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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松并没有提“母亲”两个字,这让锦宜的心稍稍宽慰,转过身向着桓素舸行礼。
桓素舸双手一抬:“起来吧。”声音清雅脱俗,听起来就像是一阕曲乐,让人闻之三月不知肉味。
锦宜的目光却落在她伸出的那双手上,所谓肤如凝脂便是这个意思了,这双纤纤玉手毫无瑕疵,白皙细腻,精致的像是玉雕出来的,这才是真正的豪门千金大小姐的手,不像是她的,因为时常要做家事,而且无时无刻地要做女工,手指都有些粗糙了,且从无保养,肤质自然跟眼前这双玉手无法相提并论,这会儿简直羞于伸出来献丑。
桓素舸却恰到好处地微笑着,打量着锦宜道:“这就是锦宜,果然伶俐的很,我早就听说你能干,这一次也着实辛苦你了。”
锦宜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到郦老太太插嘴道:“还是不要夸她了,昨日做的那件事,我还没得空说呢!”
桓素舸回头:“老太太指的是……”
雪松咳嗽了声,示意自己的母亲不要多口。
但郦老娘被桓素舸双眸一打量,越发无法控制自己的嘴,便摇唇鼓舌地说道:“还有什么别的?不就是她自作主张,把好端端地饭菜都施舍给了那些叫花子!”
桓素舸听了这个,面不改色,只是目光转动又看向锦宜,似乎完全不知情般问道:“这是真的么?”
她是一副好奇的口吻,却丝毫地责备意思都没有。
***
锦宜不能否认。
这件事的确是她做的。
昨儿接了新娘子后,屈指可数的几位宾客落座,秦大人年高,眼花耳聋,宋大人倒是不拘小节,自斟自饮,林清佳张目四顾,明显地心不在此。
这几个人统共只占了一张桌子,剩下的十七桌傲然屹立,纹丝不动,似乎可到地老天荒。
锦宜走了一圈,眼里心里都给堵的死死的,正要先叫人撤下,却看见门口处,酒楼来的小齐仍面带忧色地站在那里。
锦宜看了他一会儿,心头一动,她索性走出厅堂,出了大门,台阶上站住放眼看去,果然见长街的角落里、墙根下,缩着许多衣衫褴褛的身影。
才下过一场雪,天气越发冷了,这些乞儿的日子也越发艰难,如果是寻常人家做亲,他们自要来讨一口,可听说是跟桓府……
敬而远之。
锦宜看着这些人,心里渐渐地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小齐在没当酒楼跑堂之前,也是一个小乞儿,郦家虽然艰难,但毕竟并不至于饿坏了人,有一次小齐冻饿昏倒门口,锦宜叫人抬了进来,热米汤将他救醒,送了套子远的衣裳给他。
后来小齐自己找了酒楼的差使,隔三岔五地得闲便回来郦府,在门口上跟下人们闲话片刻。
小齐曾做过乞儿,明白坊间的乞儿分布,知道哪些人最为难熬,锦宜一旦打定了主意,便吩咐小齐带着郦府的人,把那些没有动过的十七桌饭菜,一一都分发给了那些忍饥挨饿的乞丐们。
于是,那些让锦宜心焦的饭菜们在瞬间都分发一空了。
沈奶娘心疼的直叫“阿弥陀佛”,本以为锦宜做出这种无奈决定一定也会倍加心疼,正想着强行安慰几句,锦宜却吁了口气,叉腰道:“总算去了一桩心事。”像是神清气爽。
奶娘呆呆地问:“姑娘,好好的饭菜都给叫花子吃了,咱们平日里还没得吃呢……难道你不心疼吗?”
锦宜道:“放在这里白瞎了我才心疼呢,如今总算喂饱了人,也算是物尽其用。”
沈奶娘匪夷所思:“但、但那么一大笔银子……”
锦宜痛定思痛,说了心里话:“奶娘,先前这桩亲事弄得那样轰动,又有许多了不得的大人物要来,害得我战战兢兢,总觉着事情闹得太盛大了……会藏着什么不好,如今那些耀眼的人没有来,其实也算不得坏事,何况那些人平日里大吃大喝,一定瞧不上咱们这些吃食,他们吃跟不吃都没什么相干,倒是不如给那些都要饿坏了的乞儿们吃,救得一个是一个……且快过年了,也让他们过过年,就也当是……给爹积德了,你说是不是一举数得?”
沈奶娘给她说的笑了起来:“听着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但她也不忘提醒锦宜:“你可要留神……若给老太太知道了,怕要不高兴。”
“她当然会不高兴,我还算到事先告诉她她一定不会答应呢,所以索性先斩后奏。”锦宜拍了拍手,出了一口恶气的痛快模样。
沈奶娘从小儿看着她长大,知道她虽然生得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实则心里自有主张,一旦决定的事,不管如何都要做到,见锦宜如此笃定不悔,沈奶娘笑道:“好好,我的小小姐真的长大啦!”
***
如今,终于东窗事发。
锦宜自知不好直说没有宾客上门的话,非但对郦家不好,也对新娘子不好,这一犹豫中,桓素舸身后的一位嬷嬷笑着开口:“难得大小姐这样大的手笔呢,虽然说做善事积德是极好的,不过……只是这日子有些挑的机巧了,毕竟是姑娘的大日子,让些脏乱的乞丐来有些煞风景了,若有个什么冲撞的可怎么好呢?”
桓素舸听了,微微转头看了一眼。
那嬷嬷忙低头致歉:“是我多嘴了。”
郦老娘本就憋着一口气,先前碍于桓素舸在,不肯十分发作,听了这嬷嬷的话,犹如火上浇油,便呵斥道:“这丫头胡作非为的惯了,我就知道她靠不住,现在果然是做出来了!我看你是成心的要给你父亲的好日子添堵呢,是不是!”
雪松知道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虽然锦宜所做有些突然,但他深知自己的女儿是个有分寸的,他本能地站起身来说道:“母亲,锦宜绝不是这个意思。”
郦老娘道:“你不要护着她,新夫人才进门,她这是给人下马威吗?”
锦宜知道郦老娘天生心性奇葩,本来不肯跟她计较,没想到她没分寸到这个地步,当着桓素舸的面儿、新妇进门的第一天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一直沉默的子远看不过,挺身而出道:“祖母,真的不是这样,是因为昨天没有宾客上门,饭菜留着也是坏了。”
“好了子远,你也不用为她说话了,昨儿怎么会没有宾客上门,还不是她的布置哪里出了错?一切都交给她来安置,还有姜家那个……谁知道她们是不是存了坏心弄鬼的!”郦老娘开始血口喷人。
锦宜的脸上开始涨红,她忍不住转头看向桓素舸,却见她仍是那副略带诧异的表情,但双眼里透出的却是异样的安稳冷静,就像是完完全全置身事外的一个人,正在看一出热闹的戏码。
在这一团混乱里,郦子邈叫嚷的声音格外响亮:“哪里是姐姐的错?明明是桓辅国不乐意这门亲事,所以昨儿拦着不许大家伙儿上门!”
语惊四座,堂下有了短暂的鸦雀无声,然后,郦老娘叱骂道:“越发胡说了!”
“我可没胡说,”子邈叫道:“昨儿林哥哥亲自上门来说的,那些不上门的大人们都是听了风声,怕来吃喜酒的话会惹怒了桓辅国,所以个个当了缩头乌龟,明明是桓家的原因,干吗要赖姐姐?”
郦老娘的心扑腾扑腾乱跳,昨儿的事她也有些猜疑,只是毕竟桓家把这样一个高贵貌美的千金小姐送了来,可见那些话都是胡说的,因此她一味地赖锦宜,如今听子邈叫嚷出来,又说是林清佳报信……郦老娘的气焰消了大半。
但是子邈这话一出,牵扯到了桓府,大家忙又看向桓素舸,不知她是什么反应。
桓玹毕竟是桓大小姐的叔父,说桓玹不喜这门亲事……桓小姐的脸色多半会很难看,就算以她的涵养不至于当场动怒,那身为一个正常的新过门的姑娘,至少要又些许掩藏不住的尴尬才是。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桓素舸目光轻转,脸上的轻笑犹如春风掠过花丛,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种细细微微地愉悦,桓素舸笑了笑,道:“有这种事么?我竟丝毫也不知道,多半是这中间有什么误会,引得人以讹传讹了。”
第7章 小继母悉心调教
桓素舸的一句话,云淡风轻,缓和了堂下尴尬紧张的气氛。
桓大小姐笑看锦宜:“我从小体弱,三叔曾发话,让家里上下都格外的体恤照料,不让我操心担忧半分,只许好生保养,后来虽然养好了身子,却因被照料的太好,反而养的不通世事了。只是在前两年我二婶娘害病,让我帮着打理了两天的家务,我才知道持家之不易,锦宜小小年纪就要如此辛苦,已经是极难得的了。”
锦宜没想到桓素舸会在这时候为自己说话,心中诧异。
子远跟子邈两个也觉着意外。
郦老太太不由自主道:“你们那是大家门户,上上下下足有千百号人,当然不能跟我们这家里相比。”
郦老娘本是要贬低锦宜的意思,话才说完,突然发现自己在无形中同样贬低了郦家,于是又忙不迭地住嘴,暗自懊悔。
桓素舸却仍是微笑如故,回头半是谦和地回答:“您说的是。总之,各家有各家的不易罢了。”
郦老娘忙讪讪地答应。
雪松望着桓大小姐,眼神里禁不住透出了遮不住的爱惜,就像是春天被浇了雨水的苗,迫不及待无法阻止地要从泥地底下冒出头来。
雪松原先敬畏桓家的威势,更因为不相信天上会有掉金凤凰的好事,所以对桓素舸“未见其人”,心里却先惧怕警惕三分。
然而昨日成亲,目睹新人娇媚如玉,先已魂动,后来又经过一场苦短春宵,雪松被新娘子的美貌温存陶冶的心神俱荡,身服心服。
如今又见她待人接物娴雅大方,雪松越发倾倒,竟不知自己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居然让这般世上无双的美娇娘投入了他的怀抱。
此时眼中先前的敬畏已经荡然无存,唯有满腹爱恋,缠缠绵绵。
郦老太太为挽回颜面,却又不甘寂寞、就坡下驴地说:“那些说桓辅国不喜这门亲事的,一定是眼红,所以才传出这种谣言。这明明是天作之合的一门好亲事,桓辅国怎么会不高兴呢?子邈,再敢瞎说,我不饶了你!”
子邈满心不服,还要抬林清佳出来做证人,锦宜低头,悄悄地向他使了个眼色,子邈才不言语了。
雪松咳嗽了声,打圆场道:“只顾着说话,都忘了时候不早,该吃早饭了。夫人?”
这一声“夫人”,喊得驾轻就熟,无限温存。
桓素舸仍是笑的很有讲究,火候把握的正好,多一丝显得不端庄,少一丝则太冷淡,她袅袅地起身,先向着郦老太太微微低头:“您先请。”
***
这才是第一天,锦宜就见识了这位桓大小姐的滴水不漏。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子邈会“说不上来”,因为桓素舸就像是一尊置身半空云雾中的观音像,猛一眼瞧去,难分真假,却在瞬间让人心生敬畏,可是再细细地瞧,又觉着那慈悲的眉眼之中写得不仅是慈悲,隐隐还透出些高高在上的疏离冷意。
不过锦宜倒也明白,毕竟人家出身高贵,当然天生有一份倨傲矜持,就像是凤凰虽然一时想不开地停在了鸡窝里,却也不至于立刻跟土鸡们欢欢喜喜地打成一片,这是一样的道理。
而对锦宜而言,虽然她从未见过桓玹桓辅国,但看见了桓素舸,就仿佛也能想象出那个人的形容做派,毕竟这是桓玹最疼爱的侄女,就像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桓素舸自然也该有些桓玹的影子。
这日,锦宜一大早,同沈奶娘立在“父母”卧房之外伺候。
原本郦家并没有这种规矩,无非是做好了早饭,叫丫头请父亲出来吃,而一般郦雪松也不必等到丫头来叫,早早地就会自己坐在饭桌前。
但既然有了“新夫人”,一切都要向“新”的方向发展,新规矩自然也要立起来。
将天明的时候开始下雪,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锦宜揣着手,暗自跺了跺脚,眼前浮现那天在郦老太太房中的情形。
郦老太太直接开门见山,让锦宜以后不必掌家了。
郦老娘道:“先前我懒得理会家里的事,所以才让你来,不过现在新夫人进门了,你也迟早是要嫁人的,正好就不用管事,就交给素舸吧。”
其实郦老太太之前曾管过几次,只不过她脑子糊涂,做事没有章法,任由底下一个“亲信”的老妈子胡作非为,结果阖家鸡飞狗跳不得安生,钱却花的山穷水尽,子邈那时候年纪还小,一度饿得嗷嗷哭叫。
所以郦老太太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叫锦宜理事,如今突然得了桓素舸,老太太不免觉着扬眉吐气的时候来了,孙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新妇才是自己人,当然比锦宜这丫头片子可靠许多。
锦宜并没有多嘴。郦家是个什么情形她是最清楚的,若按照她先前的做法持家,从上到下虽然清苦些,却也勉强度日,可如今又来了一位桓大小姐,总不成让桓素舸整天跟着吃青菜豆腐,稀粥饽饽。
其实早在新婚后次日锦宜也看出来了,大家围在桌子边吃饭,桓素舸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盏,菜色,只略略起手吃了一勺子米粥,就说吃饱,起身退席了。
后来沈奶娘偷偷地对锦宜说,桓府又来了数人,在原先兵部主事家的那个厨下驻扎了,从此后桓素舸吃的饭都是那里另做。
锦宜知道这担子更加不好挑了,郦老太太的私心开口,却也正合她的心意。
只是在事后,锦宜去给新夫人请安的时候,桓素舸便问起了此事。
锦宜道:“原本我年纪小……”说到这里,心里想:桓素舸只大自己四岁,这话似乎有含沙射影讽刺新夫人的意思,于是话锋一转道:“又愚笨,之前家里没别人顶用,实在没法子才我来掌家,现在夫人来了,自然是该夫人主持,只是夫人不要怪我偷懒才好。”
“夫人”这个称呼,是锦宜苦思冥想了一夜后发明了的。
不管怎么样,面对桓素舸这张脸,如果还能叫一声“母亲”,简直羞耻。
桓素舸似乎对称呼并不在意,只是含笑道:“哪里是怪你偷懒。先前老夫人跟我说,让我管事,我又会管什么了?先前就说过,我原本对这些就一窍不通,这家里的情形又完全不懂,忽然让我掌家,岂不是让我出糗么?”
锦宜对桓大小姐的言辞实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这几句话说的真真推心置腹,极为动听。
让锦宜觉着自己如果不赶紧表示同情那简直是千古罪人,最好再诚恳地许诺随时可以当大小姐的左膀右臂,为她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锦宜忙道:“这家里人少,事其实也简单的很,夫人不必担忧,若有什么不懂只管问我,有什么要做的也只管吩咐,且夫人连桓府那样大的门户都能掌治,这家里自然也不在话下。”
“锦宜可真会说话,”桓素舸轻轻一笑,“怪不得你父亲称赞你是贴心小棉袄呢。”
锦宜一怔,没想到雪松把这个都告诉了新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