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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上空的辰州符不仅仅北方一道,秦禾与唐起站在山间,头顶未遮半片屋瓦,能看见四面八方的虚空中压下八道遮蔽天幕的辰州符。

秦禾被这股子突如其来的邪风吹眯了眼睛,她忽然想起张家之前设在鬼葬山前的傩坛,傩坛上竖立着好几面旗帜大小的辰州符,秦禾当时没细数,但若记得没错的话,应当就是八面,正与此刻压在当空的祭山符纹如出一辙。

秦禾真是不得不叹服向盈这手准备,每一步都是机关算尽。

加之她处心积虑的布控千百余年,向盈绝对担得起一句深谋远虑,她要是不到处祸害,把聪明用在正道上,绝对是个千年难遇的天纵奇才。

可惜这天纵奇才从不干人事儿,而且吃撑了熊心豹子胆,如今还敢跑到祖师爷的坟头上撒野,以八道辰州符,倾压在八幅贞观舆图之上。

且见其中一道辰州符缓缓沉下,倾盖山河,飓风陡然肆掠,掀起山间翠叶,绿浪千重。

向盈这是想干什么?妄图镇住八朝龙脉么?

贞白缓步迈出不知观,盯着沉下的那道符箓,冷若冰霜地开口:“来者何人?”

禹山沉寂千年,迎来的却是位不速之客,那八道辰州符不是寻常符光,它被阴雾笼罩,像一团密布的乌云,其间藏匿着无数只幽黑的暗影,挟着死不瞑目的怨气落下来,欲压制窜行奔涌往禹山的山脉地气。

贞白大概看了个明白,这辰州符,显而易见是冲着龙脉来的。

贞白拂袖,宽大的黑袍展开,扫荡的风浪便立刻转了方向。

掀得唐起身形不稳的踉跄了一下,萧瑟的寒气从他耳边擦过,唐起抬手挡住侧脸,觉得风刃刀割一样从身侧削过去,仿佛削掉了脸颊上一块儿皮肉。

沉落的辰州符只稍稍停滞片刻,另外七张也开始接二连三的往下沉。

贞观舆图所布下的八朝龙脉与禹山相连,脉气在地底窜行之际,发出沉闷无比的低音闷响。那股气压激荡沧海,且见狂涛翻跃,大浪涌起千仞,与崇山峻岭争相比高,掀起一股震天动地的海啸。

风涛相逐,荡越万壑,山渊倾覆,雪白的潮头直逼禹山,撞击石岩,惊涛裂岸。

贞白略微迟疑,她其实并没怎么预料到,几道殄文画出来的辰州符而已,竟有这么大的震慑力。

向盈不知道龟缩在什么地方,倒是秦禾搭了句腔:“这人是贞观老祖千年前收的徒弟,住在辰州溆水边的五溪蛮,鬼葬之墟……”

话说到一半,就被巨大的轰鸣声淹没。

山河震撼,贞白立于阵眼之中,脚下一拨,巨浪倒泻如飞瀑,拔地撑起滔天之势,惊涛穿空,悍猛而迅急,却荡不散那道沉压而下的辰州符箓。

贞白不由得蹙起眉头,是因为眼前的场景,又因为听见秦禾提到贞观两个字,突然生出间歇的迟疑。她遥望禹山脚下奋荡的洪涛,觉得自己可能在此待得有些糊涂了,很多前尘过往都没能第一时间回想起来。

贞观收的徒弟么?

这徒弟未免太过任意妄为了些,身上还背着如此深重的业障,跑到禹山来,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与其费口舌去问,不如……

贞白思索间看向院外的唐起,幽深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对方的神魂,她轻轻一挪步子,脚下的阵盘忽然拨动,地气流转,五行交汇。

下一刻,风涛袭卷,树叶沙沙作响,唐起脚踩的阵宫就瞬移了方位,秦禾下意识伸手拽人,指尖却堪堪擦过唐起的指尖。

秦禾情急之下吼出声:“别动他。”

贞白并指为剑,抵住唐起眉心,她面无表情地扫秦禾一眼,淡声道:“不伤他。”

秦禾往里冲,却根本闯不进阵眼,只能在外围徘徊:“你做什么?”

“我的眼睛,”贞白顿了顿,垂目看着唐起,“怎么会在你的身体里?”

唐起猛地一怔:“什么眼睛?”

贞白沉声道:“那是我留给贞观的东西。”

唐起听不明白,惶恐不安地抬起头,对上贞白那双沉静到毫无波澜的双眸。

贞白剑指下移,指尖似有一股真气,直灌唐起心肺。

唐起只觉心脏骤然紧缩,在胸腔里狠狠跳停了半拍,接着传来一股尖锐的剧痛,痛得他想整个蜷缩倒地,奈何四肢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唐起绷着身体,被迫无奈的承受着,太阳穴两根青筋鼓胀,一路蔓延到脖颈。

唐起紧咬牙关,还是难以忍受般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疼——”

贞白蓦然一愣,似是想起一点往事,冷漠的双眸中竟破天荒漏出一丝仁慈来,她低声对唐起说:“我只看看。”

唐起强忍剧痛,几乎咬碎牙齿:“看什么?”

贞白微微阖眼,探入唐起魂体里的那只眼珠,尘封的过往骤然打开,像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唐起陡地瞠目,看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快速晃过。

这是那只祖师爷灰飞烟灭却死不带去的眼珠,一直都戴在贞观的身边,回溯着贞观生前的所有事迹,直到某个上元节当夜,千里飞雪,贞观在溆水之滨中了埋伏,浑身是血的倒下去,那颗他随身携带的眼珠子落入了溆水。

一晃眼就是千百年之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不慎掉入鬼葬之墟的地河,那条地河没有浮力,少年被湍流拖拽着吞噬而下,整个人在漩涡中天旋地转,激流的冲撞力巨大,灌进少年眼耳口鼻,而那只贞观遗落溆水的眼珠,也在水流中被少年吞进身体。

贞白掀开一条眼缝:“原来如此。”

当时的唐起被蛇毒入心,阴魂原本已被鬼葬之墟收揽,却误打误撞吞食了那只眼睛,再由秦禾带出鬼葬之墟还了阳,才算捡回一条命。

唐起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人,惊愕地瞪大眼睛,几乎忘了心口的刺痛,原来他当时,真的死了。

是这只误吞的眼珠在身体里护住了他最后一丝心脉,所以唐起才得以起死回生,然后挺到唐庚赶来,送他进医院注射血清。

唐起隐约还记得当时那位医生说的话,蛇毒侵入脏腑,能活着简直就是天大的奇迹。

唐起当时告诉大哥和医生,自己在山里找到了几味专治蛇毒的草药,内服和外敷。

自那之后,唐起就开始频繁的做噩梦,那些噩梦的源头,和那些梦里的鬼哭狼嚎,其实都跟这只眼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怪不得秦禾点的一炉香会搭上自己,因为那缕烟是凝成烟魂的祖师爷,而这只眼珠子,本身就是祖师爷身死魂销留下来的东西。

那么后来发生的一切超乎寻常的事情——

为什么他能在秦岭山脉的龙脊尸瘗里镇伏万千疫鬼?

为什么他能在浮池山挡下南斗招致而来的风雷?

就都解释得通了。

每一次临危关头,他都受了祖师爷和体内这颗眼珠的庇护,不然给他十条命,都不够他天南地北的跑去送死的。

从鬼葬之墟到密云碑楼,再从龙脊尸瘗到浮池山,唐起和秦禾所经历的一切全部历历在目,飞速至眼前闪现。

贞白匆匆看完,才明白这些恩怨居然牵系了这么多,确实与她们脱不开关系。

怪不得这么大的怨气会压至禹山。

其实冥冥之中,当这只眼珠宿在唐起体内的这些年月,她在与世隔绝的封印阵里是有所感知的。

原本这里是个万里冰封的世界,可当三十二年前,群山渐渐退去皑皑白雪,冰川缓缓消融,重还绿水青山之际,她便知道,她等的人快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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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贞白迅速将唐起的所有经历翻至最后一页,只是这片刻凝神的间隙,八道辰州符已经接二连三的压住万里群山。翠色的植被顷刻间凝水成霜,生机盎然的青山绿水瞬息万变,春去冬来般,被罩上一层晶透的薄冰。

寒风凛冽地扫荡过天地,刮起一场细细碎碎的霜花白雪,纷纷扬扬的掀至禹山,覆盖幽林渊谷,令大地披上白霜。

寒意袭身,秦禾瞧着莽莽苍雪,突然明白向盈这次是有备而来的,而这个有备而来,说不定早已备了千百年。

张家不是就在溆浦蛰伏千百年了么,这么长的岁月他们从来没闲着,一边守着那座葬着五溪蛮老祖宗的鬼葬山,一边坚持不懈的寻找贞观舆图。

贞观注入山河地气中的一缕缕青烟本身就是绘制而成的符箓,所以分割的八幅贞观舆图也就是八道镇守在山河中的符。贞观以江山龙脉布阵,是以控制八朝龙脉地气的走向,皆往禹山迁徙,如此大动干戈,只为生养一缕系着龙脉国运的烟魂。

而张家和向盈如此费尽心机,原来是悟出了这个法子,练八道辰州符来对付贞观舆图,压下来的瞬间,盎然的生机被霜雪冰封。

秦禾听见天地间传来两道重叠的声音,是来自张老爷和向盈两重声带的叠加,感叹似的说了句:“山河戴孝啊。”

秦禾心头一怔,望着苍茫白雪。

向盈在天地间哼笑一声:“祖师爷真是风光。”接着,那声音陡然转厉,挟着凛冽的寒气,现已不单单只是两个人在说话,而像有无数人齐声开口,讨伐一般,传遍浩荡天地,“他凭什么这么风光,让山河给他戴孝!”呼呼的山风似在咆哮,宣泄着长积累月的不甘和怨愤,“而我们,却要被他镇压在鬼葬之墟!”

秦禾不知道是因为这陡然转寒的天气冻的,还是被那一声声歇斯底里的怨愤给吼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白霜已经蔓延至禹山之境,随着四面八方的辰州符一道接一道压下,翻涌的潮头在崖边凝结成炸开的一簇簇冰花,陡然归于静止,江河湖海迅速封冻,跃出水面的青鱼刚甩了个尾,就变成了冰面上的一条冰雕。

无以计数的怨声低吼:“他以山为囚,让我们不得超脱,足足一千三百年,到今时今日,他却想借着龙脉地气来复生。”

秦禾总算听明白了,这是讨债来的。

且见辰州符之中,忽然隐现出无数戴着傩面的身影,周身凶气弥漫,渐渐汇聚出一个个无限涨大的傩面黑影。

贞白极目远眺,一眼就认出来:“山鬼。”

唐起捂着心口,痛苦的躬身伏地,仿佛整个内腑和颅脑被人狠狠翻搅了个遍,痛得他天旋地转,久久缓不过神。

贞白垂下手,立于不知观前,静默的望着眼前飞落的霜花和再次封冻的山川,心下了然,此举是要断生基。

能摸索出这个相抗的法子,说明贞观收的这名弟子,倒是把贞观舆图摸得透彻。

贞白性子冷淡,诸多事入眼却不入心,她一直不是个善于多言的人,面对天下间的人事种种,与己相关或与己无关的,都不愿意多费口舌,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孰是孰非能解释得清,各自的立场不同罢了,她也不会执着的去分一个谁善谁恶,只会凭本心去解决摆在眼前的麻烦。

比如面前这件,确实是他们千年前结下来的梁子。

贞白记得第四个大阵中的山鬼确实棘手,凶煞太重,因为无法度化,也没有别的更好的解决办法,所以不得已将其镇埋于鬼葬之墟。

可能一开始,大家都是无辜的,贞白也并不打算道出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开脱。如今事已至此,千年积怨,说什么都不会消减对方分毫愤恨。

因为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

且听符阵中传来一声山啸般的嘶吼:“李怀信罪孽深重,才会遭到报应,活该被天诛地灭,这样的人,休想再活。”

语毕,无数冰刀拔地而起,凝于虚空,下一刻,万仞飙发,穿云破空般飞刺向禹山。

秦禾连连后退,惊觉下一刻就会被捅成筛子。

贞白眸子一沉,眼中隐含杀意,阴冷的目光比这冰天雪地还要刺骨:“天诛,地灭。”

天诛地灭四个字犹如一记轰然而下的暴雷,触犯她禁忌,炸开了贞白内里强行粉饰的平静。

陡然席卷的风暴仿如刮来的锋锐刀气,搅碎了直逼而来的万千冰刃。

秦禾惊险万分地避开几片冰锥,身后的树干直接被扎穿两个洞。

山鬼列阵,巨大的辰州符逐渐蜕变成一张巨大的傩面,死死扣在山川大地之上,像罩下一层坚不可摧的禁锢。

且见煞气横冲直撞的乱窜,引得整个天地间的气海乱荡,削断松木,崖壁崩碎,飞溅着兜头砸下。

秦禾猛窜躲开,脚下的阵盘忽而扭转,她疾步奔到唐起身侧,以伸缩棍劈开一股锋刃,拽着唐起的胳膊把人架起来,一回头,且见贞白抬起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扬,刚才那柄插在山巅的蛇纹断剑就风驰电掣般坠入贞白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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