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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皱了皱眉:“那你要怎样?”

元洸道:“现在我还不知要怎样,且先算欠下,日后再说,如何?”

“我自是无妨。”陆昭道。只是日后我是否还会履行,便不由你说的算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言出必行,到最后不过是实力说话,利益做算而已。

元洸对于陆昭爽快地应下也并不疑心,他看了看已经整理好的信件,不由得暗自感叹陆昭若为君王,一定会十分勤政。不过再勤政的君王也要吃饭,此时已至午时,元洸抄起陆昭:“走,我知道有家扬州菜,做的最是地道。”

第111章 蚕食

对于吃饭问题, 陆昭并不关心,仅仅跟随元洸到达该去的地点,脑海中仍思索着信中每一句话可以挖掘的东西。为了增加陆昭在外逗留的时日, 元洸已经将许多非公文性质的信件转移到了陆昭这边,其中便不乏许多家书。

陆昭看着元洸在一旁兴高采烈地布置菜肴, 一面让人在自己所领的扈从, 把帐记在北军中侯府的名下,心中颇有所动。如今贺祎之弟贺斌领北军中侯一职,掌监屯骑校尉、越骑校尉、步兵校尉、长水校尉、射声校尉所领北军五营, 秩六百石。对于贺家这种关陇第一门第来讲,这个官位可以说轻如鸿毛, 但是其权甚重,乃是京师之北——也就是保太后所居长乐宫附近, 常备禁卫军的长官,所以贺家将自家的中坚力量安插于此, 以在关键时刻得以呼应。

虽然相比于卫尉杨宁等人所掌的宫禁不同,但北军中侯对外可以对其他世族以及地方与中央的通信形成壁垒, 对内甚至可以震慑皇帝, 完全可以满足贺氏权力网络目前的需求。毕竟如果贺家连宫禁都能掌握,那也不必侍奉今上了。先找个小皇孙在保太后手底下养几年玩玩,然后废位改立新帝, 从而全面把控朝政,岂不是一步登天。

不过陆昭特别瞩目的是北军中侯可以开府,这意味着能够自辟僚属。权利网中正因为有这一环节, 才能使得各方魁首能够将自己的嫡系深植其中。对于这些僚属的背景要尽快掌握, 看看是否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毕竟如果不能瓦解这股力量,扳倒贺氏就不可能, 被刀架在脖子上的皇帝就第一个不同意。

不过好在如今北军中侯的开府规模仍受品轶所限,不过区区四人而已,调查起来工作量并不大。

相比于北军中侯,她的兄长所领的车骑将军在这方面可谓豪奢。车骑将军开府,府属有长史、司马各一人,从事中郎二人,掾属二十九人,令史御属三十一人。将军以本号领军的,还各有部曲、校尉。当初陆昭之所以敢替兄长辞去万户封侯之位,就是看在车骑将军可以开府这一桩好处上。

当然,魏帝也有他的打算,毕竟是有意直接遥控这股力量。而对于自己的兄长而言,麾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也要加以安抚巩固,其中不乏杂胡部曲以及凉州世家的子弟。魏帝之所以愿意给出这样一个庞大的编制,还是希望从体量上能吸纳一部分未被关陇世族染指的力量,不可谓不老辣。

如今魏帝又扔给元洸一个长水校尉的兼职,划在贺斌手下,既不会触动保太后的利益,也能让这个小儿子有所历练,甚至掌握一股不小的力量。所以,陆昭至今都不敢低估这位在世家股掌中苟到现在的傀儡皇帝,能在自己最劣势的时候,还能做出如此有力且有效的反击,就足以彪炳宗庙。不过欣赏归欣赏,魏帝以封忠肃县主陷害她差点死在凉州,这笔旧账陆昭还是记下了。

陆昭看着元洸花钱如流水的手笔,不免感慨这又是一桩上位者挪用公款的实例。不过世风如此,世家大族们靠着权力的垄断来为自家牟利,元洸这种公款吃喝在许多地方豪族中都看不上眼。像富庶之地的太守,一笔赋税搜搜刮刮,挑挑拣拣下来,光那些不大触犯律法的收入,就已是巨万。上层财富的累积哪有什么勤勤恳恳,权力的壁垒才是最终法门。

只怕不久以后,自家兄长也不得不和王谧两人同流合污一番,在安定之地打造一个自家在北面的大本营。若不早早为此,就算不被其他世家吃掉,也要被挤兑死。

想至此处,陆昭忽然问元洸道:“据我所闻,贺氏原为涿郡世家?”

元洸闻言,还夹着佛手芽姜煨鸭子的筷子在空中一滞,皱了皱眉道:“太后确为涿郡人,只是当初太后被选为乳母后,贺家阖族乔迁才入雍州,经营两代,竟成巨业。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陆昭道:“我方才浏览信件,其中便有一封扶风茂陵马晃寄与京中好友万捷的信。信中多言凉王之乱冲击三辅,产业多遭侵夺之语。因其家道艰难,想入京拜访旧交,谋求生计。”

“这与贺氏何干?”元洸将鸭子夹入陆昭的碗碟中,一边在桌上寻找可能合乎陆昭胃口的菜式。

陆昭淡漠地看了看鸭子,然后解释道:“贺氏发迹不过两代,又是侨门,竟能一跃成为雍州乃至关陇世家中的第一门第,掌握相权,想必除了才具之外,在财资获取上也有自己的门路。”

自古钱权相易,像贺氏这种顶级世家,自然能够窥得如何用钱财来换取最大的权力。且庞大的世族也同样需要庞大的家业来维持,各个庄园产业必须要安插在关陇之地。倒不单单是为了节约运输的成本,信息上与中央乃至于其他世家的交互才是最重要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世家子弟们相互走动,哪里上任的新刺史是何人推举,宿卫变动又是哪个军府换来了替补,一场宴席便可以知晓。至于人情世故上,子弟们自小玩在一处,便会有着相似相同的经历,情分是一方面,交流方式的不同会让这些人形成一个独立的圈层。因此在雍州京畿附近大量兴造产业,便是贺氏应有之举。如果贺氏获取权力后,反倒反哺涿郡老家,那才是焚琴烹鹤,糟践东西。

“侨族立世艰难,能在关陇世家中做大,除却当朝丞相自身清名与才干不俗之外,还要悉心经营田亩乡资。不过两代人能成如此巨业,唯有为乱乡里一途。”

元洸看着陆昭丝毫不留情面的评论惊讶不已,而陆昭则继续道:“皇权式微,法序难维,唯有以武力威慑,才能够毁掉关陇旧族的根系。贺氏自掌权以来,想必也曾出任三辅地方,借由郡县兵和开府从属的部曲,先将涿郡转移到此的私人部曲给予正名,分配武器,便可以横行乡里。”

“至于这立足之始,必然要先给本土的一流门第做一做脏手套,撑一撑体面。高门么,清望最是要紧,总有不方便出手的事情。之后贺氏因贺祎入中枢,地方所求想必也有不少吧。地方向贺家倾入大量财货以及庄园土地,贺家便可从中枢运作为其子弟谋求任事。至于庄园田产,大可通过地方行政侵夺,如此为害一方,想必各家怨怼颇多。”

其实到了这一步,以贺家人才的品质,做到关陇第一豪族便算的上是水到渠成了。说到底,世家在乡土之上的冲突,比朝堂之上的博弈更为露骨。这一点上,贺家和陆家的崛起并无任何不同。只是陆氏本身就是本土首望,谋求利益的手段也要更为柔和。直接侵夺乡民财产显然并非最好的手段,相互扶持,世家之间彼此得利,吸纳各方,进而可以打造一个共同的利益体。一旦遇到危机,对方将面临的则是江东世族和乡民的集体反扑。这也是魏国虽然打败了吴国,但迟迟不敢伸手会稽等江东腹地的原因。

至于贺家,侵占的手段可以更多变,或者更直接。对于大世族,拉一打一那是常态。至于那些小世族,尤其是在政治上已有颓势但产业尚存的,贺氏便可以先给个官让这些人做一做,然后再拿捏他们的错处,革职罢免。如此往复,这些士族不得不投入更多的资材来给贺家,如同被农户豢养的鸡鸭,虽然一时免于一死,但也要不停地下蛋,直到再无可利用,才能结束悲惨的一生。

这些陆昭在江东都是亲眼见过的,因此对于贺氏隐藏在下面的黑历史,也就有着更为直观的脉络可以疏理。贺家与陆家因地缘问题与诉求,必然不能用相同的手段。柔和的方式虽可减少乡土矛盾,但毕竟耗时太多,需要几代人的积累。而贺氏想要在短时间内崛起,就必然要用更为激进的方法。

“这个马氏在三辅的家产遭受侵夺,凉王军为害是一方面,但薛、贺两家同掌部曲出兵,所过之境,要说与人秋毫无犯,那也不可能。”

听完陆昭所述,元洸也豁然明白:“他进京来,除了请亲友出手相助,想必也是极有可能请见贺氏,望其收手。”

“扶风茂陵马氏也曾是有根基的旧族,寥落至此已有自卑之感,若再于贺家门下见辱,岂非要以命相搏。”陆昭淡淡一笑,用手指扣了扣那封马晃所写的信,“找出和扶风马氏有相同境况之人,若有此等人拜会贺氏府上,岂非扰乱丞相安居。届时你这个维护京畿之东的长水校尉,可要尽职恪守为好。”

元洸心领神会,听到此处已然拍手称妙,正要为陆昭奉酒,却见一大摞信件已经被陆昭堆到了自己的眼前。“今日我观信件颇多,眼目不适,剩下的便劳烦大王了。”她的声音很是平和,不过神色并不乖巧,但这已让元洸不忍拒绝。

他不禁回头看了看侍奉在侧的斐源。斐源嗫声道:“是方才县主命奴婢取来的,奴婢以为县主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元洸无奈地再看向陆昭,此时她已经开始吃碗碟中的食物,并且下一筷子直接挑走了鲈鱼脸颊上的一块细肉。

堪称眼疾手快。等等,自己好歹一个诸侯王怎么就被县主下令支使了?

没有再理会元洸的声声叫苦,陆昭将鱼颊放入口中细嚼。她要安心吃饱饭,补一补在陇西吃菜喝粥亏了的身体。毕竟禁中要封她为女侍中,就在这几日了。

第112章 昭阳

暮春时节, 长安城东郊已满是落花,一辆马车疾疾行来,最终停在长安城东门的亭下, 排队等待入城之前的检查。

三辅惨遭战火荼毒,如今虽然局势渐稳, 仍不乏乡民入都投奔亲朋好友。更多的则是无家可归的难民, 家园尽毁,钱粮又遭匪兵劫掠,不得不入城乞讨。即便中枢已筹措粮草分散到地方, 但是也不乏世家有所克扣。如今长安的政令还未涉及到安抚这些出兵出力的世家,为防止乡间有大族借机吞并, 世族们对于这些战时物资的把控更甚于往日。

长安北门不开,西门因战事只放官文通信, 南门因便于调用南方粮草便只为转运物资的车舆开放,因此东门便成了寻常人等出入的关卡。这几日, 元洸也不得不在东门附近值守,指挥下属将入城的人进行分流。他手中的钱帑尚还阔绰, 以保太后之名开设的救济粥棚便在东门, 但元洸仅仅令这些难民在此处饮粥管饱,并不放其进入城内。

如今,便不乏有世家大族庄园内的掌事和仆从三三两两过来, 走到粥棚附近,和那些难民们攀谈。若对方有意为荫户,便可以拿到一笔不小的安置费。此时便已有一名年纪三十上下的难民对着前来收留荫户的掌事不停地磕头, 他家有妻子重病, 老母又刚刚过世,急需一笔钱。

元洸在城头上看着眼前频频出现的画面, 有着保太后这一层关系在,元洸也乐意徇私,对其他世族的仆从多有驱赶,唯独让贺氏庄园的人在此处招揽。此时,一名士兵俯在其耳边,说了些什么。

元洸听罢了然一笑:“他们果然到了。”

人群中,马晃一身葛袍,虽然仍能看出有习武之人的魁梧,却未免憔悴消瘦。他在长安附近辗转多日,旅店多已客满,而如今他捉襟见肘,世家提供的寓园也承担不起。况且以自己如今的打扮,即便能认出他是茂陵世族,也不愿意相认。

马车已被拉去另一边查验,战时未骟过的马匹皆要征用为战备。虽然朝廷也不会强行掠夺,但一般也只会用一些老弱不堪的军马进行替换。马晃便与一名仆从站在队伍中,等待察看身份勘合。

然而还未轮到他,便已有几个贺家庄园的掌事过来看人。比起孱弱的难民,马晃身量不差,农耕重活或是补充部曲都颇堪用。其中一人便上前探问:“遭逢战乱,立世不易,壮士可愿意随我入庄园谋一份差事。”

马晃闻言,并不理会,反而昂了昂头。

另一人又劝言道:“我家庄园主人乃当朝贺氏一族,供给充足,从不亏待。”

马晃此时忽然怒目而视,道:“贺氏为祸乡里,吞没我家祖上两代田产。如今尔等又在这里散播诳言,殊不知被尔等揽去,又要做何恶事?大丈夫立于世,自有求活之道,怎能助纣为虐!”

此时周围也有不少人围观,不知这是哪家刚烈之人,竟敢辱骂当朝第一门第。

几名庄园掌事颇为尴尬,方才原本已经交涉好的人,有的也有些犹豫,问起成为荫户后要具体做何事。流民纷纷扰扰,几名掌事也不好贸然与这些人冲突。两方正僵持着,忽见一队骑兵从门内疾驰而出,几响长鞭劈落在地。

“何人生事!”为首的长官一眼便盯住了马晃。

马晃只冷笑道:“血涂野草,豺尽冠缨,增淫助虐独擅于当今者欤?我自为王执杖,驱此茹毛饮血之狼。”

那长官闻言,神色冷肃,然而抬手便向马晃抽了一鞭,顿时血肉横绽,他怒喝道:“鞭楚明刑在我,当朝丞相堪比周公,怎容你一白身饶舌。”说完又补上一记鞭,“小民刁钻,速离此处,若再生事端,便以扰乱安治之罪下狱。”而后,再不由马晃分说,几名士兵便将其逼出队列之外。

“主人,我们的马车。”

那仆从话音未落,便见在旁边查验的人将马拖入城中,之后用刀斧棍棒等物将马车拆了个粉碎。

见此情景,马晃早已双目眦裂,然而他亦知,既然已经得罪了贺家,以他如今乡望家世,即便能够入都,也无人再敢让他入门了。日后求生,想来也只有投靠那些与关陇对立的世家。可如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世家?

待马晃走远,元洸才徐徐走出,笑着对掌事道:“小民敢毁丞相乡誉,本王便第一个不答应。若再有此等生事者,掌事无虑,尽管言明与我。”

贺家庄园的掌事虽然能够横行乡里,却还未猖狂到支使一个诸侯王,连赔礼道:“叨扰大王,实乃小民罪过。这几日扶风县在营造新园,颇缺人手,这才前来招募。待庄园建成,不敢求大王赏光莅临,愿奉产物,感谢大王今日庇护。”

元洸笑着摆了摆手:“丞相位高,难于分身,你们也是为其分忧。”

掌事道:“那这些人……”

元洸此时已骑马转身回城,边走边道:“掌事园中亲属,自领回便可。”

清风拂过,郊野的花瓣便如飞雪一般散落,然而再注目而视,亦不觉有缺。花开有时,花开亦不尽,总有凌寒者晚开,总有后来者居上。空旷的庄园自有无数流民填补,而空出的权位也自有无数上位者竞逐。

“陆昭。”元洸抬头看了看明艳如许的昭阳,“棋局已开,你准备如何布局呢。”

时至三月末,元澈已在略阳进驻,军队分守在各个险要之处,并在可以耕种的地方设立军屯,组织耕种。经过天水郡的哗变,彭通与刘庄等人已得到了相当可观的田亩、牛羊以及人口,并在刘庄等人的一力运作下,记入祖产,已完全合乎律法。

元澈对二人并无太大动作,毕竟彭通与刘庄是与自己合作的世族典范,此时惩处,对于日后的招降有损声望。况且近几日,因为停战而得以喘息,许多金城的世族和百姓都相继逃到陇西、天水等地,这与陆昭所设计的几乎无差。而天水因其地貌,甚至还要略好于陇西郡。

元澈借此也不乏招纳世家充入幕府,如今他有着最充裕的军粮,解决百姓的温饱不成问题。但是如此大量的人口涌入,还是给治安造成一定的困难。想要解决这些,和刘庄、彭通这些地头蛇们是达不成任何交涉和共识的,他如今只能借王峤之力试探中枢,再以自己兵力甚众这个优势,给予关陇世族一些压力。

因此,元澈也分外关注着长安的任何动态,各样的信息也源源不断地汇入到了略阳来。其中最为瞩目的便是渤海王当街求好靖国公嫡长女,两人出则同车,入则同室。如今世风对女子并无太多束缚,既然当朝保太后都能自辟僚属,面见朝臣,男女当街相会,骑马共乘也并无不妥。前朝看杀卫玠,今日穷追陆女,在舆论上,都是值得称道的风流韵事。身为高门如果连这些风评都没有,那才是入朝无望。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则是保太后推举陆氏为女侍中一事,与今上亲自征辟陆氏为女侍中却遭拒绝一事一并写入了邸报。元澈几乎懊恼的将这些信读完,最后只有放虎归山之感。当初就应该把她继续扣在崇信县,哪怕在自己身边携来洪水滔天,也好过在长安搅风弄雨。

陆昭回去不过几日,竟然与关陇世族搭上了关系,还和诸侯王暧昧不清。别人不知其目的,元澈却深知陆昭这一次只怕所图不小。不过对于陆昭与元洸的事,元澈觉得以陆昭的性情,并不一定就是真的。即便此事发生,背后一定也有着向关陇世族表态等诸多考量。

元澈沉思许久,终于将这两封邸报放回了几案上。比起长安这些风言风语,另有一则消息令他警惕。今日早晨,他收到了绣衣御史属的密报,贺祎遣长子贺存南下奔赴子午道,与坐拥重兵前来支援的崔谅部碰了头。而父皇对于此事颇有隐忧,如今大军在外,关陇世族与强镇勾连,西进可以围堵漆县、汧县,抄己方后路,使自己腹背受敌。向西则逼近京畿,与关陇各家形成包围之势,意图控制禁中。

这一动作太过暧昧,无论崔谅是否怀据这等悖逆心思,贺家哪怕仅仅拿出一个以表亲切的交涉作为结果,都将在关陇地区形成极强的号召力。而这一举内含的暗劲,与对皇权的威压,如同笼罩在长安上空的乌云,随时可降天漏之雨。

元澈重新拿起那两封邸报。字字如刻,描绘的是王孙与其金粉的耳鬓厮磨,亲同形影。笔笔如刀,雕琢的是藩王与其谋主的双生傅翼,轩服珠旒。指腹划过光洁如雪的纸张,这般恍若无物的触感,也不及拊扪其颈项所得的三分真味。

而这三分真味,也早已有人尝得,百般贪恋,万般纠缠,以至于甘为萝茑,攀附其身。关陇世族又如何,他甘为舆梁,任她与浩瀚星辰对望。耻载青史又如何,他自做珥笔,看她书成血海业风的春秋。何必要引她不快?做一个傀儡闲王又有何不好?

元澈轻笑着,他的弟弟自有其相处之法,而他亦有其俦匹之道。

“奏明上表,申请入都,孤与陆车骑同往。”洁白的纸张顺着指尖凋落在地。

如今停战两月,封功请赏之事未定,只需将前线军事安排妥当,此时入都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只需要一个具体的事由。

“殿下所为何事?”魏钰庭双手趋奉,却未曾成功托得半片纸张。

元澈目光深幽:“陆车骑讨逆有功而赏赐拖延,忠肃县主全节却未得实封……孤要为陆家张目发声。”

第113章 御试

云吐朝阳, 景焕明霞,一抹奇异的绯红色如珊瑚带般曜于东方的天际。四月初一,天显祥瑞, 而这一祥瑞随着朝阳再次没入云层后,让人始觉有异兆之感。晦暗而壮丽, 这是天象, 亦是长安的人间象。

在颓生出这条绯红云带的鸱吻下,是靖国公府斜逸的飞檐,飞檐之下则是三十二名女官翅列于正门, 另有数十内侍仪卫无算。如此煊赫之势,对于迎接一个位同中书监的女侍中而言, 并不夸张。且自关陇世族独领朝堂之后,丞相霸府, 三公复其尊位,尚书与中书同被抑位, 女侍中一职因设在同为关陇世族出身的保太后门下,实际地位反倒更尊崇于另二者。

而今日, 前往靖国公府的仪卫比往日更多数倍。皇帝数日前征辟靖国公府嫡女陆昭为女侍中, 被其婉拒。或许是窥得了对方有布局邀好关陇世家之意,魏帝因此盛怒,扬言欲收其入诏狱。然而当日, 在保太后从长乐宫赶至未央宫出面之前,皇帝又悔而再诏陆昭奉职。而陆家阖府恐惧,陆昭便从命应诏。

此时于道义而言, 陆家避免屈从于保太后所施恩义。而魏帝的强行征辟, 意味着对于陆昭的出仕,皇帝单方面有着强烈的渴求。因此陆昭所任的女侍中被打上了强烈的皇权印记, 日后即便有着这样或那样触及皇权利益的举动,只要不过分,皇帝一方皆不好对其加以指责。至于先前魏帝对陆昭所包含的杀意,也能借助这次强行征辟有所化解。

而正是魏帝的愤怒与这一点点用强的的意味,也足以在保太后处获得些许亲近之感,不失为一种委婉的政治示好。

对于这样的结果,陆家已是颇为满意,自家有人能以较为中立的姿态参与到朝政之中,以后便可以做出更多的布置和有更多的政治选择,而不必顾及时评与道德所带来的桎梏。

此时,陆昭已换好阙翟,上绣华虫、火、宗彝、藻、粉米、黼、黻。章服为靛色,纹金大摆,委地虽未至三寸,但著在陆昭纤挺的腰身上,便有迢遰秋水,迤逦青山之态。

国朝女官服饰纹章皆与男子同,以女侍中的品轶,已可穿七章,配通犀玉玦,用十字髻,缀花钿七枚与金步摇。待最后一枚花钿贴合妥当后,陆昭走出居所,一名女史徐步向前,微笑施了一礼,之后托起她一支臂,在众人奉迎之下,穿过厅堂。步摇金丝坠坠,似有秋阳薄而锋利之感,平行着颈线与背线,在一片无声中竟走出了一场朝会般的胜如有声。

前来观礼者,除却一些关陇世族子弟,也不乏南士。外有陆归经营方镇,内有陆冲、陆昭等人参与执政,如今陆家已经不需要再喑声自处。缓缓恢复已有的人际脉络,慢慢重塑以往的世家构体,才是陆家目前的诉求。

鸣笳飞盖,翠幄重门,陆昭登舆后,车驾缓缓行向宫城。清道率府校尉等六人于前开道,随后便是青衣六名,并行障坐障数具。车驾周遭,最外有执戟六十人护卫,内圈则是一众女官与大量侍奉的内给使,或捧香炉宝镜,或执团扇拂尘,浩浩荡荡,充盈街坊内外。

絮柔与琼霏一一掠过金鞍宝辔,蹄下尘嚣翻如雪阵。陆昭慢慢摊开左手,女史在搀扶她的同时给了她一张字条,墨黑纸白,徐徐铺开。那早已熟悉的字体,好似勒金铸铁般烙在掌心。

“清河注,渭水流,别剑有光同在斗,敢问夜壑藏舟。”

花风有信,清莹的指尖探出绛纱重帏,纸屑便化作荼靡,随风而落。生于暮春的最后一场花事就此了结,陆昭从车帘的缝隙望向天空,此时赤色而滚烫的浓云如奔腾的战马,自天际悍然相逼,似要赶赴盛夏的鏖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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