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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问一下最近一次有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呢?”

“你有他的父母或者朋友……”

李善斌看见儿子女儿从楼梯口出现,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然后说了一声“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整顿晚饭李善斌都吃得心神不宁,以至于没能发现李怡诺和李立的话比往日少。他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目标竟然消失了,通过几条线都没办法获得确切消息。也许他并不是现在才消失的,而是已经消失了很久,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李善斌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他觉得自己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凭着过往印象和听到的只言片语,凭着本子上记录的过往细节,生出了目标触手可及的错觉。其实想想目标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他的消失并不让人意外。

李善斌苦笑起来,王海波和自己这个技术工人印刷机长可不一样。技术工人就像螺丝钉,如果没有意外,铆在了一个地方一辈子都不会变。

可在他的计划里,王海波是关键一环,一定要把他找出来。李善斌又听见了冥冥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笃笃声,这恍恍惚惚的声音不能细听,否则让人烦闷。它像是一根走向最后时刻的秒针,又像是警察逼近的脚步。

警察还会留给自己多少时间?

李善斌在过道厅里的小餐桌前回过神来的时候,李怡诺已经把碗筷都洗干净,开始擦桌子。

李善斌站起来,忽然对女儿说:“小诺是大姑娘了呢。”

“爸你又要出门?”

“对,要去加班。”

李善斌出门,李怡诺拎了垃圾袋也走出来。李善斌伸手去接,李怡诺摇头。

女儿和爸爸一起走下楼。

李善斌跨上自行车,李怡诺在后面问:“爸,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李善斌一怔,回过头,看见女儿的眼圈是红的。

“爸,你有事情要交待我们吗?”李怡诺又问。

李善斌下意识要摇头,脖子却动不了,想点头,脖子也动不了。

他赶在眼泪流出来之前把头转了回去。

“过两天。”他艰难而含混地说。

李善斌骑车到路口,停下来。他有些不想去那个窝篷,自然也不会去厂里加班。他一时不知该去何处了。

第8章

店主是个中年胖汉,汗衫撩起了半截,把圆滚滚的肚子晾在外面。杂货铺闷在室内菜场最深处,盛夏天没有空调,只有个巴掌大的小电扇对着他的肚子吹。柜台上摆了几筐香料,还有一筐海燕小鱼干,沉淀出独特的混合气味。

店主小心地挪动肚子,在货筐后的逼仄空间里弯腰找出账本,然后从四月底往前一笔一笔寻找。

“我就是记记每天卖出点啥,不会记卖给谁。不过来我这里买的,基本是老户头。”他说。

这是老冯跑的第十五个菜场。菜场里的杂货铺是佳丰牌垃圾袋的重要销售渠道,名单上总共有近五十家。老冯已经总结出一个菜场模式:首先,会在菜场杂货铺里买特大号垃圾袋的熟客大多就是本菜场的小商贩们,需要询问这些人最近的行为举止有无异样;其次,让店主尽可能回忆买走特大号垃圾袋的陌生客的信息。后者是重点所在,在谋杀案例中,如果凶手不得不采购作案工具,通常会选择陌生的购买环境。

专案组迄今为止对凶手的画像依然很模糊,诸如残忍、冷漠、寡言少语之类的定义某种程度上是想当然的,最后抓到的真凶和这些词语完全相反也不意外,这在许多案件里已经被反复验证过,只能说人总是出乎意料得复杂。能真正帮助老冯筛选嫌疑人的标准其实很少,甚至只有一条。受害人的死亡原因是扼死,当时的情形,不论是正面冲突,还是趁其不备,凶手对自己与受害人的力量对比一定有着相当的自信,才会采用这样的行凶方式。同样,对凶手的身高也有所要求。要么,凶手是身高一米七三以上较强健的男性,要么是格外魁梧的女性。

半个多小时后,老冯结束了对店主的反复询问。他留了电话,要求店主回去问问轮班看店的老婆,并且也同时完成了对店主本人的嫌疑评估。照例一无所获。正常人不可能精确回忆几个月前一件小商品的所有购买者,在参考坐标如此模糊的情况下出现大量疏漏在所难免,但老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换一个人,不免会觉得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从而产生深深的挫败感,老冯不会,他在自己的名单上划掉一行,然后下一个。

非高峰期的地铁还算空,整排位子只坐了两个人,老冯把抱着的巨大包裹放下来——这是他先前特意回家取的。离下车还有近半小时,他打开电脑,开始看监控录像。这是名单上少有的几家大超市之一,承包了佳丰垃圾袋差不多十分之一的销量,也就是说每个月卖出超过五百卷特大号垃圾袋。老冯从营业数据里调取了每一笔佳丰特大垃圾袋的成交时间,然后去看相应时间点的收银台监控录像。工作量并没有听起来这么可怕,因为录像只保留最近两个月,老冯拿到录像的时间是六月二十一日,考虑到受害人的死亡时间,两个月的录像里只需要看最早的那一周,总共一百十九个时间点。

到站的时候,老冯又看掉了四笔交易。监控并不特别清晰,每一笔交易他都要来回播放几次,观察顾客举止是否可疑。很大程度上,这样的观察是靠“感觉”的,而老冯没“感觉”。可惜感觉好的刑警没时间干这样的活,老冯想,也许凶手已经在眼皮子底下漏过去了。

老冯斜抱着包裹走出地铁站,过两个街口,拐弯走进“广屋”——一家日式居酒屋。广现润二用中文和他打了个招呼,老冯是熟客,每个月都会来吃一顿晚饭。

拉开包厢移门,崔影一个人坐在榻榻米上。

“小瑶马上高三,暑假报了几个班,考完试还在每天做卷子,她说就不来了。”

老冯愣了一下。

“哦,好。”他说。他有两个月没见女儿了。

老冯把一米多高的包裹靠在墙角,脱了鞋上榻榻米。

“这是什么?”

老冯把包裹一头的纸撕开,露出一个长毛绒熊脑袋。

“给小瑶的,我以为她会来。”

崔影看看熊又看看老冯,告诉服务员可以上菜,另外再要了两壶清酒。服务员离开时把移门合上。

“最近在忙什么?”崔影问。

老冯就开始说案子,捡着能说的说。他说到一半,服务员开门上菜,崔影说你还是没变啊。老冯哦了一声,便不再继续讲分尸案,笑笑说情商低一辈子变不了了。崔影摇摇头,说如果小瑶在,大概是想要听这个故事的。

这些年他和崔影的关系反而比离婚前好,老冯自己这么觉得,他判断崔影应该也是。

他一直不知道促使崔影离婚的男人是谁,压根儿没有抓奸这回事,就是有一天晚上出勤回家,崔影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告诉他喜欢上别人了,要离婚。这事对他的打击远没有其他男人碰到时大,内心情绪再怎么积蓄,小池塘也掀不起滔天浪。他甚至很能够理解崔影,觉得她喜欢上别人理所当然。事后老冯也没有动用公安手段调查,到今天他也想,自己那时候的好奇心是不是太弱了,到底有没有另一个男人存在?崔影没有再婚,从女儿的只言片语里,老冯知道崔影从没开始过一段正式关系。

“本想着考完试,小瑶今天会来的。”老冯吃了几口鱼以后说。

“下个月我让她来。”崔影说。

女儿对父亲有一种天然的依赖,哪怕是老冯这样的父亲。曾经有一度,冯小瑶觉得父亲特别了不起,因为他是警察,缠着让他讲抓坏人的故事。可是老冯没抓到几个大坏蛋,处理的大多是派出所鸡毛蒜皮的事情,慢慢的冯小瑶也就不问了。到最近这两年,哪怕是每个月一次的见面,冯小瑶也表现得可有可无起来。

老冯嗦了一口酒说:“大概是上年纪了吧,有的时候确实会想。医学上讲,人变老以后,大脑也会变化,老年人话多,也容易念旧。可能吧,我这老了以后,倒会变得更正常一点了。”

崔影笑笑。

老冯瞅瞅她,问要不要再来一壶酒,崔影说还有半壶没喝掉呢,老冯哦了一声,把自己小杯里的清酒喝掉。

“要不要再试试搭伙过日子?年纪大了,有个照应。我这个,和从前比确实有点变化了,时不时的也想和人说几句话。”

“那你现在,会经常和同事一起晚上喝酒吗?”

老冯摇头:“我一去,气氛就差点。他们嫌我喝了酒也太清醒。”

“抽烟呢,抽烟的时候,会几个人一起吗?”

老冯愣了愣,还是摇头。

“那我看你还不够老。”

老冯讷讷着不知该说什么。

崔影放任了一会儿这异样的沉默,说:“老冯,你说两个人一起过,到底图什么?”

“互相靠一靠吧。”

结束的时候,崔影让老冯把熊带回去。

“我抱这么个大东西不方便,下次还是你亲手给小瑶吧。不过,其实她现在已经没那么喜欢长毛绒了。”

“好,要是我手上的案子破了,下次我讲给她听。”

老冯抱着大熊搭回程地铁,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相当惹眼。回到家里,他把熊放在大床多年用不到的另一边。他想着和崔影的这顿饭,想着她问的那几句话,疲惫慢慢涌出来。老冯不喜欢回家,就是因为一个人的时候容易觉得累。他体能保持得不错,疲倦更多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情绪,这似乎是他深切体会到的第一种情绪,年纪大真的有帮助。

老冯看着床上坐着的大熊,想着自己还有三个月到五十岁生日,不知不觉的,一个人走了这么久。这只熊先前一路抱着非常柔软,这柔软此刻依然残存在他身上,有丝丝缕缕难以索解的东西,从熊的每一根长绒中流淌出来,冲刷着他的身体。这大约就是情感吧,但老冯觉得自己是个筛子,这些情绪从前胸进入,在他的皮肤、血液、心脏和骨骼间缓缓通过,从后背心渗出去。

老冯点上一支烟,打开电脑继续看监控。他估计再有三天左右,可以解决掉名单上的一半,后一半要慢点,因为有些在外省。走访到现在,勉强算可疑的线索一共七条,但没有一条重要到需要停下其他工作立刻追下去的,所以他也没向王兴上报。除非凶手心虚到买垃圾袋时行为严重失常,或者气焰嚣张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否则垃圾袋这条线索,应该很难摸到凶手尾巴。

烟灰缸里有五个烟蒂的时候,老冯突然坐直身子。

这是四月二十七日的一段监控。

老冯倒回去重看。

显示屏上,购买佳丰牌特大号垃圾袋的是个看上去偏瘦的戴眼镜男性,并不符合体格推测。他表情正常,从监控看,也没有和收银员说什么话。

老冯又看了一遍,然后继续看下一个时间点。一小时后,他熄灯睡觉,熊在一臂之遥,他失眠了。

次日清早,老冯拨通了这家超市经理的电话,要求核实四月二十七日傍晚五点三十三分,于三号收银机结账的一位顾客的购物清单。

“我需要知道,他除了一卷佳丰牌特大号垃圾袋外,所购买的另一件商品是什么。”

得到了经理查询系统后的准确答复,老冯打电话给王兴。

“王队长,我有一条线索。”老冯说。

“四月二十七日傍晚,广安超市里有一名中年男性购买了两件商品,一卷佳丰特大垃圾袋外,一把锯子。”

“嘿呀!”王兴发出一声喊叫,“我勒个去!老冯,老冯,老冯!”

王兴大叫三声。

“你逮到那个王八蛋了!”

电话这头,老冯咧着嘴笑。是的,我逮到了!

那些受害人的尸块,已经被法医王德坤确认过,所用的分尸工具,正是锯子。

第9章

李善斌读过自己印出来的每一本书,很多年前他想改变命运的时候养成了这个习惯。他知道有人通过冒险改变了命运,有人撞了大运改变命运,但用知识来改变命运,总归稳妥一些,可控一些。

知识没能改变他的命运,大约是读的书还不够多。

制定计划时,他很努力地回想看过的相关书籍内容:一些心理学专著,一些推理名著,甚至还有一本公安先进个人事迹选。他从中总结出很多道理,但现在他意识到这些道理不太管用,缺乏细节或者细节不实,照此实施的时候总是撞上礁石。先是分散藏匿的抛尸袋竟然这么快暴露,再是王海波不见了踪迹。

李善斌知道王海波曾经住在哪里,也知道他曾经在哪里工作。他觉得这两个烙印一旦打上就很难磨掉,比如他自己,从来没有换过工作,如果不是那场火也不会搬家。当然,王海波是从单位停薪留职出去的,可既然还留着职,单位总会掌握些情况吧;就算他搬了家,居委会也还会有他的联系方式吧。在这两处碰壁的时候,意外之余,李善斌从心里升起的,是迟来的苦涩觉悟。自己停在原地,以为世界也同样不曾改变,其实十一年前他就该懂得,不管是整个世界还是哪个人,都不会等他。

幸好,关于王海波,他还有些手段。除了工作和住所,人有更难以舍弃的羁绊。

王海波的父亲叫王杰,在航天局工作。上一辈人的组织关系都很牢固,尤其是航天局这样的特殊系统,李善斌有九成把握,王杰是在航天局退休的,如今应该六十岁左右,航天局里一定还有许多与王杰相熟的同事。找到了王杰,多半也就能找到王海波。

然而王杰并没有在航天局退休,他在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王杰虽然早已不在人世,但李善斌还是从主任那里请了假,连着两天往航天局跑,拜访到三位王杰的老同事。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位三流传记作者,受王氏家族某位长辈所托,为王家每一位族人撰写小传。正式起见,他还杜撰了一份委托书。在这三位老同事口中,李善斌几乎没有打探到关于王海波的任何情况,王杰对儿子绝口不提。好在李善斌确认到了王杰的妻子,王海波的母亲赵兰的职业,那原本不在他的资料上。

赵兰长期工作于区卫生局办公室,并在那里退休。

和航天局工会对多年前去世员工的陌生感相比,区卫生局工会对赵兰这个名字非常熟悉,因为他们代表组织,刚刚去探望过她。

“她状况不太好,你不知道吗?”对方在电话里说。

“啊,那我得去看看她。”李善斌说。

他放下电话,心里琢磨着,寡母病重,谁会在身边照顾呢?

预感到即将解开难题,把断了的线重新连上,李善斌绷着的面孔放松下来,他甚至隐然有了丝笑意,但瞬即又隐没不见。

他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当王海波真正在视野里出现的时候,也就是他彻底离开当下生活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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