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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
“不高兴,又不关你的事。”赵以川脸色没有刚开始那么沉了,眼神也有了点神采,只是依旧黯淡,“等我缓缓,裴哲,你先别说话,给我点时间冷静。”
敏感如裴哲,当然在这几分钟内百转千回地反应了过来。
赵以川的别扭不因为他,而是他们之间展露出的鸿沟,或者说差距。他们在美国一起留学的时候虽然不熟,但那会儿都在一个圈子里,成长环境和所处阶层的差别远不如现在泾渭分明,说难听点,都是靠父母祖荫的富二代,谁又比谁更高贵。
现在赵以川经历了家道中落,突然被踢出了原本的舒适圈,困窘像海面下的暗礁,随着退潮逐渐显露,日益沉重。
而他是触礁的船,撞出一个洞,不停地沉没。
他在努力地让自己沉得不那么快了,可一个人的力量太羸弱。
赵以川没有办法。
他也不知道能怎么调整,除非坦率地承认自己就是永远比裴哲差,永远吃软饭,好像他找不到其他途径快速走出一年以来的困窘。
可这样赵以川的自尊心不允许,裴哲对他的喜欢也不能容忍他自怨自艾。
于是,裴哲直接忽略了赵以川让他不要说话。
“以前我没问过,是怕你觉得不太好,但我现在觉得必须也要有个概念。”裴哲问他,“驰元……你父亲的公司,当年破产,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以川被问蒙了。
接着他笑了笑,不带任何负面情绪,也没有因此觉得安慰,就是很普通的一个缓解气氛的笑容:“没什么好聊的。”
“说给我听听。”
“好吧,其实真的很……正常,一切发展都很正常,没什么突然转折的戏剧情节。”赵以川不知在心里复盘了多少次。
他异常平静,说得却异常地详实。
“你知道,实业很少会有资金周转不过来的情况,除非是大单子,一下子搅乱了正常的生产流程。当时我父亲就中标了这么一个‘大单’,和z省的市政合作,承包了好几个大项目,有公信力背书,又是正规工程,只要按部就班地生产、拿钱,几乎不可能出现意外。所以他很有信心,甚至开始提前规划驰元下一步怎么扩大规模了。
“我爸因此贷了很大一笔款,用于增加生产线。后续市政没有及时打钱,有一部分货出了问题——这也很正常——就烂在库房里了。
“这时候银行的贷款也快到期了,必须还。节骨眼上,负责技术研发的一个高管又查出重病,得找人紧急接手他的活儿。原本很充足的现金流一下子居然捉襟见肘,我爸第一反应是拿私人的资产去填。
“他被大伯——就是赵驰元——拦下来了,赵驰元决不允许做这种蠢事。但有什么办法,他那会儿每天愁得睡不着觉,短短半个月头发就掉得没剩多少,人也瘦了一大圈。
“然后就这会儿吧,有人给我爸介绍了个投资项目。对方是他很多年的朋友,也是合作伙伴,项目投得简单,又是当时最火的清洁能源,收益周期很短,只要能产生5%的利润驰元的资金链就能重新顺利周转。
“其实现在说‘除了犯法怎么可能有这么快来钱的’多少有点马后炮,我爸当时已经急了,没想太多,直接把自己的全部身家投了进去,同时还说服了驰元董事会动用了一部分公司留作归还本金的钱。”
听到这儿,裴哲已经有所预感。
这种环环相扣的压力,不仅赵驰显穷途末路,就算比赵驰显实力雄厚十倍的启荣科技遇到,也没自信能洞察每一次的风险预警。
急着回本就是最大的诱惑,和赌博不同,这并非自愿,一家公司背后牵扯成千上万的员工,每个员工身后又有家庭和亲人。
别人再怎么冷嘲热讽,做企业的怎么可能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那个项目根本是空头支票,是诈骗。”赵以川说得很平静,也不提恨,“这事你现在去网上都还能查到判决书,皮包公司的相关负责人都进去了,托我爸投资的那个朋友一样被抓,人在监狱里。”
但是驰元的投入呢?私人填窟窿的钱呢?
赔偿根本不及九牛一毛。
本就岌岌可危的现金流这下全部崩盘,资不抵债,只能宣告破产。再清算,赵驰显的房子车子能卖的都卖了,人工费,材料费,成本,其他外债……
不能压垮一个公司,但已足够压垮一个家庭。
往者不可谏。
赵以川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认倒霉吧。”
“可你们驰元,最值钱的根本不是生产线吧?”裴哲并没有觉得这事就像赵以川说的一样到此为止,“活性剂的专利才是驰元的黄金,好好研发,绝对是一片新市场。”
赵以川一愣,没想到裴哲对驰元还有调查。
但他也很淡定:“对,我就算不是学理工科的,也知道研发部门一向在驰元被称为重中之重。不过当时负责研发的高管生病,断断续续的有几个部门核心被高薪挖走,我爸没拦住。他当时想技术和专利还在,能借那家公司的机会转型成功率不低才对。”
只要转型成功就会扭亏为盈,驰元不仅不会垮还能做得更大。
然而现在专利也没有了。
赵以川觉得世事无常,裴哲却想,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巧合获益。
他想了想,自己都没看清真相的冰山一角,对赵以川就更不能说明。泰恒投资的那家公司接手了这么多的活性剂专利,现在可怎么还没投入生产呢?
如果泰恒费了这么大功夫,为什么不立刻开始回本?
江德常该不会真快一命呜呼了吧。
“……裴哲?”
眉心狠狠一跳,裴哲转过头,像骤然回神地看向赵以川:“你喊我?”
“嗯。”赵以川摸一摸他的耳垂,“我不生你气,先回家吧。”
“又不生气了。”
赵以川眼眸微垂:“看得出你在乎我,其他就……无所谓了呗,我觉得自己拧巴,因为我俩……但这都不是你的错,你去找万阳,我……该说谢谢。”
“你要真无所谓就跟我摊个牌吧。”他服软,裴哲却没买账,“驰元现在还有多少没有结清的债务?公司名义的,你们家私人名义的,包括你。”
“我名下没有。”
“所以还差多少?”
赵以川像肌肉记忆似的报了个数。
见裴哲眉心略一舒展,他有所预感,立即叫停:“你别,不要你帮我。”
“我不帮你。”裴哲应对得当,“但是,你给我的感觉是你欠着我,因为这些东西把你压住了,很多时候……它还在,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如果一下子解决了这事,你是不是又会觉得我在绑架你,然后你欠得更多了?”
对他好,因为裴哲喜欢他。
赵以川默不作声,却被裴哲说中了。
他不想欠裴哲。
越欠越多,越还不清,越不平等,他越不能无负担地爱裴哲。他想和裴哲平等地谈感情,但现在好像物质层面上直接拒绝了这种可能性。
“赵以川。”裴哲耐心地看着他,“你回答我。”
赵以川眼神闪烁:“……是。”
小两岁的人,这会儿却好像比他更坚定更沉稳。
裴哲意料之中地一笑,语气是带着点安抚意味的怔忪:“那么我们就公开关系,好吗?”
“什么……”
“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和我在一起,而且还会继续在一起,我是你的后盾。虽然这些债务依旧存在,但它们以后做不了你的绊脚石,你干你喜欢的事情,钱就慢慢还……不会有人拿这个让你睡不着觉。”
“我没睡不着。”赵以川有点无奈,又有点感动。
裴哲点点头:“嗯。可我的意思是,你的负担会成为我的负担,我跟你一起承受,等什么时候你觉得难以应对了,你应该想起我,而不是自己扛。”
赵以川说:“这跟你没关系。”
“跟我有关系啊赵律师,”裴哲眼睛一弯,“你忘啦,那个协议是无效的。所以我们没做过婚前财产分割,也没去公证。”
某专业人士被他反将一军。
是,赵以川讶异地发现这居然还他妈成了共同债务。
但他立刻又回过神,裴哲这是废话,他只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什么负债,什么婚前财产分割,他的意思是他们站在一起。
“……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赵以川讷讷说。
“知道。”
“也不会给你丢脸,让你背债。”
“嗯,知道。”
他全盘接纳的宽容使赵以川哑口无言,甚至蛮不讲理:“向来只有讲财产分割的,怎么你还上赶着帮别人还债啊?裴总,你有点私心好不好。”
“我是有私心啊。”裴哲说,手指同时暗示性地掐了掐他的腕骨。
婚戒碰在一起,灯光折射,璀璨无比。
裴哲缓缓说:“赵以川,我没跟你说过吧?我的压力也很大。含着金汤匙出生这个没得选,占了天大的便宜,这个先不提了。现在为启荣打工是为了家庭、为了祖产,但也为自己,因为有些既得利益需要给出回报,我不想被人背后骂废物。”
“你不是废物。”赵以川立刻说,“我喜欢你也是因为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裴哲一愣。
被赵以川毫不犹豫的全盘肯定后,仿佛心底里突然被一根刺扎了,疑似流血,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旧伤裂开,而他以为还保持丑陋模样的疤痕不知何时都痊愈了。
只剩一道淡淡的白色,先是痛,而后想到赵以川,那里就一阵不可忽视的跃动。
裴哲重新半靠在办公椅里。
他抬起手表看了眼,用以确定某个时刻的具体某分某秒。
4月过半了。
裴哲半晌才缓缓继续说:“现在很多人羡慕我,也很多人不理解我。他们觉得我完全可以像江栩一样犯浑,或者像林薇,躲在两个兄弟背后做真正喜欢的事,没谁会当面说裴哲你不可以这样——可我还是选了相对而言最难的一条路。”
赵以川似懂非懂。
“赵以川,你选自食其力,我选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裴哲不等他表达什么,说,“但既然在一起了,我们以后就应该……互相支撑。”
不太适应这种氛围可裴哲很努力在说服他,无意中,包裹他的一丝丝自卑情绪,像从外面被压破了,在心里爆出“嘭”的一声。
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是无形砖头一直拽着他不放。
赵以川受不了眼热,故意缓和过分严肃的谈话:“也包括结婚吗?”
“当然了。”裴哲直直地握紧他,十指相扣,目光与他交缠着,声音又轻又软,“这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可能以前只是好感,喜欢,想在一起试试看。直到你告诉我那么多负面的东西,然后你怎么去应对,我感受得到……就在刚刚。”
“嗯?”赵以川不明所以地发出一个鼻音。
“我大概要爱上你了。”
说完这些,裴哲才后知后觉地和赵以川一样耳朵变得通红,扭过头,手指啪啪按了几下把电脑关掉,起身,拢住赵以川的后背。
“……不加班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赵以川掏出钥匙递给裴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