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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驰野习惯性地蹭了蹭拇指。

“那沈氏余孽也关了五年,还从没听到有什么动静。人到底是死了还是疯了,皇上也没问过。”李建恒说,“倘若里边关的是我,别说五年,就是半个月,我也得疯。”

萧驰野虎口疼,不想提这人。

正好湖边起了鼓声,李建恒丢了筷子,起身催道:“走走走!龙舟竞渡,他们保准儿要赌钱!”

萧驰野正欲起身,却见着纪雷快步穿过人群,对着潘如贵倾身说了什么。潘如贵骤然转过头,仅仅一瞬,重拍了把桌案。

萧驰野立刻看向后边的晨阳。

晨阳一愣,说:“总……”

“皇上!”纪雷已经跪在御前,朗声说,“龙舟竞渡怕是不成了。方才微臣率领锦衣卫巡查,竟从水里捞出了大内当值的小福子!”

咸德帝剧烈地咳嗽,潘如贵上前为咸德帝抚背。咸德帝稍微缓和些,才问:“他在水里干什么?”

纪雷抬首,也不知是望着咸德帝,还是望着太后,沉声说:“人已经溺死了。”

满座宫眷一阵骚动,都用丝帕掩住了口。

李建恒当即撞倒了桌上的茶盏,他惊慌失措地扶起来,看向萧驰野:“我只是说说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1]:士大夫常戴的遮阳帽。

时间线咸德三年,到这章开篇的咸德八年,正好五年。

第13章 小蝉

萧驰野不看李建恒,用手指缓缓拨正了茶盖。他说:“少安毋躁。”

李建恒魂不附体地坐回椅中,接着听见太后问:“圣驾在此,巡防严谨。怎么好端端地溺死了人?”

纪雷说:“回禀太后,微臣已派人将尸首抬去待仵作验查,稍后便知详情。”

“此话怎讲。”咸德帝久病不愈,眉间积压的皆是阴郁之气,他说,“难道他死有蹊跷?”

纪雷说:“皇上,人捞起来时,浑身瘀青,分明是挨过拳脚。小福子虽是宫中内宦,却不兼二十四衙门中的要职,仅仅是皇上的近身太监。他若是死前遭受过虐|打,只怕凶手图谋不小。”

咸德帝撑住桌案站起身,寒声说:“朕才出宫,就有人这般迫不及待。”

“皇上。”海良宜出列而跪,说,“今日锦衣卫与八大营交换巡防,凶手若真是有所图谋,岂敢这般潦草行事?小福子平素多担出宫采办之职,惹上私人仇怨也未尝不可能。”

花阁老花思谦端坐未动,却说:“仁时此言差矣,胆敢在御前下手之人,分明已将皇上与在座群臣不放于眼中。宫外寻常百姓,谁有这个胆子?”

萧驰野稳坐不动,心下百转。

晨阳午时三刻将小福子拖去了林中,只要一炷香的时间,开宴送菜的内宦和换防巡查的八大营就能路过。今日在座皆是权贵,离席换衣、吃茶、去恭房者根本记不过来。不仅如此,随行军士与内宦皆有苑中行走之权,只要有人在一炷香的空隙间轻轻给小福子一脚,他就能溺毙池中。

眼下观望局势,棘手的不是如何解释小福子身有瘀青,而是纪雷已然带走了风向,将这一桩杀人命案变作了谋反疑案。

萧驰野指尖扣在茶盖上。

这把火绝对不能烧到楚王身上。

如今皇上病重,太医院也束手无策,何时会驭龙宾天谁也预料不到。可是咸德帝膝下并无子嗣,一旦事发突然,李建恒就是顺位继承。

今日之事全是他思虑不周,李建恒离席太过于明目张胆,决计敷衍不过去。

萧家如履薄冰,若再被疑心牵连皇位大统,离北十二万兵马就是萧既明的颈头斩刀。

此事来势汹汹,已经迫在眉睫,不能再燃了。

萧驰野忽然摔碎茶盏,“叮当”一声脆响,引得满席侧目。

李建恒忐忑不安地看着他,说:“策、策安……”

萧驰野站起身,疾步走向御前,跪了下去,他朗声说:“皇上!微臣不敢欺瞒,人是我叫人打的。”

咸德帝盯着他,说:“他一个宫中内宦,与你有什么过节,至于这样下狠手?”

纪雷也侧目而视,说:“萧大人,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为着什么私情,替人包揽。”

“这算什么大事。”萧驰野轻狂地说,“况且微臣不以为罪。一个轻贱阉人,打死了又如何?难道我堂堂二品禁军总督,对着个目中无人的狗奴才也要忍气吞声。”

“二公子这般动怒。”花思谦说,“怕不是一般的仇怨。只是小福子平日也与你并无来往,何至于这样生气?”

“阁老不知。”萧驰野说,“早几月我策马去往校场,这狗东西的坐轿堵了我的路。我看他那般声势浩大,若是不掀帘,还以为是潘公公。我斥责他几句,他竟口出狂言。男子汉大丈夫,竟叫个猥琐阉人当街羞辱,这口气,换作别人,怕也忍不下去吧。”

潘如贵还侍奉外侧,满座听着他一口一个“阉人”,无不替他拭汗。

咸德帝思量时,太后先说:“即便如此,动辄杀人,也非君子之举。”

潘如贵似是被说中了伤心处,竟白发苍苍地含泪而跪,说:“奴婢们皆是贱命,哪里能同二公子比较?太后慈心已是天眷。小福子平素宠惯失德,遇着朝中武官竟不知礼数,得了二公子的教导亦不知悔改……全怪奴婢教子不慎!”

他讲得这般委曲求全,然而内宦见朝中大臣,律法规定本就必须下马退后,跪叩相迎。

太后礼佛,对杀生之事很是不喜,于是对咸德帝说:“自古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萧驰野这样狂浪,于情于理,皆不能轻饶了他。况且萧家一门俱是忠良,离北王将儿子送入阒都养在皇上跟前,若是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只怕来日,也愧对离北王的托付之情。”

纪雷有些不忿,不肯将此事轻易翻过,于是说:“二公子素来与楚王殿下交好,做了这样的事情,殿下——”

“微臣还有话说。人是我打的,可人不是我杀的。皇上,微臣原先是想杀他以平怒气,但是楚王殿下得知此事,力劝微臣不可杀人。今日拖人毒打,那也是微臣唤侍卫悄悄做的,可谁料被楚王殿下中途瞧出了端倪,亲自离席救了小福子一命。有殿下在侧教引,微臣再胆大,也不能抹了殿下的面子,故而放了小福子一马。至于人怎么就溺死了,微臣也备感奇怪,是谁要替我泄恨,做了这等不知轻重的事情?纪大人。”萧驰野转向纪雷,眸中隐露欢喜之色,“锦衣卫平日严谨无差,今日人就躺在路边,却能躲过巡查掉入了池中……兴许是他自己,蒙着头找不准方向,滚了下去吧。”

海良宜说:“说来也是。这么大个人掉进了池中,锦衣卫来来往往巡查,竟丝毫没察觉。若是今日西苑之中混入什么刺客,锦衣卫怕是也没察觉!”

纪雷岂敢再搅浑水,慌不迭地叩了几个头,说:“皇上!锦衣卫也是无可奈何。今日与八大营交替巡查,换防总归要细排人手,不敢疏忽半分!”

那头八大营的执印都指挥使奚固安也跪了下来,说:“规矩就是如此,八大营也不敢怠慢。交替巡查间隔固定,被有心人记了去,趁机杀了小福子也是有可能的。这其中便是内宦私仇,该交于人细查这小福子到底与多少个人有过仇怨。”

“查。”咸德帝冷笑,陡然将茶盏扔在奚固安身上,怒不可遏,“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死了,不想着自省,只想着推脱卸责!朕竟把安危、危交于你们……你们这……”

咸德帝喉间沙哑,掩唇再次咳起来。他像是怒火攻心,竟撑着桌子,后仰了下去。

“皇上!”

周围宫眷尖声惊呼,席间全乱了。

“快传太医!”太后扶着人斥道。

* * *

李建恒再见着萧驰野,跟见着亲娘似的,说:“亲兄弟!刚可吓着我了!”

萧驰野说:“跪了太久,饿得慌,拿点心来用。”

李建恒挥手让人赶紧去,和萧驰野站在西苑长廊下边,看那殿堂里灯火通明。

“皇上要是醒了,还得要传你。”李建恒说,“这人怎么就死了呢?我真是倒了霉!”

萧驰野就着凉茶吃着点心。

这事不好说。

小福子一向得潘如贵的宠,若是有人蓄意要小福子的命,怎么能这么巧地撞着李建恒的殴打。若不是蓄意要小福子的命,是临时起意杀了他,可杀了他远没有给他解开绳索获利更大。

只是潘如贵与纪雷反应太过迅速,人既然已经死了,就索性用到底。要是能栽给楚王,就是一石二鸟。

“皇上近来还传人侍寝吗?”萧驰野不经意地问。

“传啊。”李建恒答道,“最近最受宠的就是魏家女,太后也喜欢。”

萧驰野若有所思。

此刻天色已暗,却无人敢走,全都立在廊下三五成群,等着咸德帝醒。

奚固安中途出了苑,回来时得了太后的命令,直接进了屋内候着。又过了半个时辰,萧驰野忽然看见八大营近卫从偏门领进个布衣干净的杂役。

“那是什么人?”萧驰野问道。

李建恒探头,说:“杂役啊,西苑杂役不多得很。但他们领个杂役来干什么?”

萧驰野借着灯笼昏光,眼尖地瞧见这杂役面容丑陋,有烧伤之痕。他不知为何,心口突突地跳起来,一种不妙的揣测萦绕不散。

“西苑的杂役。”萧驰野说,“西苑是接驾贵地,侍奉之人皆要求面目清秀,哪来的这样的人。”

又过了半晌,见潘如贵跨出门,高声说:“传沈氏第八子,速来觐见!”

群臣顿时鼎沸,议论声倍起。

沈卫叛国罪责没有盖棺论定,可是沈卫之名已然传遍大江南北。中博之创至今未愈,兵败之责至今尚在。沈氏余孽苟得一命已引得边陲不满,如今怎么还要容他出来?

“怎么回事?”李建恒六神无主地说,“难道是又查出了什么?策安,他与你有仇,你们见面便是分外眼红。为着萧家的脸面,也不该让他出来啊!”

萧驰野不说话,只把目光移向门口,紧紧地盯着。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近卫打头跨入,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个人。

时隔五年,此人发已长垂,用粗木簪束了,并不戴冠。陈旧的宽衫遮挡住手腕,延伸出来的是如同白瓷般的色泽。灯笼遮挡住了萧驰野的目光,待这人走出来,李建恒手里的茶盏先滚掉了。

李建恒魂不守舍地念着:“你可没跟我说过,他长这个模样……”

萧驰野拇指微扣。

沈泽川从廊前过,两人交错的瞬间,萧驰野冷漠地看着这人,在那电光火石中,对上了一双记忆尤深的眼。

这眼生得狭长,眼尾上挑,勾出薄淡的弧度。内含神光,在灯笼昏芒里也如藏遗星。

沈泽川在这匆匆一瞬中,对萧驰野似勾了笑意。可那样淡,擦肩而过之后,像是夜里无迹可寻的风,又薄又冷。

第14章 螳螂

沈泽川随人入内,跪在了帘帐之外。

咸德帝半靠着床头,太后端坐在床边。潘如贵捧着汤药,稍稍退后些许,露出沈泽川的身形。

咸德帝强打起精神,说:“八大营的巡查说见着你的杂役出现在池边,朕问你,他在那儿干什么?”

沈泽川说:“回禀皇上,葛叔是在等大内里的福公公。”

“他是得了谁的命令?”

沈泽川顿了顿,叩下去,说:“是罪臣的命令。”

咸德帝咳了几声,说:“你被幽禁于昭罪寺,每月自有大内拨发吃穿用物。你怎么会与小福子有了干系?”

“皇上垂爱,准罪臣在昭罪寺中面壁思过。皇上不仅施以圣恩,还赐予了饭食。只是近些日子,罪臣风寒缠身,和着早年的旧疾一起,每日越发难以起身。”沈泽川说到此处,似是伤怀,“大内虽拨了饭食,却没有药物。葛叔在昭罪寺中当值已久,见罪臣可怜,便求了出宫采办的福公公,为罪臣向大内讨了些药。有了此次,罪臣托葛叔求一求福公公,为罪臣置办些福油灯。”

“你家中无人。”太后问,“要那祈福用的福油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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