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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傅与乔同她离婚,除非她爱上他,或者让他以为她爱上他。

她被动了这么久,也该掌握主动权了。

这么想着,杜加林主动从包厢出来,同他坐了一张长椅,傅与乔微微露出一点诧异,说道,阿妮你一个女眷还是在包厢比较好。杜加林冲他笑了笑说,我觉得还是陪你比较好。傅与乔也冲她笑了笑,但他这么僵硬的笑,杜加林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厅差不多有一百多个散座,前三排是横排长椅,一张票四角钱,后排都是长条凳,只要两角。虽然这时候男女分座已经废止了,但男女同坐的也不多。

电影开场的时候,自后排传来一阵阵的鼓掌声,其间提篮的小商贩穿梭于座位间卖小食和香烟,有一个大概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吃力地提着木提盒卖冰棍,杜加林买了两根牛奶冰棍,随手递给了傅与乔一根。杜加林一边嚼冰棍,一边专注地盯着屏幕,这时的电影还是默片,眼睛一走神恐怕就要错过剧情。

不过很快杜加林的眼球很快就被坐在她前面的女人勾住了。那女人上身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薄纱衫,里面的小衣若隐若现,袖子只到手肘,露出半截白胳膊,此刻一只紫黑皮的胖手正在这只胳膊上揉搓按压,颇有节奏。这家影戏场在秦淮河边上,虽然秦淮八艳早已作古,但这片地上并不缺少传承此职业的人。看那意思,前排的女人应该和电影中的女主从事的同一行业。

电影片名叫上海一妇人,此时正讲到女主离了农村奔了上海,被鸨母诱惑准备为娼的阶段。杜加林虽然对电影没什么研究,但将近100年的片子,大概能猜得到节奏。此刻最吸引她注意的不是剧情,却是里面的服装。民国时的女支女是时尚风向标,不过最具标志性的旗袍并未在片子里出现。杜加林又回想起她在上海那两周的见闻,即使在上海这种大都市,她也没见过那种展现女子曲线的修身旗袍。

杜加林努力搜索着自己仅有的那点近代史知识,终于确认大众所熟识的旗袍要在20年代末才会出现,这于她来说或许是个机会。服装生意,相比办面粉纺织厂来说成本要低不少,又是最考验创意的,一个有点子而无经验的人或许也可以掺一脚进去。她虽然对时装研究不多,但对旗袍的样式还是了解的,她老祖母七十岁时春夏时节还要做新旗袍。最重要的是,她现下这一身份,做这种买卖是最为合宜的。

影片里演到女主要嫁入李家做六姨太的时候,杜加林发现前面两人的剧情已经上演到了少儿不宜阶段。那男的虽然正襟危坐,旁人看来是在认真观影的样子,但那双手却暴露了他,此刻男的双手交叉手肘故意抵在女的胸脯上,想来是分外陶醉了。

看着这俩人,杜加林的思绪又从旗袍转到了内衣,这时候女人的内衣还是卫生马甲,西式内衣远未流行起来。1925年的夏天,留给她的机会还很多。这是不幸中的万幸,穿越到九十多年前,至少比九十多年后要强。

她此刻觉得未来有望,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她来了两周了,只有这一刻是开心的,现下自己总算有点儿奔头了。不过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她一个人做这可不成,她不懂缝纫,又没美术功底,纵使有一筐点子,也未必能落到实处,她需要一个帮手或者合伙人,这个人最好懂时装,能出一部分资金,最好还是个名媛能自带广告效应。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人,竟是陆小姐。

只是陆小姐疯了才会同她合伙做生意。

也不知道陆小姐如今怎样,她肚子里的孩子还在不在,和那位周先生进展到哪一阶段了?

别说陆小姐不会同她合伙,就算真同意,她旁边可有一尊大神呢。

影片进行到最后的时候,前面的男女又开始抽起烟来,两人共享一支烟,你一口我一口地抽,这情景无异于间接接吻了。杜加林被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影院并不限制吸烟,所以她也没有立场去阻止。

“bloody cunt!”杜加林听见傅与乔骂了一声,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她实在想不到傅与乔会用这么粗鲁的字眼儿去骂人,这实在超乎了她的想象。

没等电影结束,傅与乔就出了戏场,杜加林随后也跟了出去。

“我让你看电影去包厢,你看,什么牛鬼蛇神都能遇到。”傅与乔买了一杯酸梅汤递给她,他本想吸烟,还没点燃,又放回了香烟匣。

杜加林想傅与乔到底是个体面人,看不了这些。她自己倒没多大愤怒,只是觉得可笑,演员还有演出费呢,这二位现场演这活春宫一分没有,白给人占了眼睛上的便宜,图的是什么呢?真那么迫不及待看什么电影,找间旅馆也好啊。

不过她并没发表自己的这个低见,她用一种近乎哀怨的语气说,“我不是为了陪你嘛!”傅与乔饶是再镇静的一个人,也不由得为她突然的热情给迷惑了。他平常的那些蜜语甜言也无法施展了,只能保持沉默。

从戏场出来,妹妹们提议去下馆子。傅与乔说阿妮请客,他付钱。杜加林自然不能辜负他的美意,特地找了一家淮扬菜馆子,点的都是傅与乔爱吃的菜,席间,她忙不迭地给傅与乔布菜,左一口念之吃这个,右一口念之吃那个,视旁人于无物。对于杜加林的好意,傅与乔只好应承下来并委婉地表示拒绝,他说,阿妮,不用忙了,我自己来。

回去的时候,傅与乔为小姐们雇了一辆汽车,他强烈建议杜加林乘汽车和妹妹们一同回家,不料却遭到了杜加林的果断拒绝。骑车的时候,杜加林不再紧攥着车座,而是拉住了他的衣角。傅与乔用一种试探性的语气问她,阿妮,你今天好像与以往有些不一样。

这是你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的委婉说法。

“念之,我今天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一向软弱,可这次,我一定不会放手了。”

按理说,出于礼貌,傅与乔应该问一问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他没有。

迎面有风吹来,杜加林感觉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尽,傅与乔施加给她的阴影,看来,马上要结束了。

他怕这个,他竟然怕这个!早知道,她跟他搞什么相敬如宾!

回到杜家,吃完晚饭,大家坐在客厅聊天,杜加林坐在傅与乔旁边,换她给他剥核桃仁吃,她剥完一个便塞到他的手心里,循环往复。玻璃罩的自鸣钟马上要到十点的时候,杜加林拽了下傅少爷的衣角,在他耳边说道“念之,今天就回房睡吧。”

第16章

杜加林劝傅与乔回房睡,傅少爷只是吃核桃,并不搭她的茬。

杜加林暗骂自己以前真是愚蠢,傅与乔明明不想与她同房,却非等着她先开口说出来;她主动开口了,他明明巴不得如此,面上却成了体贴她这个封建顽固分子不得已而为之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笨,上赶着吃亏,不怨他就竿往上爬。他一直就是那么一个人,她又不是不知道。

今天她决定换被动为主动,她一边剥核桃一边向老三表示歉意,因为自己思想不开化,叨扰三弟休息了。杜老三是杜家最天真单纯的一个人,他听大姐这么说,忙说没关系的,只是自己夜里打鼾,恐怕影响姐夫休息,姐夫还是自己回房睡得好。

“你有打鼾吗?我倒是没听到。”傅与乔回道。

杜加林看向他眼里的血丝,便知道他在说谎。

“我可以作证,三哥的鼾声确实不同凡响。那天三哥在客厅坐着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然后我就听见一阵呼啦呼啦的声音,我还以为是窗户没关风吹进来了,后来才发现是三哥在打呼噜,接着又是哗啦哗啦的,跟下雨似的。要是唱片公司把三哥的鼾声灌成片子,旁人一定以为这是风雨交加的自然片呢。”四小姐绘声绘色地说着,说得杜老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羞怯地辩护道,没这样夸张罢。

杜家的小姐,嘴一个比一个伶俐,五小姐接道,“三哥以后择偶,第一要求就是要有耳疾,一个听力健康的女孩子恐怕实在忍受不了三哥。”

杜老三虽然是个好脾气,但因为没谈恋爱,把爱情看得极珍贵,听到有人这么调侃自己未来的爱人,不由得生气道,“五妹找男朋友,一定要找一个没鼻子的。有鼻子的,个个都有打鼾的可能,不结婚又没法子试验得出来,除非有为丈夫打鼾而离婚的勇气。”

五小姐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扭头看向杜夫人,“妈,你看他!”

杜夫人各打五十大板,“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学生当以学业为重,怎么净说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的孩子说话太出格了,女婿毕竟是半个外人,当着外人的面,怎么能这么不注重形象,张口闭口男朋友女朋友的,让他以为杜家是什么人家。况且她还有求于他,当然要给他留个好印象,万不能让他看轻了杜家的女儿。她要求的这件事,是关于杜二小姐的。

杜夫人虽然随着丈夫受了些西式文化的熏陶,但骨子里还是个守旧的人,对自由恋爱颇不赞成。大女儿不是自由恋爱,为着父母之命嫁到傅家,如今已然是阔太太了,丈夫也体贴,手上戴的鸽子蛋,有几个人戴得起。只是傅家只有一个儿子,她却有五个女儿,嫁了一个,还剩四个。

偏偏杜教授自诩洋派,对女儿们的婚姻大事全然不关心。二女儿已经十八了,可杜教授不但不给女儿寻婆家,反倒由着她进大学。杜夫人觉得杜教授洋派得并不地道,外国人就主张自由恋爱吗,要是这样的话,怎么会有罗密欧和朱丽叶呢?但她只心里想想,并不说出来,当着杜教授的面,她是他最真诚的崇拜者,赞同他说的一切话。杜夫人未出阁时,她的母亲传授她夫妻相处之道,要在心里把男人当傻子,但表面上要把他们成神一样。

杜夫人在心里否定了丈夫,表面上却不发表意见。她看报上说,大学的课程一半是恋爱课程,男男女女们一进大学对于恋爱这件事便无师自通。老二虽然进的是女子大学,可谁能担保她不受外面男人的引诱?万一将来拣了一个一穷二白的学生做女婿,她不还是得陪送嫁妆?现在的孩子不像她那时候了,个顶个的有主意,所以非得未雨绸缪不可。

按杜夫人的眼光看,二女儿样样不比大女儿差,只是婚姻也讲究运气,眼下杜教授的好友亲朋里并无适龄的出众男儿。她想着嫁人这事也是一帮一带。人以群分,大女婿的朋友们想必也是不错的,在这些朋友里拣一个当女婿,也不会太差劲。只是她这话不能同女婿说,只能同女儿说。

等到孩子们要回房休息的时候,杜夫人把杜加林拦下了。虽然她拦下的是自己女儿,话却是对女婿说的,她学着外国电影里的词儿说道,“念之,我要跟你借阿妮半个钟点,希望你不要介意。”傅与乔当然不介意,他向岳母到了晚安,回了西边的厢房,留下杜加林聆听杜夫人的教导。

杜夫人说是留她半个钟点,但却说了一个来钟头。虽然说话的时间很长,但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就是让杜加林在傅与乔的朋友中间寻找一个未婚的适龄男青年做妹夫。杜加林想,她二妹是想要姐夫做丈夫呢,旁的男人未必看得上眼。心里想着,嘴上却是另一套话,二妹是个新青年,现在的青年都主张自由恋爱,恐怕不赞成这种方式。杜夫人说,又不是选定了人家就要嫁过去,如果有合适的,可以先谈一谈,这和自由恋爱也没什么差别。杜加林于是应承了下来,犯不着为这个当面伤了和气。她以后未必要和杜家联系,说不定哪天她就不是傅家的少奶奶了;就算要联系,她也可以说她没找到合适的,难道杜夫人还能追到上海去么?

不料杜夫人早有了具体方案,她说你二妹现在在家过暑假,还有一个月才开学,不如趁着这个时间跟你去上海,或许能碰到合意的人也说不定。

杜加林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她虽然虚长好几岁,但实在吃不消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不过她转念一想,最吃不消杜二小姐的应该是傅与乔才是。对于这个妻妹,因为碍着一层亲属关系,他不能像对陆小姐一样不假辞色,只能敬而远之。他要敬而远之,她偏要她跟过来。

这样对待给自己提供四年奖学金的人,未免有些不厚道。可是歉疚只停留了一秒,杜加林说我倒赞成,只是不知道妹妹愿不愿意同去。杜夫人说,我同她说,一定没问题。

傅与乔不愿同她离婚,想来是过得太舒服了,她太配合他了,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不需要的时候沉默,不给他添一点儿麻烦。这舒服使她嫉妒,她自己过得不舒服,也看不得他舒服。

她回到卧室的时候,傅与乔已经睡了,他没换睡衣,只是把外套脱了,侧身躺在床的边缘,脸朝外,头只占了三分之一的枕头,是即使睡一张床也要与她划开界限的意思。她想,他一定庆幸自己今天被杜夫人留住了,否则他真不知道怎么对待她。不过他高兴得太早了,他明天醒来的时候,她一定要第一时间把要带杜二小姐回上海的事情告诉他,不知他那时是什么表情。

傅与乔那副看起来掌控一切的样子实在太可恨了,一个男人,精明到这种程度,实在欠缺可爱,迫使着想让人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这个人,连睡觉都是皱着眉头的,实在是太不可爱了。杜加林这时突然生出恶作剧的意思来,她去梳妆台上拿了一罐双妹牌痱子粉过来,用手指头蘸着痱子粉在他的鼻子和额头上点白点,他的肤色很白,痱子粉抹在他脸上,并无多少色差。不过她也只敢点几点,毕竟痱子粉的成分有滑石粉,不宜往柔嫩的肌肤上涂抹。杜加林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柔嫩,这个词形容男人实在是不很恰当的,不过他确实是个小白脸的长相,如果没钱,恐怕也能靠着这张脸过活。

杜加林看着傅与乔这张被自己加工的脸,因为几个白点平添了三分俏皮,是个可爱模样。他现在是个精明的青年,想来过去也是个精明的少年,可杜加林实在想象不出一个精明的童年是什么模样,他难道六七岁的时候就皱着眉头睡觉么?

杜加林简单洗漱之后,也和衣侧躺在床的另一边睡了。两人背对着各自躺在两边,将床的四分之三空了出来。灯始终亮着,黑暗远比日光暧昧,他俩不适宜这种暧昧的气氛。杜加林躺着,脑子里将白天的事又重现了一遍。她想,傅与乔其实是适宜做丈夫的,他不打鼾。

夜里,杜加林被外面的雷声惊醒,她醒得时候还不争气地啊了一声。她害怕打雷,小时候逢上这种天气,便拿着枕头去祖母的床上蹭睡,后来祖母不再了,她甚至钻到床底去避雷过,不过那种丢人的事情只有一次,更多的时候,她只蒙条被子把耳朵堵住。她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看向床那一头的人,发现他还睡着,并没看到她的窘态才稍稍放心。床上有条薄被横在他俩中间,杜加林扯过来,将自己的头蒙住。

她想,只要听不见,就不会害怕了。

第17章

杜加林是坐晚班火车回上海的,同行的还有傅与乔和杜二小姐。他们来南京的第三天上午,杜府收到了一封电报,上面写着念之速返沪。杜加林想,这封电报一定是傅与乔找人发的。

对于小姨子要随行返沪这件事,傅与乔并没有什么上台面的理由可以表示反对,所以也只能随她去。他们来的时候带了好几个大箱子,回去的时候却很轻便,杜教授送了傅老爷自己题的两幅字,字不多,却盖了五六方印章,字体很丰腴,仿的是苏体,题的字也是从东坡诗词里摘出来的,一副是“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东坡写的是杭州,杜教授想的却是金陵;另一幅是“四十三年,今存谁者,算只君与长江”,三十三年被改成了四十三年,应该是他们相识的年份。

这两幅字读来是十分情真意切的,可杜加林想不明白,明明坐火车七个来小时便能从南京到上海,为什么要写的像是今生难相见似的。

三人八点半便到了火车站,火车是十点钟的晚班火车,于是只能在候车室里等着。中间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来卖报,杜加林挑了两份八卦小报来看,头版是某当红女星进行了鼻部整形,报道指出这名女星至少做了美鼻术和骨质高鼻术两项手术,在文字之外,还进行了整容前后的对比。杜加林本以为是单纯的娱乐八卦,没想到后面却附了整容医院的信息,上面还写着医院里的操刀医生大半都有留日经历。想来日本的整容技术在当时就已经颇有名气了。次版是对荷里活电影的批评,作者认为电影总是丑化华人形象,对树立新的国民面貌非常不利,号召国民抵制此类电影。

杜二小姐此刻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本萧伯纳的皮格马利翁英文版在看,她虽和杜加林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己的书,“姐姐,报纸上讲的是什么啊?”

“女星整容,没想到现在整容技术还不错啊。”她所在的时代,网友总说民国的美女都是纯天然的,比当今动不动就整容换脸的女星真实得多。可事实并非如此,民国的整容技术就很纯熟。

“姐姐,你每天就关心这些么?”是个很失望的语气。

杜二小姐虽然也算精明,但杜加林到底虚长她几岁,口味又重,所以吃的盐要比她多得多,对于她的小心思,杜加林一望即知,这位杜二小姐还处在拿阅读品味判断他人格调的阶段,认为一个看什么样的书决定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想必在她看来,一个爱看八卦杂志的女人定是一个庸俗不堪的妇女。杜加林不仅看八卦,她以前的家里还有一摞摞的故事会呢。

到底是个孩子,非要把自己的不屑表现出来,而她轻视杜加林的品味不过是为了凸显自己,归根结底是为了引起傅与乔的注意。杜加林决定成全她,顺着她问道,“妹妹现下在看什么书?”

杜二小姐高傲地给杜加林看了个书皮,上面写着pygmalion,她给杜加林看了一眼就拿回去了,“萧翁的剧本。”

很不巧地,杜加林读过这个剧本。杜加林对文学狩猎不多,不过却读过萧伯纳的大部分著作。她读萧伯纳,还是源于那位主张“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历史学家。这位先生后期对萧氏粉转黑,生前最后一篇文章便是对萧伯纳的讨伐,而所列数的其中一条罪状便是这个爱尔兰人对版税抽成一丝不苟,就连大学生演戏也要抽成。杜加林作为一个现代人,自然不觉得重视版税有什么不妥,倒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忝于谈钱,给盗版商钻了许多漏洞。

“姐夫,你在英国,有没有见过george?”杜加林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位二小姐的意思,她这里的george指的是萧伯纳,时下学生有一股风气,为了表示自己对作者的真爱,只称名不称姓。不过这位二小姐一定不知道,傅与乔的英文名也叫george。杜加林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才不让自己笑出来。

傅与乔果然愣了,“嗯?”

“二妹问你有没有在英国见过bernard shaw?”

“没有。”两个字言简意赅。他又在说谎,杜加林前几天还在他的书柜里发现一本萧伯纳的签名书,上面还写着类似中文里惠赠之类的话。就算萧翁喜欢签名赠书,也不可能没有一面之缘就写这些。

“我觉得萧翁虽然写的是英国的故事,但这种语言的歧视在中国也适用。不是也有好多人在反对白话文吗?”

傅与乔保持沉默,杜加林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不忍心让其冷场,“语言的歧视应该是普遍的,不过在英国不光是语言的歧视,还有口音的歧视。在现今的中国,恐怕没谁会给方言排座次,但英国人可做得出来,并且一以贯之。这世界上应该没有比英国人再在乎口音的了,萧伯纳只有生活在英国,才能写出皮格马利翁这种剧本,毕竟凭口音判断阶层也只有他们做得出来。”

尽管杜加林认为语言只是交流的工具,但她在英国的时候还是学了一口牛津腔。人到底是社会的动物,她自然不能幸免。

“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在英国留学过呢。”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既然没在英国留过学,就不要不懂装懂了。

杜加林决定和傅与乔一样保持沉默,不料傅少爷此时却开了尊口,“阿妮说的倒有些意思。”

他一向肯在人前维护她,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不管他爱不爱她,在外人面前维护她就是维护他自己,另外也方便呈现出夫妻恩爱的假象来。杜加林觉得他虽然目的不纯,但结果却让她很受用。傅与乔以前跟她说但求结果,不问动机,想必还是有些道理的。

杜二小姐本想展示自己,不料却在傅与乔这儿吃了枚软钉子,只好继续看她的书。

上车的时候,傅与乔故意一手提了一个手提箱,左手是他的,右手提的是杜加林的,明明来的时候是各拿各的。杜二小姐拿的那个大箱子只好麻烦列车员帮忙。

杜加林此刻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些不厚道,不是对傅与乔,而是对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杜二小姐虽然自以为聪明了些,但对她也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带她去上海接受傅与乔一个月的白眼是不是略微有些残酷?不过她很快说服了自己,年轻人就应该受些挫折,在挫折中学会成长,才会明白什么是分寸。爱情也要合乎道德,姐妹的男人怎么能随便觊觎呢?由傅与乔来给她上这一课,也算她的福气,他毕竟不会像旁的男人那样占她的便宜。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家里派了汽车夫来接。一到家门口,便有佣人来拿他们的行李箱子,傅与乔很绅士地让女士先行,他尾随其后。杜加林自是知道这位少爷的性子,使劲地倒腾着自己的小脚往前走,生怕他嫌她慢。等到了二层小洋楼,她才醒悟,为什么要这么惯着他,他就是嫌她又怎样,他敢当面说么?

一进小洋楼,小翠已经在工作了,她正在修剪百合花根茎部的叶子,准备插到花瓶里。

“阿妮,你先带二妹吃饭,不用管我,让人给我煮壶咖啡就行。”说完他径直上了二楼浴室,这两天他连个热水澡都没法子洗。杜家只有一个浴室,加上他俩却有九口人,连洗澡都要轮换着来,偏偏杜家都是女眷,他又不好跟人抢。安顿杜二小姐的事自然落到了杜加林身上,她向小翠介绍这是她的娘家二妹妹,小翠说了声二小姐好。刚说完,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客厅的橱柜上拿了一个信封,交给杜加林,“少奶奶,昨天来了一封信,我差点儿都忘了。”

那是一个烫金的信封,打开却是一张邀请函,发函人是陆小姐,邀请杜加林来参加一周后的party,地点在陆公馆。

陆小姐既然办party,说明她现下心情不错,想必那桩事情已经解决了,她身体还够好的,一般人恐怕还卧床调养呢。

只是为什么她也在邀请名单上,她俩的交情有到这一步吗?怕不是鸿门宴罢。只是陆小姐不是对傅与乔已经失了兴趣,移情别恋那位周先生了么,有必要还揪着她不放么?也许她是想展现一下新女性的魅力和风采,让杜加林这样一个一口一个纳妾的女人见识一下。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第18章

杜加林手里拿着陆小姐的邀请函,虽然并不知道陆小姐为什么要邀请自己去参加生日party,但她想这次或许是个机会。她如果要做旗袍生意的话,第一件旗袍总要有个亮相的平台。陆小姐的朋友大抵都是社交场的,如果吸引了她们的注意,相当于做了一个活广告。不过距离这个聚会还有一周,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赶制一件旗袍。

她一心二用,既想着陆二小姐的party,又忙着安顿杜二小姐。杜加林让小翠拿了新的毛巾牙刷牙膏,引二小姐去一楼的盥洗室先去简单的洗漱,又让赵妈去收拾楼上的客房,她特意嘱咐把房间里的床单幔帐换成水粉色,赵妈说了声是,便上了二楼,身后跟着一个佣人提着二小姐的行李箱子。

杜加林问二小姐早餐吃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她说都可以。然后杜加林就让小翠去厨房拿了洋厨子做的早餐,说完又嘱咐她盛一碗银耳莲子粥过来。今天府上的早餐还算丰盛,洋葱汁牛肉汤,芥辣鸡饭,虾仁粉饺,火腿蛋,香蕉煎饼,竹篮里放着新烘的面包,旁边是牛油和果酱,一把银制的牛奶壶摆在中间。这个洋厨子做的并非真正的西餐,而是经过改良的,目的还是为了合乎傅老爷的口味。杜加林让二小姐自己吃,她去煮咖啡。等二小姐吃得差不多了,咖啡也煮好了。她没问二妹喝不喝咖啡,而是直接问她要不要加炼乳或者方糖。

杜加林把加了方糖的咖啡递给二小姐,又端着咖啡壶和粥上了二楼。她想这时傅与乔应该洗完澡在卧室休息了。她轻敲了屋门,“念之,是我”,门是锁着的,傅与乔来给她开门。此刻的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睡袍,露出细长精瘦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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