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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我不能肯定都清会否当面拦截我们,但倘若他那么做了,撒莫儿便是再无顾忌。不先下手,一旦放虎归山,便很难再拿住他。”

朱虞侯面露难色:“可我带来的人手,并不够。”

“这点四叔不用担心。我已经派人把王家暗中训练的数百佣兵全部调集在青州的樊城附近,只要四叔能说服史元稹站在我们这一边,剩下的事便好办。我担心的是这两天青州那边一直风平浪静,不太寻常。若都清的人早已经掌控青州的府衙,明日多一份凶险……恳请四叔助我。”

“公子放心,史元稹我自有办法说服。明日之事,定不负所托!”朱虞侯抱拳许诺道。

王阙道完谢便要走,朱虞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王阙回头,嘴边露出一抹笑意:“你隐藏得很好,我也一直没有发现。只不过她来这里,虽不知你们谈了什么,但也暴露了这个地方。再要查,便不难了。”

朱虞侯心中微震,知道王阙口中的“她”所指的正是公主殿下,便试探地问道:“你跟她……你知她……”

“我知道自己很爱她,至于其他的,四叔就不用告诉我了。”王阙点头以礼,推着轮椅出去。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的身影仍是风姿卓然,遥如当年。只不过有些东西变了,失去了,便是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此时,朱虞侯回过神来,那边王阙缓慢而吃力地跪在地上,整个人好像死水一般,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气氛僵硬,兰君拉着他道:“阿衡,你这是干什么?”

王阙的身子挺着,没有动作。冰天雪地里,俨然一座冰雕。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拒人之外的冷漠态度却异常清晰地传达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王家跟皇室可是有着血海深仇,朱虞侯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兰君心疼王阙的腿,但怎么拉他都不肯起来,最后只能无奈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便先带殿帅去看宋大人,稍后再向你解释。”说完,她冲朱虞侯点了下头,朱虞侯跟着她离开。

走了几步,碰见折返回来的张巍,他肩上受了伤,跪在地上说:“请公主和大人恕罪,小的没用,让那个人跑了。”

兰君道:“不怪你。快去那边把你家爷扶起来吧。”

张巍领命,疾跑过去,看见跪在雪地里的王阙,匆忙去扶:“爷?爷您快起来,这么冷的天,腿怎么受得了!”

王阙的嘴角边噙着一抹苦笑。有些事,只是他不愿意去细想,因为他本能而又固执地逃避这个结果,逃避他们之间的天堑。是啊,普天之下有如此艳绝的容貌,又有如此胆识的女子,除了被皇帝藏着,被谢金泠暗中教养着的承欢公主,还会有谁?

恍惚中,他眼前出现当年王家被赶出京城的场景。封府,抄家,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像是魔咒一样传入脑海里。他们犹如丧家之犬被赶出了京城,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来给出任何的解释。路上,皇帝仍不放心,派人追杀。祖母以一人之力阻拦那些明面里追捕的兵马,可暗地里,还是有黑衣蒙面人对他们痛下杀手。

情急之下,他为了保护家人,独自驾马车把杀手引开,摔下山涧,从此再不能如常人一样行走。

那些年,他坐在祠堂里头,不断痛恨地捶打着自己的双腿。遭受非人的苦,忍受剥骨般的疼痛,可残废便是残废,他心中已经明白了“终身残疾”这四个字注定要印在他的人生里头。身后,那一个个冰冷牌位上鎏金的字,仿佛都是无情的嘲弄。

他从璀璨的云端,一路跌到了地狱,这些都拜那人所赐!

那个人是皇帝,高高在上的天子,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他的手中。他杀伐决断,狠辣无情,师徒之情,伴读之谊,统统都可以作为皇权底下的牺牲品。

这些年,他韬光养晦,忍辱负重,强迫自己没有尊严地活着,不过是为了王家香火的存续。报仇,他虽从没有想过,他不会不自量力。但这些伤痛,这些耻辱,这些恨,他却一刻都没有忘记!

可偏偏,偏偏他爱上了皇帝的女儿!爱得不可自拔,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

神龙别庄是一座庞大的木制建筑,门口青竹簇拥,回廊缠绕,地上全部铺着一块块大小相等的席子,十分整齐。整个别庄修筑在离地的高台之上。高台底下有阵阵热气冒出来,大概是因为有温泉水流过。

朱虞侯和兰君抵挡神龙别庄时,别庄正戒备森严。董武本在门前焦虑地走来走去,听到马蹄声,条件本能地欲拔剑,看到兰君,才松了口气。

“木姑娘,你怎么一个人来了,爷呢?”董武打量兰君身后的人,“这位又是谁?”

“董爷,眼下没时间向你解释。宋大人在哪里?”兰君着急地问道。

“就在别庄里头,李神医在照看着。”

兰君正坐在廊下脱鞋,闻言抬头看他:“李神医怎么会在这里?”

董武大大咧咧地笑道:“我才知道宋大人是李神医的入室弟子,严格算起来,还是老夫人的小师弟呢。”

这时,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出来领路。她话不多,引着他们到了一处推拉的木门前。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有药味传出来。

“宋大人就在里面。老奴姓李,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喊李婆子吧。有什么需要就喊老奴。”李婆婆说完,恭敬地退下去。

李药正凝神思考药方,听到门边的响动,警觉地问:“谁?”

“李神医,是我。”兰君轻声道。

“兰丫头,你怎么过来了?”李药吹了吹胡子,“衡儿真是乱来,不该把你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若是敌人来了,可怎么办?”

“是我央求他带我来的,不关他的事。”兰君想起雪地里那个冰冷的人,心里不安难过,转而问道,“宋大人的伤势怎么样?”

李药看了床上的人一眼,面露忧色:“伤得很重,好在他从小就几经生死,意志力还算顽强,但什么时候醒,却不知道。我知道眼下的形势很严峻,我会尽力的。”

“有劳神医了。”兰君说完,缓缓走向床边,多日未见的那个人,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他的面色通红,满脸都是汗水,身上压着厚厚的棉被,嘴唇却在不停地哆嗦。兰君心头涌起一阵酸意,想起中元节那日,滚落在地的翩翩公子,居然变成了眼前这副光景。

“我刚来的时候,情况很糟糕。身上被匕首划了很多道口子,眼睛也被石灰粉所伤。似乎还被灌了好几种药,有泻药,有媚药,十根手指头上的指甲全都没有了。这样非人的折磨,换了寻常人早就死了,他却苦苦支撑下来,仿佛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李药在兰君身边诉说着。

朱虞侯闻言,单膝跪在地上,朝宋允墨深深一拜。兰君眼睛酸胀,话在喉咙里滚了滚,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此时,床上的宋允墨竟动了一下,而后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双媲美繁星春水的双眸,因为石灰的伤害,视物好像没有什么焦距。

三个人都大喜,兰君倾身叫道:“宋大人?”

“是你吗?”宋允墨的声音嘶哑,语气里透着难以置信和惊喜,“你怎么会在这里?”

兰君愣怔,不知道他把自己当做了谁,只能顺着说:“我来看看你。”

宋允墨挣扎着要起来,李药忙去扶他。他坐起来之后,猛地抱住兰君,用脸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鬓发,好像那是他最珍爱的宝贝:“你知道吗?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我告诉自己绝不能死,我还未得到你的回复。”

兰君惊愕,僵直着身子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宋允墨喘着气问:“那天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你愿不愿意放下身份,跟我远走高飞?我不会让你吃一点苦,我会疼爱你一辈子,只要你肯嫁给我,好不好?”

朱虞侯和李药面面相觑,不知眼前是什么情况。而兰君则处在巨大的震惊中:他这是把自己当成谁了?难道是朱璃?看来他对朱璃用情至深,与平日淡薄冷漠的模样判若两人。

兰君不知该怎么办,求助地看向李药,李药点了点头。兰君便抬手拍了拍宋允墨的背,柔声道:“这些事等你养好伤再说,你先好好睡一觉吧。”

得到这一句,宋允墨仿佛把全身的气力都用尽,头歪在兰君的肩上,失去了知觉。

李药重新把宋允墨放躺好,用布仔细擦着他脸上的汗水:“怪了,这小子原本不可能这么早醒,怎么还有力气说那么多的话?”

“他可能把我当成朱璃了吧。”兰君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不是,否则有朱璃陪着,他会好得更快一些。”

李药沉默。宋允墨还在巴蜀养病的时候,那个朱璃便整天围在他身边转,可他从未多看过一眼,毫不上心的模样。刚才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见,怎么也不会相信那些话是从他这个素来冷淡的徒儿口里说出来。只怕……根本不是朱璃。

“李神医,李神医救命啊!”张巍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爷,爷忽然昏了过去,口里吐了很多的血!”

李药还未动作,兰君已经走过去,一把按住张巍的肩膀,急吼道:“怎么回事!”

☆、天堑(修)

王阙的房间很大,很多人在来往奔波着。最外头的是下人房,紧连着卧室,书房,还有一个会客的小厅堂。厅堂连着外面一个不大的庭院,铺满雪白的碎石子,种着一方青竹。紧连着的卧室还有一方木板搭的露台,用木篱笆和席子围着,置着一个石砌的四方形温泉池,此刻泉水哗啦啦地作响,却被凌乱的脚步声掩盖。

大概是因为脱了鞋子的缘故,脚心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地底下传来的热量,源源不断,房间里十分温暖。

兰君惦着脚往里间卧房看了看,床边围着很多人,她什么也不看见。

李婆婆端着水盆经过她的时候,好心说道:“爷的情况尚算稳定,就是内脏被震伤了,姑娘别担心。”

兰君感激地点了点头,悬起来的心这才算放下一点点。她默默走到厅堂里的椅子上坐下,心想:此刻他大概不愿意看见自己吧?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坦白身份,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到底是低估了皇室和王家之间的恩怨。

朱虞侯坐在兰君身旁,安慰道:“公主放宽心,神医李药可以活死人,公子不会有事的。”

兰君只要一想到王阙在山下林子里的僵硬和冷漠,心便一寸寸地凉了下去。该怎么向他解释?又要怎么化解他们之间关于祖父辈的恩怨?

“殿帅是几时收到我的信的?”她试着换了个话题。

“公主几时给臣写过信?”朱虞侯惊愕。

兰君更是意外:“没有收到信殿帅为何会出现在青州……?”

“昨夜公子找到了我,部署好了一切。”朱虞侯把昨夜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兰君心中明白,一定是有人半道把信劫走了。她到底把云州想得太过安全,若没有王阙,今日的后果便不堪设想。从她被人引到凉亭开始,信被人劫走,路线又被泄露,看来王家一定有个内鬼。

朱虞侯想了想还是说:“都清既然已经不怕与朝廷撕破脸,撒莫儿举事只怕就在这两日。公主在北五州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处境便将十分危险。外界皆知公主受圣上宠爱,难保撒莫儿不会想方设法抓住公主,用来要挟圣上。臣以为,公主应该速速回京。”

“我知道,留下也会变成你们的负累。但眼下,我走不了。”她的目光望向里间,眼眸里有深深的哀伤。

张巍忽然大叫一声:“爷醒了!”

兰君连忙站起来,匆匆地步入里间。这里的丫环仆妇大都不认识她,只觉得是一个容色绝美的少女,而且与三爷的关系不一般。

兰君坐在床边,握住王阙的手,看着他惨白的面色,便知道都清摔他那时便已经伤到,他是强忍着没有说。

“有没有好一点?”她轻声地问。

王阙淡淡地把手抽离,说道:“公主是金枝玉叶,草民就不牢您费心了。”

李药正在收拾药箱,闻言身形一顿,猛地抬头看向兰君。丫环仆妇们更是大惊失色,有的已经吓得呆住。公主?这位毫无架子的姑娘竟然是公主殿下?!

顷刻之间,一屋子的人全都跪在了地上。

“阿衡,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只是想等……”兰君试图解释,王阙却别过头,一副不愿意听的样子。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我,也不愿意听我解释。那你好好休息吧,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兰君咬着嘴唇,见王阙闭着眼睛不愿说话,心中委屈。自她受伤醒来,他总是温柔耐心的,这样冰冷决绝的他,她觉得很陌生,很心慌。

她起身出去,下人们还跪在地上窃窃私语。

王阙的手在被子底下紧握成拳。他知道她没有错,人的出身并不能选择。可这十年的种种,王家的衰亡,亲人的离去,却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块大石头,这一切都是拜皇帝所赐。这些年,时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好不容易有了答案,可这答案到头来,却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收敛心绪,叫来张巍:“你速回云州一趟,把王家的人都接到冀州去。还有,把立夏抓起来,严加审问。”

张巍瞪大眼睛:“爷,立夏做错了什么?”

王阙轻咳了一声:“上次处理掉的刺客里面,有立夏的恋人。那人教唆立夏引兰……公主去了凉亭,我们的线路也多半是她透露出去的。目前我也只是猜测,先把她关起来再说吧。”

“立夏跟了您这么多年,为何明知道有人要刺杀您,却不告诉我们?!”张巍还是觉得难以相信。

“她或许并不知道有人要杀我,只是讨厌公主,想要杀她而已。那件事之后,她的爱人被你所杀,她为了复仇转而投靠都清,也是情理之中。”

张巍知道爷若没有把握,绝不会这样说。想起这么多年共事的情分,他叹了口气,退出去了。

***

兰君走到别庄的露台上,吹着冷风。这里是一处山崖,山中的青绿和未融的白雪尽收眼底,悠悠浮云眼前过。一件披风落在肩头,她侧头,看见多日未见的三七,不禁委屈地叫道:“三七哥……”

她只有脆弱无助的时候,才会像小时候一样喊他。记得她刚进宫时,年纪还小,对一切都不习惯。动不动就立的规矩,动不动就跪的人,皆为她所排斥。那个时候翠华宫整日里鸡飞狗跳,皇上甚至把她抓在膝头,亲手打过她屁股。她哭得哇哇乱叫,还咬了皇上的手臂,当时吓得所有宫人都以为难逃一死。

幸好当时皇上只是愣了一会儿,随即哈哈大笑。

尊贵如同皇帝,在冰冷的高位上呆久了,有时所企及的也不过是平民百姓家的天伦之乐吧。

三七叹了口气,安慰道:“给三爷一点时间,他慢慢会想通的。”

兰君皱着眉说:“我一直想不明白,父皇真的是那么狠心绝情的人吗?我记得太师跟我说过,父皇孩提时常跟在皇姑奶奶身边玩,两个人的感情应该很好很好。可是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王家?王家难道不是皇姑奶奶的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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