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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涵原本还明明灭灭的眸光,彻底沉了下来,站起身来,挡在两人之间,低低说了一句:“我送赵王爷出去。”

说着,就牵了赵杀的手,将他一路拽到门外。

唯留那司徒靖明僵在原地,等两人去得远了,才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木牌,默默摩挲了一番,半晌方道:“那人岂会有真心可言。”

赵判官站在将军府前,被街上凉风一吹,总算回过神来,先前满怀豪情壮志,带了一帮武师风风光光地来迎人,如今怀中空空不说,连王府武师都丢了,仿佛凭空发了一场虚空大梦,聚散离合,不过转瞬,身形不免有些摇晃。

眼看许青涵施施然朝自己行了个礼,就要掩门,到底是不甘心,哑着嗓子喝住了:“青涵,跟我回去吧。”

许大夫脊背挺得笔直,冲他轻轻浅浅地一笑:“要是回去了,王爷想怎么安置我?”

赵杀还以为有回旋的余地,郑重其事地应道:“自然住原来的地方。你种的那堆杂草,大半都活了。”

许青涵听了,知道他说的是药圃,浅笑着点了点头,却不曾挪动半步。

赵杀不知为何,一阵心浮气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一直亲手照看。”

许青涵听了这些情话,虽然心动,但更多的是妒意,勉强笑道:“要是我跟王爷回去,和几位贵客起了冲突,该如何是好?”

赵杀听得头大如斗,烦闷之间,竟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你一身的力气,他们又打不过……”

话一出口,想再收回,已是迟了。

许青涵怔怔看着他,一身白袍在风里翻滚,越发显出腰身细窄、清雅柔弱的气质来,眼睛里水气氤氲,泪光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才惨笑道:“是了,阿情生得娇弱,王爷那名弟弟亦是可爱可怜,我患上风寒也能自行诊治,难怪王爷没有半分回护之心。”

赵判官脑袋嗡嗡直响,正想说一些有失身份的话,上前搂一搂抱一抱,把颜面全不顾了,却看见许青涵往将军府门口的石狮上用力一拍,那狮头哗哗落下许多石屑来,留下极深的一个掌印。

许大夫凄苦万分地望着赵杀:“难道我就……不需要人护着吗?”

赵杀瞠目结舌,脸色从青到白变了几回,“不需要”这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多亏他智珠在握,硬生生忍住了,昧着良心道:“自、自然要的。”

许青涵似乎稍稍好受了些,等低下头来,望见自己的掌心,眼眶又是一红:“王爷,我的手……”

赵杀听到这句话,总算涌起一腔怜爱之心,抓过那只手细细一看,却发现他掌心至多不过微微泛红,连皮都不曾破,一时哑然。

许青涵以为王爷也跟他一般痛惜难言,心里颇有些宽慰,强笑道:“都有些发麻了,但青涵身微命贱,这点小伤……无妨。”

赵判官张了张口,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最终还是色令智昏,往许大夫手上轻轻吹了几口气。

许青涵被他这样哄了一阵,胸口那股怨气渐渐化作痴痴缠缠的线,彻底忘了原先闭门送客的打算,满心想着好好朝赵杀诉一诉衷肠。

可他还没偎依过去,两名赵王府的小厮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隔着老远便喊:“王爷,不好啦!”

赵杀顿时想起两人还站在路边,不知被多少人撞见奸情,忙把手一缩,正色道:“何事大惊小怪?”

一位小厮急急禀道:“阮公子说有一道题解不出,一个人出了院子,奔着王爷屋里去了,拦也拦不住,只怕已经到了!”

另一名小厮亦急道:“王爷让我看着那病鬼,他刚醒转过来,就喊着要见王爷,不知谁提了一句王爷不回来过夜,他就伏在床头一个劲地咳血!”

赵杀听得心口一窒,正要怒斥几句,断了这些人一口一个病鬼的歪风,又有两名小厮跑过来,嘴里嚷嚷着:“阮公子已经到了门口,说王爷与他如胶似漆,此生不渝,眼泪汪汪地问我们为什么不放他进去……”

“王爷,那病鬼在屋里听到这句话,又咳了一口血!”

赵杀脸色煞白,匆匆看了许青涵一眼,胡乱拱了拱手道:“青涵,你既然心意已决,我先行一步,改日再来看你。”

许大夫听得脸色铁青,也不知道至此一别要等到何年何月,稍一犹豫便上前一步,牵了赵杀,微微笑道:“救人要紧,我同王爷一道去吧。”

赵杀半惊半喜,万万想不到许青涵会突然应允,心急如焚之际,也顾不上细想,同他手牵手上了马车。

两人一路紧赶慢赶,进得赵王府,果然看见阮情被堵在门前,三四十名护卫死死护住门板。

阮情凭蛮力闯了几次,总差那最后一线,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看见是赵杀,才揉了揉通红的眼眶,破涕为笑:“我以为王爷……在屋里……”

赵杀沉着脸,将脊背挺得笔直,祭出一身王霸之气,有心狠狠训他一通,谁知阮情先前哭得太凶,话说了一半,打了几个嗝,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做见不得人的事。”

赵判官身形一僵,眼睁睁看着阮情擦完眼泪,用手里攥着的尖头银簪将长发一绾,笑盈盈地凑上前,娇声埋怨道:“阿情还以为赵王爷负了心,只想跟王爷一道死了,幸好是误会一场。”

赵杀听到此处,脸色也跟死了一样,青中泛白,比地府当差的时候更加惨淡。

阮情见他默然不语,还一头雾水,四下一看,总算发现许青涵握着赵杀另一只手,不觉眉飞色舞,直笑道:“许大夫,当初多亏有你开解,让我主动些。我跟王爷,已经在一起了。”

许青涵垂着头,眼角泛红,也勉强笑了一笑:“呵呵。”

赵杀只觉得左边人的手温软细嫩,拇指时不时地在他手心一抠,半边身子都被逗得微微发热,右边人却掌心冰凉,像大热天兜头浇下一盆雪水。

这样冰火两重天的境遇,饶是赵判官这般英武男儿,也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偏袒一句。三人这样拉拉扯扯,耽搁了许多光景,赵杀想到屋里还在咳血的赵静,硬着头皮问:“阿情找本王何事?”

许青涵听他叫得这般肉麻,既惊且怒,气得又在一旁呵呵冷笑。

阮情还以为许大夫当真品行端方,一得知自己促成了一对好姻缘,就欣慰得笑出声来,心头感激,也朝许青涵呵呵了几声,然后才软在赵杀怀里,娇憨请教道:“王爷,这道人鬼同笼的题目,阿情委实算不明白。”

赵杀最爱他勤勉好学的模样,一时竟把别的桃花都抛在脑后,巨细无遗地教导起阮情来。许青涵脸色难看,好不容易盼到两人传道授业完,阮情恋恋不舍地回了院子,方红着眼眶道:“府里既然有病人,还是尽早让青涵看看吧。”

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把看了半天热闹的数十名护卫如数遣走,领着许青涵去了主屋,却不想推门而进时,屋里只剩下猩红血点,咳血的病患已经踪影全无。

赵判官慌得冷汗直流,把屋里灯火挑亮,匆匆转了两圈,又循着血迹翻窗出去,摸黑走了几步,总算在一株半枯的兰草旁找到自己病弱的弟弟。

赵静勉力忍着咳嗽,汗盈于睫,见到他来,轻声问了句:“哥哥,那人走了吗?”

赵杀看他咳得辛苦,胸前衣襟已经被血污得不成样子,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把揽住人,要抱他起身。

赵静却拼命摇头,连眼睛也不愿多看赵杀一眼,颤声笑道:“我藏在这里,没有误哥哥的好事吧?万一被哥哥这一世的良人看到了,误了好事,阿静……”

他这些话翻来覆去,含糊得几不成句,赵杀偏偏明白了,鼻头一阵发酸,正要说两句宽抚的话,就听赵静骤然哽咽起来:“我这般体谅哥哥,可为什么,哥哥不顾念一下我?你不是答应过了,等阿静病死了,再去找旁的人……只要多等个两三天……”

第十四章

赵判官被他说得眼眶通红,手上用力,硬是把赵静从地上横抱起来,恨不得千里迢迢地去赴汤蹈火,换这人一时半刻的舒展眉头。然而当他转过身,就看到站在窗下,听着他们诉了半天衷肠的许青涵。

许大夫此时心头冰凉,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抿了抿发白的嘴唇,笑得落寞:“夜里风凉,两位进屋来说吧。”

赵静听见声音,从赵杀怀里微微抬起头,睁着一双发红的猫儿眼,借着月色把许青涵细细打量了一番,顿时脸色凝重,连啜泣都顾不上了,如临大敌地梳拢起乱发。

可同样一个人,落到赵王爷眼中,就成了一朵温柔解意不胜凉风的娇花,闻言赶紧把自家弟弟规规矩矩地抱回榻上,一面竭力道:“阿静,不要胡说,好生养病,哥哥陪你。”一面羞惭作揖,“青涵,有劳了。”

任赵杀脸皮通天,都暗叹自己越说越不成样子。

好在许大夫心心念念都是救死扶伤,风流负心汉也救,多情病公子也救,喟叹过后,还是拿手指搭在赵静腕上,细细看起脉象,半天才站起身来,面色为难地朝赵杀一拱手,只说:“王爷,这边一叙。”

赵杀浑浑噩噩地跟了上去。

许青涵眉宇紧锁,走到门边,才道:“那位公子脉象强健,体壮如牛。硬要挑毛病,也是吃多了大补之物,有些上火。”

赵王爷愕然看着他,等明白过来,顿时一阵腹谤,只觉许大夫平日在王府只治些臀疾,把正经手艺生疏了。

许青涵再要多说,赵杀便劝道:“阿静年纪轻轻就有许多白发,还时常咳血,这些话太过荒谬,不要再提了。”

许大夫原想提醒他从巫蛊邪术之流着手,听他这样斩钉截铁,却是说不出口了,怔怔望了他半晌,方点了点头,自嘲道:“王爷说得是。”

赵杀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得重了,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青涵才笑着问了他几句:“王爷何时才能为了我,不去找旁人?我两三天能等,两三年也能等。”

可惜没等他回话,就听见许大夫轻笑着续了下去:“太久就不等了。”

赵杀至此,总算知道什么叫挫骨之痛,虽然想拉着他表一表衷心,又觉自己全无立场,一刀两断才是对许大夫情深意重。

这一犹豫,许大夫就绝决地出了门。赵杀不由自主地要追出去,亏得赵静察觉有些不对,强撑病体唤了他几声,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恍恍惚惚地回过头来。

赵静咳了几声,目光游移地问他:“哥哥,大夫说我还能活几日?”

赵杀没有应,发现弟弟指尖冰凉,便用手攥紧,一点点捂暖了。

一扇门之隔,许青涵已经沿着昏黑小径走出老远,他在花园里负手而立,摆了一个万般萧瑟的背影。

园里夜色朦胧,正适合看美人。

自己一衫月光,也算风华侧漏。

许大夫满心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王爷总该追出来了,目光时不时地往后瞟去。谁知等了又等,路上仍望不见半个人影。

他站得酸了,只好在四周寻了个石墩坐下,又熬了两炷香光景,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从黯然神伤,坐到心灰意冷。

待他起身要走,赵杀总算赶了过来,在夜幕里上气不接下气地站着,迟疑道:“青涵,我情债缠身,尤其负你良多,一世只怕还不尽。何时找我讨债,我都在黄泉路后,孽镜台前等你。”

“两世三世,十世二十世,我一直等在那里,你怪我时就来骂我几声……不怪我了,也来告诉我。”

赵王爷花言巧语的本事早就传得天下皆知,饶是许大夫做足准备,听到赵杀要永生永世做一缕孤魂,在阴曹地府等自己回心转意,仍不免微微动容。

许大夫深深看了赵杀一眼,想到王爷半世风流,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像他一样纯善痴心的傻大夫,是被这些荡气回肠的谎话砸晕了脑袋,心头被吹皱的那一池春水,又冻得刀枪不入,寒着脸道:“我行医多年,从没听过这一世救不活人,来世再补救的道理。唯有王爷高明,一口一句来世!许某争的是这一生,求的是当下,属意的是眼前人!”

赵判官遭他冷着脸一训,急得欲言又止,扯住许青涵的手不放。

许青涵气得眼眶通红,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我自知相貌平平,全靠着床上勤勉,王爷才赏我这几句话。什么阿情、阿静,都远胜于我……哼,只看美色,难怪了。”

他一身神力,此时决意要走,赵杀拽也拽不住,跟在后头直劝:“青涵,我说的正是当下,是这辈子连同下辈子。”

“你端正文雅,容貌再好不过,只要不上药,你在旁边,我心里就很欢喜。”

“我是当真,敬你爱你。”

赵杀二十年来,还从未说过这么多甜言蜜语,可越是掏心掏肺,许青涵脸色就越是难看,到最后谁也拦不住他,眼睁睁看着这人留下一地鼻青脸肿的护卫,闯出王府。

许大夫顶着昏昏夜色,孤身走在浩大天地之间,脑海里一会是王爷跟阮情蜜里调油,一会是王爷对赵静轻怜密爱,两处都是情根深种,而自己却是……端正……敬爱……

一听便是人老珠黄,不甚受宠了。

正巧有酒楼卖唱的歌女,凄凄切切地拨着琵琶,嘴里唱道:“寒叶飘逸,洒满奴的脸。吾郎叛逆,伤透奴的心……”

许大夫触景伤情,在凉风里怔怔立着,直到曲终人散,才含着泪回了将军府。

在他身后,一只羽翼丰满的黑羽鹰,从重重檐瓦上一掠而过。

赵杀再去的时候,将军府已是门禁森严,拜帖递了几回,千请万请,司徒将军才慢吞吞出来,和赵杀打了个照面。

那司徒靖明还是穿一身玄色劲装,半块青铜面甲,腰上革带勒得极紧,叫人情不自禁朝其腰身处多看两眼,连赵杀都不能免俗,瞪了许久才挪开目光,冲司徒靖明用力一拱手,恨声道:“烦请将军叫青涵出来!我们有要事相商!”

他昨夜被许大夫拽出一路,好话说尽,人没留住不说,还磕得处处淤青,回去歇了半宿才缓过气来,身后的家丁也走得一瘸一拐,再如何虚张声势,气概上都大不如前。

偏偏司徒靖明还落井下石,目光更显阴鸷,气焰更显嚣张,冷冷瞥了赵杀一眼,把昨日恶毒的话又拎出来讥嘲了一遍:“王爷这般殷勤寻人,一定是摆平了府里。从此妻妾相和,后院安稳,真是一桩喜事。”

赵杀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自己养了一夜瘀伤,手背上的白桃花却在簌簌地掉叶子。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还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株漆黑的桃花树,枝杈如铁,把剩下的残花枯枝也给挤到一边。

司徒靖明等了片刻,不见下文,转身欲走,赵判官这才回过神来,哑声道:“我只想见他一面。”

司徒靖明眸光微沉,嗤笑起来:“见了面,勾起旧情,好把人请回去,活得无名无分,忍气吞声,这便是对许青涵好?”

赵杀勃然怒道:“一派胡言!我自然会待他……”

司徒靖明忽然往前迈了半步,一身威压骤起:“连莺莺燕燕齐聚一堂都不敢,这便是王爷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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