道灼热目光。回身望去,见谢渺正盯着她看,看了会还不够,直接起身向她走来。
“阿渺……”
谢氏身子微晃,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失去意识之际,只见谢渺冲上来,眉梢不见慌张,只有满满欣喜。
崔老夫人六十大寿这日,崔府出了件大喜事。主持寿宴崔二夫人在宴席上昏倒了!喊来大夫一诊脉,她有喜了!
消息如风般刮遍崔府各角,不消多时,本在宴会上饮酒待客崔士硕跌跌撞撞地返回蒹葭苑。
行径途中,所有人都面带笑意,朝他贺喜。他脚步虚浮,气喘吁吁地推门进屋,见一群女眷围在床前,崔老夫人坐在床畔,牵着谢氏手,喜形于色地叮嘱着:“你今后莫要再操劳,手里事情都放放,养好腹中胎儿最重要。”
谢氏羞赧道:“母亲,我没有那般娇弱。”
崔老夫人假意不悦,“我既说有,那便是有。你怀得是头胎,切不可粗心大意。”
听到这里,崔士硕再把持不住,冲到崔老夫人身旁,失声问道:“芊儿,你、你当真有了?”
怎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唤她小名!
谢氏投去半嗔半怪一眼,但对上他泛红眼眶时,鼻间忽地一酸,哽咽着道:“嗯。”
崔士硕速即找回理智,牵起她手,并不言语,单用掌心温度传递欣喜。
崔老夫人见状打趣道:“瞧瞧你们,竟似刚成婚一般,旁若无人到这般程度。”
吴氏连忙挽住她,“二哥与二嫂情深意笃,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自然是情至深处,情浓溢出,眼里再容不得闲杂人等。”
众人听罢大笑,谢渺亦然。
与前世一样,谢氏有孕,崔老夫人与姑父都欢欣不已。等弟弟出生后,更会成为崔府二房心肝宝贝,无人不喜,无人不爱。
只除去一人。
谢渺侧首,在人群中找见崔夕珺。她正咬紧牙关,下颚紧绷,眼神是愤怒到极致后隐忍。
崔夕珺死死瞪着交握双手那两人。
谢氏怀孕,父亲又要有孩子了。一个与娘亲无关,他与其他女人血肉交融孩子。
她和二哥不再是父亲唯二,父亲,就要被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