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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姐儿怏怏地回了府,这一行可谓是铩羽而归。及至府门前,却见一个大脑袋加大眼儿的奴仆递了个装着银子的包裹来,笑道:“二娘说了,既然出手打了人,那便必须要赔。二娘给的可不少,二十两银子呢,那当值的捕快忙里忙外,月俸也不比这个多多少。”

阮二娘看着是一片好心,可在喻盼儿看来,这分明就是在羞辱她和她寄身的国公府!这位二房少夫人登时发作,一把将包裹打到地上,并冷笑着道:“你这小厮,跑腿也是辛苦,这二十两银子你既然觉得多,便赏给你罢。”说罢,带着婢子奴仆,扬长入府。

四喜撇了撇嘴,将包裹捡了起来,提溜着回了府,报给阮二娘听。流珠早料到此番结果,也不介怀,只交代他,不要告诉徐大哥,随即又驱车出门,往蔡氏散馆行去。徐子期直来直去,但阮流珠不是这个性子,徐瑞安既然动手打人,那就应该赔偿人家,而这小子还是上课打的,思来想去,还是要跟蔡先生赔礼道歉得好。

及至散馆,奴仆领着流珠,往那后院走去。蔡先生府上的仆侍甚少,那领路的小厮也不能陪流珠在院子里等着,便先行辞去,并让流珠在这里转转——反正阮二娘是位娘子,便是撞上女眷,也不是大事。流珠笑着谢过,于夕阳西下处,坐在石凳边上,等着蔡典。

天色渐暗,稍稍坐了会儿后,流珠便起身,四下走走,行至花间深处时,忽地隐隐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些痞气道:“爹在外面,东奔西走,忙活了一整天,回来后给自己擦伤药还不够,还要给你这个臭小子擦药,喂药,你说说,你是不是个混蛋儿子,专门来讨债的?混蛋臭小子,敢在学堂里头打架,还不快给爹把热水端过来。”

流珠怔了怔,稍稍向前几步,便自院墙上的花窗内,一眼见得萧奈赤着上身,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偏院里。光色昏暗,流珠看不真切,只约莫见得他那背上似是被砍了好几刀,鲜血淋漓,煞是惊心。而距离萧奈不远处,一个脑袋上围着纱布,个子和同龄孩童比高上不少,但身形却也瘦上不少的小男孩,正两手端着热水盆子,肩上搭着白巾帕,步履略有些蹒跚地往萧奈那里走着。

流珠又想起当日相扑比试罢了,曾见到萧奈出现在散馆后门处,行迹分外可疑,不由暗想道:这萧捕头,莫非就住在这散馆后院里头?若果真如此,他又为何怕人看见呢?还有眼前这个小郎君,看着那伤势,又说是在学堂里打架,莫不就是那徐瑞安的同桌罗瞻?他是萧奈的儿子?那为何一个姓罗,一个姓萧?

她立在原地,怀揣着无数疑问,又听得萧奈紧咬牙关,叫罗瞻用巾帕沾了热水,给他清洗刀伤,口中却仍笑道:“你这是嫌你爹赚的钱多啊?你揍了人家,你以为就白揍啊?到时候还是要你爹我去赔钱。但如今看着国公府,似乎没有在这事儿上再纠缠的意思,也是你小子踩了狗屎运,不然爹给你攒的药钱可都不够国公府塞牙缝的。”

罗瞻沉默半晌,先嘟囔道:“你才不是我爹呢。我爹是个大英雄,才不是你这天天被人砍的大狗熊。”随后又咬牙说道:“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打人了,再打人,我就改姓萧,管你叫爹。”

萧奈抬起靴子,轻踹了这小子屁股一脚,笑骂道:“笨手笨脚的,疼死老子了。老子饿了,去去去,去厨房里给爹拿几块烧饼啃啃。”

罗瞻应了一声,抬腿飞快跑走,萧奈又紧张起来,高声道:“慢点儿走。急着跑什么!要不要你的小命了!”

罗瞻又闷闷地说了声好,开始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起来。见小子缓缓走远,流珠想了想,终是缓步走入院内。她脚步向来轻,而萧奈此时疼得低吟,痛得攥拳,全然不曾注意到有人走进,而待听得一阵拧动巾子的涟涟水声后,男人这才回过神来。

萧奈微微一惊,眸色暗沉,转过头来,见得眼前女子,不由怔然道:“你怎么在这儿?”

流珠一笑,将巾子拧得干了些,轻轻去给他擦着背上刀伤,并没好气地道:“怎么?儿来报答萧捕头的恩情了,萧四郎犯甚扭捏,受着便是。”

萧奈咬着牙,身子往前躲了躲,口中干笑道:“不用不用。二娘快回去照顾瑞安罢,我挨刀砍,那是我浑,用不着二娘纡尊降贵。这美人之恩,咱消受不起啊。”

阮流珠眼儿一瞥,抬手轻拧了萧奈那结实的胳膊一下。萧奈闷哼一声,流珠却手脚利落,早给他清洗完了伤口,随即涂抹好伤药,正要拿起那白布给他包扎,这操刀鬼却又无奈地道:“不必了,不必了,二娘。你给咱围白布,让人见了,还以为你拿手抱我呢。我被抱了,倒是高兴,二娘沾了一身血腥汗臭,可高兴不起来了啊。”

流珠便放了手,把眼看着他略显艰难地自己包扎着,随即又柔声道:“那是不是你儿子?比你清秀许多,看着倒不怎么像。”

萧奈笑了两声,看了她一眼,道:“咱信二娘,还请二娘别说出去。便连我手底下,都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个便宜儿子嘞。”说着,他压低了些声音,叹道:“当年刚当捕快的时候,遇上一桩杀妻案,他爹把他娘杀了,旁的亲戚也不管他,我本想着养他几日,再给他找个合适人家。谁知就在那几天里,他犯了腹症,大夫一看,说是肠痈,养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好。喏,这个讨债鬼,就赖上咱这个操刀鬼了。”

肠痈这名字是中医的说法,阮流珠在小地方时见人得过,即是所谓的慢性阑尾炎,唯一的方法就是手术。可是在这古代,根本就没有外科手术的概念,得了这病,只能等死。

流珠听得他这一番话,只怔怔看着萧奈,却是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身为捕头,收养了犯人之子,每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舍身闯荡在刀锋剑雨里,竟都是为了给这个和自己并无血脉牵扯的孩子治病。看他当日被黑八郎逼上蚩尤戏的台子,迫不得已和徐子期对打,还故意打输,就能知道他平日里有多艰难。他将这孩子藏得这样深,约莫也是怕这个软肋被人发现罢?

萧奈望着她那副神情,不由一笑,道:“二娘可别因此觉得咱是个好人。我这半辈子,杀人如摧枯,积尸如聚蚁,死在我操刀鬼这把刀底下的,冤枉的不冤枉的,好的坏的,可不在少数。”

他顿了顿,眉目清亮,一手拿起搭在旁边石桌上的衣裳,草草披起,并道:“多谢二娘为我涂药了。二娘来散馆,可是为了瑞安小郎君的事?二娘却是来迟了,那位蔡先生,背着家里头娘子,逃了晚膳,早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听人说书了。来,我送二娘出去。”

流珠轻轻点头,也站起了身。萧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地又低声道:“二娘若是没有非得在汴京待下去的理由,不若早早带着瑞安如意,离开汴京罢。离了这是非之地,二娘也不会再见着我这扫把星了,更不必受那许多无妄之灾了。更多的话,我也不好说,言尽于此,还请二娘好生思量。”

流珠沉默半晌,点头谢过。及至院门前,萧奈又皱眉叮嘱道:“今日二娘在我这里听见的,看见的,还请二娘不要说与外人。我不过是个三角头的大螳螂,别看手里面攥着刀,可是谁都能碾我一脚。我遭了灾,还能从人家靴缝里扒拉出来,二娘与我这个混不吝的不同,还是要小心为上。”

流珠笑了笑,福身离去。入得车厢之后,阮二娘只阖着眼,倚在车壁边上,帘外光影在她那白皙而柔艳的脸上不断流转,丝毫不曾停驻。良久之后,流珠叹了一声,复又睁开眼来,心里面沉甸甸的,压着心房,竟令她一个字儿也说不出口。

幸好,阮二娘虽心中阻塞,可回了府上后,怜怜便喜滋滋地和她说了自己与金玉直的事儿。流珠一听,不由大喜过望。

☆、57|48.01

笑杀初心缪激昂(一)

怜怜先是捂着脸,傻笑着跟流珠说了金玉直求亲的事儿,随即又仿佛猛然意识到似的,惊道:“奴走了,谁来服侍二娘?也没有人偷摸给二娘送零嘴吃了!”

流珠微微一笑,道:“儿再找个便是。说起来,儿一向拿你当妹妹看待,当年逼着你读书识字的景象,都还历历在目,这一转眼,你也要为人妇了。儿养出了个状元郎的夫人,就跟脸上贴了金子似的,实在与有荣焉。你的嫁妆,儿是一定要给你大大地添上一笔的。”

怜怜连忙嘻嘻笑道:“二娘不必破费。奴这些年,也攒了些银两,置办几套首饰、做几身喜服还是绰绰有余的。风光大嫁什么的,没有那个必要,奴瞧着阿郎的意思,和奴一样,左不过是想找个看着舒心的人儿,搭伙儿过日子。二娘还是留着你那些血汗钱……”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给以后的自己添嫁妆罢。”

流珠抿了抿唇,啐了一口,抬手轻打她后背一下。怜怜也不躲,忽而又有些伤怀,见四下无人,竟一下子环住了流珠的胳膊,靠在她肩上,道:“以后奴回来,二娘可不能拿奴当外人,有甚话,都要跟奴说。”

流珠心上微沉,只笑着点头,话头一转,又说起了给怜怜准备嫁妆、找媒人、裁衣裳等事宜。怜怜虽一个劲儿地推辞,流珠却唯恐她被人看轻了去,拿出了纸笔,一件件详细记下,暗中寻思了起来。

次日晚膳罢了,夕阳西下,层云渐染之时,徐子期带着在家里面关了一天紧闭,颇有些闷闷不乐的徐瑞安,去院子里赏那丛丛簇簇的九里香。但闻得暗香浮动,眼见得绯云如海,徐子期摸着徐瑞安的脑袋,柔声道:“今日里,在家做了甚事?可曾有过反省?”

徐瑞安低着头,脖子前面还挂着书兜子,闷声道:“反省过许多回了。我该要好好念书,日后在作诗属文上压过喻喜麟,教他心服口服。然后……然后学成大哥的功夫,在弓马武艺上也胜过他。这样就能令他彻彻底底地服气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而我要不动手也不动口,也胜过他。”

徐子期勾了勾唇,拧了拧他的小脸,沉声道:“兵不血刃,远迩来服,方是正道。给大哥记住。”

徐瑞安用力地点了点头,徐子期拍了拍他肉呼呼的小屁股,随意道:“去玩吧。”徐瑞安应了一声,嗒嗒跑远,余下这徐子期只身一个,坐在庭中,但见天色愈沉,点点白雪映在沉绿枝叶之间,不似先前光亮时那般可怜可爱,这徐家大哥儿也没了赏花闻香的乐趣,但转过身子,踏着铮铮作响的军靴,往自己那卧房走去。

谁曾想走至半道,经过一处空房时,徐子期忽觉不对,眉头微蹙,隐起身形,眯眼见得香蕊正鬼鬼祟祟地从那空房出来,飞快掩门,疾步离去。待她走后,徐子期合了合眼儿,紧抿薄唇,脚步放轻,走到那空房之前,手搁在门板上,踌躇片刻,而后猛然推开。

他目光阴沉,那双透亮而锐利的眼儿在昏暗的房内微微一扫,随即翘了翘唇角,抬手轻掩房门,黑靴轻抬,复又落下,却是一声响动也无。

这房子空旷已久,无人居住,奴仆忙里忙外,也没甚闲工夫来此打扫。徐子期的视线缓缓垂落至地上,便见灰尘在空气间上下飞荡,这眼神再往里边一飞,又见得房内那软榻上亦灰扑扑的,落满薄尘,但有一处却格外蹊跷——那榻上靠里一侧,却是格外干净。

徐子期知晓香蕊的身份。这小娘子看着稳重温和,可却心上长草,三心二意,正合了那个“蕊”字,乃是傅辛监视阮流珠的探子。阮二娘教他不要轻举妄动,而他也清楚,现下的他手无寸铁,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护得住零落成泥,唯有香如故的阮二娘呢?

此时见香蕊从这房间匆匆离去,形迹可疑,徐子期心中疑窦丛生,但怀疑她又干了什么坏事。这男人大步走到软榻一侧,对那灰尘毫不介怀,只纵身一跃,踩在榻上,细细察看着那干净得有些离奇之处。

光线晦暗间,他那长着薄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在榻上摸了两下,却未曾发觉有什么蹊跷之处。男人那利如刀锋的眼神又缓缓落在了榻边墙壁之上,忽然之间,他耳朵微动,似是听到了甚说笑之声,虽隐隐然听不真切,但徐子期却一听便知,那是阮二娘的声音。

徐子期眯了眯眼,骤然掀开那脏兮兮的帐子,却见墙边乍然现出了个青铜龙首。男人眉心一跳,冷冷一笑,两指微动,对着那龙首两眼,先戳右目,后按左侧眼珠,随后一拉那龙首两根龙须搭成的小环,又候了数息。少顷过后,一阵沉沉活动之声果然响了起来,而眼前毫无缝隙的墙壁则忽地自左向右,移了开来,再之后,一个四方格子便露了出来。

透着四方格子往里面一看,却原来还藏着一间封闭小屋。借着隐隐光亮,可见得那小屋之内亦摆着张干净软榻,放着书桌。

徐子期一看,心下暗道:那人赐下这大宁夫人的宅子,果然居心不良,玄机暗藏。他曾听人说大宁夫人尤善机关之术,却不知这屋内的机关,是大宁夫人的手笔,还是先帝为了暗通款曲而设下的。

男人面色冰冷,一张俊秀的脸如若凝霜。他手撑着那格子底端,翻身一跃,跳入了隔间里头。这徐家大哥儿眉眼清亮,略一抬眼,便见桌子上放着染了硫磺的杉条,此物名呼淬儿,乃是杭人发明,用来引火用的。他也不客气,抬手利落点了灯烛,先是照了照这小屋,随即又听得墙壁一侧,有人笑道:

“既然怜怜说弄扇合适,那儿也不好推拒,毕竟是状元郎家的嫡夫人,儿哪里惹得起。好了,儿改日入宫,求皇后放个恩典,让弄扇来儿身边接替怜怜罢。”

这声音柔中带朗,恰是阮二娘的声音。而徐子期一听,心都不由软了几分,手执烛盏,循声而去,便见得右方赫然挂着一幅美人图,而那声音,正是自美人图后面传来的。那悬挂着的轴画之上,一个眉眼明艳,神情倨傲的美人儿周身华服,头戴珠冠,手持玉杖,正与人打着马球,徐子期的视线是稍稍一凝,便转了开来,又听得那边絮絮的传来了些说话声,却是阮二娘送走了弄扇,又与怜怜说了些体己话儿。

二娘忧心弄扇年纪尚轻,不通人情,怜怜却说前些日子弄扇常随着她一同采买,懂得愈来愈多,再合适不过。阮二娘听后,也不曾再多言,只又就着嫁妆和她聊了几句,便送走了她。

这些话儿,再寻常不过。然徐子期听着,却如同听着仙乐一般,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便这么待在美人图一侧,静静地听着流珠温声说话。

须臾之后,香蕊端了木盆进来,却原来是流珠打算沐浴。她向来不喜欢别人帮她擦身子什么的,待香蕊将荑皂等准备齐全后,流珠便令她退了下去,在门口候着,自己则轻褪罗裙,片缕不着,十分享受地步入了温热水中,极尽舒服地泡了起来。

徐子期隐隐听得那涟涟水声,虽看不见具体景象,但心上却也逐渐燥热起来。他蹙了蹙眉,似是有些不耐,便也不再多待,熄了灯烛,摆回原处,又纵身离去。而屋子里闭着眼,倚着木盆的阮流珠,自然对于徐子期这一番经历一无所知,隔日之后,再听得徐子期说要换个房间做卧室,心里隐隐生疑,却也未曾深究。

徐子期装模作样,在几间屋子里面都走了一遍,挑来挑去,偏说这屋子前的九里香开得好,便在此住下。宅院里人人都知大哥儿喜欢那花,虽不明缘由,但也没人多想,流珠在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时,也只是随意道:“也是奇了怪了。大哥儿平常也不喜欢花啊树啊的,怎地就对那九里香这般爱重?虽说好看,但仿佛也无甚稀罕之处。”

徐子期淡淡看她一眼,剑眉微挑,轻声道:“少年时待在军中,曾经和北面蛮子干过几次小仗,差点儿被人捅成个筛子,但幸而伤处都并非要害,可就是疼得死去活来。大夫从城里面人家的院子里摘了些九里香,拿水煎了,擦洗伤口,这痛,没过多久便止住了。它虽不曾救我的命,可却令我一时间倍感轻松,所以才爱它尤甚。”

流珠微微笑着,柔声道:“却原来还有这样的往事,倒也怪不得大哥儿这般爱它了。”

徐瑞安听着,咬了口馒头,憧憬地望着徐子期,道:“大哥,你还有没有从军的故事?我还想听!”

徐子期心中不愿徐瑞安对于从军有向往之心,便只轻笑了下,挽起袖口,给他夹了些菜,温声道:“不过是些受了伤,伤好了,活了,又死了的事儿,小孩子听不得,等你再长大些,大哥再和你讲。”

徐瑞安有些失望,而徐如意则又巧声道:“大哥,儿今天坐车回来时,在街上看见了许多黄头发红头发,大鼻子蓝眼睛的人。怜怜姐说他们是自海外过来的外使,是来看看咱们这大宋国有多繁荣多威风的,你可在朝上看见他们了?”

徐子期蹙了蹙眉,只一笑,平声道:“见着了。一共来了十个洋人,来自三个国家,那国名冗长又古怪,我在官家跟前,拢共听了六七回,却愣是没记住。我手底下那般当值的,给这三个国起了三个诨名,便是葡萄,甘蕉和梨子。”

徐如意兴致颇高,奇道:“为何是这三个?”

徐子期笑道:“葡桃国的人,便如葡桃一般,外面看着皮儿稍黑些,比萧捕头还黑一点,不过人倒是蛮好相处,待我们也算客气。这甘蕉国的外使,头发被太阳一照,金灿灿的,再加上皮肤白得能照人,可不好似甘蕉一般?至于这梨子国,实是因为他们的外使脸上都长着一点一点的斑,身材又都颇有些大腹便便,上窄下宽,和梨子一模一样。”

流珠垂着眼儿,细细听着,又听得徐子期手持竹筷,沉声道:“别看他们是一起来的,可是之前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好。虽是洋人,但也和咱们差不多,国与国之间,且有的斗呢。”

流珠忽地轻声插道:“却不知他们可带了甚新鲜物件来?”

徐子期定定地看着她,道:“殿下倒是带了些新鲜的小玩意儿回来,但我看了看,不过是奇技淫巧,虽着实精妙,但没什么要紧之处。若果真说有意思的地儿,我和那葡桃国的聊了聊,他提了些他们国家理政的事儿,倒是令我有些惊异。”

☆、58|01

笑杀初心缪激昂(二)

流珠听着徐子期以颇为稀奇的口吻,讲述着这外使三国的政治制度,心里暗暗记了下来——梨子国是个宗教国家,是议会制君主立宪制,而这君主,指的是教皇,且教皇的权力,目前来看还不算小。芭蕉国是从梨子国迁出的一部分信仰与主流相悖的、人种亦与梨子国有些差异的少数民族族人,他们扬帆出海,四处航行,最后于海中开拓新大陆,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在经济、科技、文明都处于领先地位的芭蕉国,从各个层面总的来说,倒和现代的美国十分相近。至于这葡桃国,虽然这几位外使性格都十分和蔼,但是据梨子国的外使说,葡桃国全国实行军事化管理,每一名公民,无论男女,首先是名战士,之后才是人。

这三国的人,自然不会说汉语。但在芭蕉国的出使团中,有一位四十多岁的金发男子,加菲尔德先生,竟然会说十分流利的中文。据他所说,他将近二十年前,船队在大宋旁边发生事故,作为船医的他流落到了汴京城,最后被一个似乎是别人奴隶的女人救下,他的中文,就是由那个女人教授的。加菲尔德先生本就是掌握了数种语言的天才,即便是语言体系大为不同的汉字,他也飞速地学会了。

徐如意听得睁大了双眼,徐瑞安有些一知半懂,但也觉得十分稀奇。徐子期说罢之后,又摇了摇头,道:“我觉得哪个都不如咱们大宋安稳。隔着茫茫大海,他们也不可能打过来,便不必再提他们了。”

如意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她如今知道了,肚子里聪明就行了,不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都说给人家听。瑞安则以佩服的目光注视着徐子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数日,傅辛令流珠入宫,流珠在理政殿侧候着,却见傅辛果然将那沾满二人□□的蒲团供了起来,正摆在那尊莲华性妙菩萨跟前,阮二娘这一瞥,不由有些羞恼。她见四下无人,只一个关小郎远远候着,便也不管许多,但一把扯下了那蒲团,随意往地上一扔。

她正看着那蒲团,皱着眉,却忽地听得堂内的傅辛正与几位外使,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说着话,旁边候着的,则是打扮依旧怪异的傅朔。阮流珠心中好奇,便轻步缓挪,在那侧门处,微微眯眸,朝着那肤色各异的几人看了过去。

其中有个人,似乎充当的正是翻译的角色。他身材高大,一头金色短发,五官深邃而成熟,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着实迷人,流珠稍稍一想,便在心里对上了号——这位约莫就是徐子期提起过的,曾经做过船医的加菲尔德先生。

她侧着耳朵,但听得几人说的正是贸易之事。梨子国说他们盛产阿芙蓉,可以与宋国进行商货往来,然而傅辛却深知那阿芙蓉的害处,也不甚感兴趣,只推说没有必要。梨子国很是失望,而加菲尔德先生又代表芭蕉国,推介起了芭蕉国的种种新奇发明——眼镜、复式显微镜、天文望远镜、摆钟等,流珠一听,大概确定了下来——这个芭蕉国的科技水平,大概相当于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

这些东西,在官家看来,不过是旁门左道,无甚大用的把玩之物。他兴致也不大,只淡淡地应了几句,而那加菲尔德似乎与傅朔关系不错,傅朔此时便挺身而出,挠着脑袋,笑嘻嘻地道:“这些东西,也都是有用处的。那读书人看久了书,这眼啊,就会模糊,那就需要眼镜了,一挂鼻子上,看的也更清楚。至于摆钟……虽说他们洋人算时间的方式,和咱们不一样,但稍稍换算一下,其实啊,异曲同工,有了这个,时间不就更准了?还有……”

官家扯了扯唇,目光只在关小郎新呈上来的折子上停留了会儿,随即道:“行了。八郎,你带着这几位先生,去京郊荣十八娘的那庄子转转吧。荣十八娘新改进了纺车,纺纱织布,飞快如梭,你也别老看着洋人的这些东西好,咱们也有不少能摆上台面的,你也要带着几位先生多多见识才行。”

傅朔正了正面色,低头称是。回来了有一段日子了,他也渐渐明白,四哥是四哥,官家是官家,这里是尊卑有序的汴洲城,不是那可以尽情胡为的茫茫大海。他不再是船长,而只是个闲散宗室罢了。他虽明白,可这心里,也实在有些不大爽快。

傅辛慵懒抬眼,将堂中诸人扫了一圈,望着那黑的白的,头发黄的头发红的,只觉得满堂皆是妖魔鬼怪,愈发不爱和他们多待,只觉得是瞎耽搁工夫。葡桃国那人往前一站,似乎有话要说,而门外太监却恰巧通报,说是诸位近臣前来议事,傅辛心上一松,便沉声道:

“加先生,给朕翻译过去。就说对不住几位使臣了,朕与臣下有要事相商,不能奉陪,便请八殿下带你们去京郊,看看咱大宋国最先进、最神奇的织机……回来的时候,可以往那徐、徐……一个姓徐的木匠那里拐一拐,崔坦那小子,也不知怎地和那木匠搭上伙了,总算将他那些古怪东西,找了个会造的人。傅朔,你之前不是去见过那木匠吗?带他们再去一回。”

崔坦之所以能和徐道正搭上伙,其实都是流珠的功绩。那日见这于机械学、解剖学、数理学上都很有造诣的天才,战战兢兢地跪在傅辛脚底下,为了点儿银子而苦苦哀求,流珠便上了心。她思来想去,去找了荣十八娘,给她推荐了《齐达杂谈》这书册。

荣十八花了几日,细细一看,惯会做生意的她立刻察明了做生意的商机。织机的发明和植棉令的推广,让她尝着了甜头,再加上努力发明实物还能得朝廷奖励,名利双收,十八娘更是上心了。

冯氏为了恶心她,不断地往阮大郎处塞女人。开始时,阮大郎还一直推拒,后来母子俩关上门来,谈了一个时辰,最后冯氏摔门离去,阮大郎又紧闭上门,灯烛亮了一夜,再之后,整个人的气质愈发漠然了几分,对于冯氏塞来的婢妾,也不再拒绝了。

荣十八娘对于阮大郎,做不到流珠对于徐道甫那般。十八娘嫁到国公府,并不是因着父亲荣六的缘故,而是她曾与阮大郎有过一番邂逅。阮恭臣虽不记得了,十八娘却暗自动了芳心,回了家中,没皮没脸地恳求父亲帮着说和,这才嫁了过去。

见阮恭臣开始与婢妾同榻而眠,十八娘黯然伤怀,无人的时候,便恨不得歇斯底里地哭上一场,可却还是强撑着,迫不得已间,只得将心思转投到了做生意上。流珠给她介绍了崔坦这么个奇人,看完书后,十八娘就上门找了崔坦。这才有了崔坦和徐道正的相识。

眼下傅辛说了这赶人的话,傅朔也不好再多言,只得让加菲尔德翻译给几位外使听。外使们听了后,互相看了几眼,那眼神,颇有些捉摸不定,傅辛看在眼中,不由眉头蹙起,心间一冷,带着玉扳指的手指在龙案上轻轻敲着,眼神愈发阴鸷起来。

外使退下后,来的便是金玉直及薛微之、傅从嘉、荣六等文臣。殿内光线稍显昏暗,官家执着毫笔,沉沉抬眼,这两道墨眉不由拧在一起,目光有些冰冷,面上却似笑非笑,指着那称病几日的薛微之,讶异道:“微之这是怎么了?方才乍然间抬眼看你,殿内晦暗,你面色青白,骨瘦如柴,朕还以为是到了鬼门关呢。”

金玉直低头听着,微微侧眸,望向身侧的薛微之,却见这人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微微发着抖,自宽大袖口中露出的手简直不似人手,那可怜的皮几乎是堪堪贴在骨头上,煞是可怖。金玉直也有些诧异,便听得薛微之一笑,佯装无事,道:“某前些日子染了些病,但今日已好转了许多。不打紧的。病气绝不会过给陛下和各位同僚。”

官家冷眼睨他一眼,没有说话,而便是此时,关小郎从外头禁卫军手里接了封折子,持着拂尘,急急走来,递到了傅辛眼前。傅辛拿了一看,眯了眯眼,面色遽沉,薄唇紧抿,唇色甚至有几分灰白。

殿内一片沉寂,臣子们见陛下脸色忽变,也不敢说话。数息之后,但见傅辛骤然抬手,将整个墨砚朝着薛微之掷了下去,口中语气冷厉,喝道:“你还装甚装。你可是吸服那膏子了?”

旁人听得都不甚明了,躲也不敢躲开。金玉直阖了阖眼,便见鞋上染上了不少墨迹,心里不由叹道:这鞋儿还是怜怜亲手扎的,虽朴素了些,可却十分舒服,才蹬上脚没几日,便遭了这池鱼之殃,实在可惜。而那薛微之更是狼狈,傅辛扔的倒是准,那砚台重重磕上他的额前,溅得他满脸是墨,简直比那葡桃国的外使还要黑上许多。

薛微之强自撑着,不敢避开,心中却暗自道:若不是官家急着召他,他早吸上阿芙蓉了,一吸那物,精神上便快活似神仙一般,文思如泉涌,理政的点子更是源源不绝——先前傅辛推下的那仗田策和均银法,都是薛微之吸了毒之后想出来的。

那徐*手里头没了药,薛微之很是难熬了几日。幸而外使入京之后,那梨子国的外使为了多赚些银钱,拿了本国特产阿芙蓉膏,放在集市上卖,可来集市上买东西的,都不是富贵人家,虽然心里面好奇,可却不会对这东西掏腰包,梨子外使没办法,只好将价钱压低了些,可算是卖出去了几盒。

薛微之之前被徐*蒙骗,本是不知阿芙蓉膏的真名的,可他如今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听了奴仆说的梨子外使那药的效用后,他上了心,便试着去看看,结果一打开盒子,便喜不自胜,几乎是拿出了家中一半积蓄,将剩下的货全买了下来。

可惜他刚喜滋滋地搬了货回家,官家便叫人来找他。薛微之已经在濒临发作的边缘,又想起之前在马球会上出的岔子,便想着拖一会儿,赶紧抽烟赶紧走,可谁知今日来叫人的,不是太监,而是禁卫军——还是徐子期手底下的。那人被徐子期训得一点儿差错都不敢犯,直接提溜着薛微之上了车,把薛微之气得半死,可谁曾想到,进了宫后,还要受傅辛这番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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