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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舍不得嚼动,只是一点点用舌尖挤压含桃清甜微酸的汁水,慢慢细品。

然而实际情况却由不得她细细回味这一点快乐,杨谢氏派了身边的人来,说前面有要紧的事情,让七娘子立刻过去。

各房仍留在家的郎君娘子都往前面去了,不过皇帝本来就是微服出游,不要他们惊动一府的人都去请安,几个幼子对家中暗藏的惶恐还懵懂无知,云氏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一贯谨小慎微,不敢说还要给女儿换药的事情,只得听从主母的话。

杨谢氏身边的侍女晓晴神情十分紧张,见七娘子站在云小娘的身边,外裳脏旧,一点也不像是公府里的小姐娘子,反而贪玩得像是泥猴子,不觉微微皱眉。

然而皇帝哪里是能相候旁人的,她没什么奈何,不叫皖月磨磨蹭蹭地插手,亲自拿了新的外披替她手忙脚乱地换上,裙裳却来不及解开更换,就这么被领到前面去。

不光是晓晴瞧了她这样觉得惊讶,当杨谢氏瞥见最晚来的瑟瑟眼泪汪汪时,表情也有一瞬间的失控。

晓晴已经将杨徽音简单收拾了一回,但是太过匆忙,经不起细看,反而有虐待之后掩人耳目的嫌疑。

她自问不能将小妾的女儿视如己出,但也不至于叫丈夫的庶出子女这样窘迫,云氏平日里看着安分,怎么关键的时候就教随国公府出丑。

叫瑟瑟这样出来见客,见的还是皇帝,云氏心里是什么鬼主意?

杨文远在这里度日如年,只觉得煎熬,完全没有意识到云慕阁是有多远,而徽音她又受了伤,走路比平日还要温吞迟缓,见女儿眼里含泪的可怜模样,忽然就后悔了自己方才的机灵。

——圣上确实是不会认真计较那几十枚含桃的事情,但天子洞悉人情常态,和他偷盗御果的事情当着君王与父亲的面人赃并获是两回事。

当然也不能叫圣上误解,觉得他家里苛待庶出子女,特别还是一个圣上还记得姓名的女儿。

“圣上,臣的小女贪玩,方才攀折柳枝,不小心从树上滚下来了,御前失礼,还望圣上海涵。”

杨文远偷觑圣上面色果然渐沉,不似方才和缓,连忙站起身先一步解释,继而柔声抚慰自己的女儿:“耶耶刚才叫人往云慕阁送了治跌打的药,过些时候教你小娘给你涂好。”

虽说他刚刚匆忙接驾,还没顾得上这一桩事,但这个一会儿再吩咐也不迟。

“杨卿何必这样心急辩解,”圣上语气淡淡,望向他的时候却有一种不容违逆的压迫,“令爱虽然幼齿,倒也能言。”

今日的圣上似乎与那日见到的和善男子不同,更加从容,也更有一种威仪,叫耶耶都有些不敢喘气,杨徽音怯怯地靠近了几步,行了一个不是很标准的礼,“圣人万安。”

“怎么哭了?”圣上面色不虞,但询问她的时候还是比方才对待其他房的郎君娘子们更和善些,“有人欺辱你了?”

杨徽音低着头行礼,听见那戛玉敲冰的声音,结结巴巴道:“我方才从树上摔下来,痛得厉害,姐姐拽着我走不快。”

她倒也不是单纯为了行走扯动淤青的痛苦才疼出眼泪,晓晴路上怕她见到圣上不懂事说错话,就简单吓唬了一番。

能再次见到好看的哥哥本来是件比吃到含桃更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这一回圣上仍然端坐正中,从容威严,但她身上却十分狼狈,比上一回丑多了……

晓晴路上当然发现了她身体的异样,但是总不好叫皇帝等着,听见七娘子这么说慌忙跪下去辩解:“圣上明鉴,奴婢只是不敢拖延……”

随国公的面色十分难堪,呵斥了一声:“闭嘴,圣人没问你话,不许多言。”

圣上见杨府的下人噤声,方才缓缓道:“身为奴仆,知道主子身上有伤,便是背她一遭又有何妨?”

“可见是服侍不用心,”圣上抿了一口茶,对随国公笑道:“还要用急于见驾来作借口么?”

天子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臣民的身上或许便是灭顶之灾,随国公本来就做好皇帝今日是来问罪的准备,最后却只发落了一个婢女,已经远好于他的预期。

他瞥了那跪在地上的婢子一眼,拱手道:“圣人所言极是。”

皇帝并不怎么愿意自降身份来插手旁人家事,随国公也是一个聪明的人,不必多言。

只是圣上将目光重新落到面前稚嫩小姑娘的身上,语气比方才见几位小郎君稍微再柔和些,教内侍将许多异域的玩具拿过来,轻声问询:“还疼得厉害么,可有哪个喜欢?”

杨徽音几乎不曾面对过这样的场景,全家的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她的身上,叫她紧张至极,有些不知所措。

上一次面圣是私下,长公主自己还是个洒脱的妙龄女郎,对一个陌生姑娘没什么要求,可现在众目睽睽,她不知道怎样回答才能叫阿翁、耶耶和母亲都满意。

腰后和手臂还在隐隐作痛,她便点了点头,思考了片刻却又摇头,鼓起勇气回道:“本来是有一点疼的,但是见到了圣人,便觉得也不那么疼了……”

座上人的神情和方才对着阿翁他们好像没什么不一样,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却教向来迟钝的她有了一点被怜爱的敏锐错觉。

她想,反正自己向来不讨人喜欢,还是遵从本心回话好了。

“圣人赐给耶耶的含桃,耶耶还分给了我,”她接收到了来自父亲惊讶的目光,顿觉受到了鼓舞,欢喜得眼睛都多了些神采:“我已经得到了圣人的赏赐了,不知道还该要什么呀?”

作者有话说:

注明一点,瑟瑟智力很正常,普通小孩子的正常和心机,情感方面稍微有些敏感

她生活的环境和皇帝不同,皇帝虽然也很坎坷辛酸,但是从小就子凭母贵,外加父母配置的优越,让他在继承皇位问题上会比别的太子少一点波折,但她的家庭很容易叫一个本来就没有被倾向教育资源的孩子显得迟钝普通,属于被忽略的小可怜

因为不被爱,所以会尽可能小心翼翼讨好掌握家中更高权力和象征亲情的父母和祖父,也会更敏感汲取到别人对她的喜欢和善意,来证明自己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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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圣上闻言一怔,他似是未曾觉察到身侧杨文远的颓然,他问:“耶耶给了你几颗?”

杨徽音浑然不知这样说有什么不妥,幼童的欢喜压过了谨慎,不厌其烦地重复,絮絮道来:“耶耶给了我三颗,我送了小娘一颗,皖月一颗,自己也留了一颗。”

她回味起来还有些可惜:“就是还没尝出什么滋味,囫囵咽下去了……”

小孩子的情绪很难掩饰得彻底,瞧她这样怀恋,自然很是喜欢。

“你在家中序齿最小,却知谦让,”圣上和孩子说话的时候总是更有耐心一些,他称赞过了又有些叹惋:“可惜今日朕手边无物,改日送你一篓。”

孙女与圣上这般出乎寻常的熟稔亲近,叫随国公略有些不喜,只是皇帝正在问话,他不好开口纠正孩子的礼数轻慢,听到这里才适时开口,“圣人赐恩如此,实乃草民非分之福,既然已蒙恩赐,草民将这一篮转予便是。”

“不过是些鲜果,随国公何必如此,”圣上吩咐何有为将那些小女孩爱的小玩意全都给了她,转头与随国公淡淡道:“太后在内廷设了书院,国公的孙女似乎也到了开蒙的年纪。”

圣上虽然较中宗皇帝与太上皇都更为温和宽厚,但也不是与人商量,只是随口赐予恩典。

杨文远已经站起身来,这如果是他膝下的大女儿在,自然早就欣喜谢恩,但他知道瑟瑟听不懂这些君臣说的话,苦于不能将那许多的利害剖析都立刻灌入她的小脑瓜,只恨不得催促女儿立刻谢恩,将这事板上钉钉。

但是随国公却威压地向他投去一瞥,便教这个儿子尴尬地站在一旁。

随国公笑道:“圣人说的是采唐馆?”

“国公病中糊涂,太久不曾入宫了,”圣上莞尔,言谈间却有些不善的冷意:“采唐馆设在城南,禁中一向只有远志馆。”

国朝素来在京中只设立太学与国子监,然而郑太后在内廷做皇后时除却貌美多情、擅长风月,也同样手不释卷,逐渐有干涉朝政的野心,凡参知朝政,均能秉承圣心,后来便向太上皇提议设立女子学府,以供内廷驱使。

太上皇虽然在女子从政上并不开明,更不赞成男女独身,但因为对太后一向百依百顺,为博美人一笑,在禁中特辟一处远志馆,宫外也开设了采唐馆,秦太傅致仕后偶尔会去教导有志向的女孩子们读书学艺。

远志馆大多数是名门贵女争相向往之处,从世家豪门里延请最有学问的女大家授课,内容也多是些诗书国策,女子之间的竞争比太学招收生徒更加激烈,而采唐馆免除杂费,所负责的是民间独身有志女子的开蒙与医课,夹杂了女红和算学。

有了皇帝宠爱的郑皇后支持,前朝后廷相合,这两处学府隐隐与太学和国子监对应,女子读书行商也在小范围成规模,似有当初春秋时期嬴秦的遗风。

国子监是中宗一朝首次设立,属太常寺管辖,与先朝设立的最高学府太学并立,但因为根基太浅,稍稍弱于太学,大多数权贵子弟还是以太学读书为荣。

两者向来只招收三品或者五品以上门第的官宦子弟,人数限制极为严苛,而招收生徒除了要考虑父祖的恩宠,同时也要考虑年岁、才华与容貌。

而杨文远是正四品下,虽然放眼全国已是称得上佼佼,但落在毓秀名门云集的长安,恰好属于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位置。

——随国公受宠的时候他也曾就读太学,但是轮到现在,杨家遭今上冷遇,父亲虽然有爵位,但却以白身自居,他的儿女便没这种福气,不大瞧得上国子监,也够不到太学的门槛。

至于女郎们,因着随国公与太后的旧怨,杨谢氏虽然很愿意走一走长公主的门路,请她引荐送女儿入内宫学习,但最后也不过是想一想。

如今圣上主动开口,有恩宠随国公府的意思,父亲却仍有推拒,教圣上来想,到底也是随国公不识抬举,甚至有藐视太后的意思。

有这么一个父亲,杨文远想着颇为不安,但是随国公却笑了:“太后所中意选取的贵女大多出口成章,出身王谢之门,犬子的这位庶女口齿笨拙,若蒙圣上恩宠破格,使鸡立鹤群,瑟瑟自己不安,也教旁的女郎心有不服。”

他在家中向来是极有威严的,转头去看欲言又止的杨徽音,和蔼道:“瑟瑟自己说呢?”

杨徽音被祖父吓得后退了半步,又扯痛了那大片肿破的肌肤,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只是又被硬生生含在眼眶里。

她被所有的人注视着有些发抖,眼睛也不敢在圣上和随国公之间乱瞟,犹豫片刻,才声气细细道:“阿翁,我想和圣人去读书。”

小娘不会那些吟风弄月的事情,母亲偶尔会教她识字,念几句诗文,但是还没有让她怎么认真上学,而她的天资,似乎还不必去学《女诫》和《数术记遗》来为难自己。

但她成日里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更没什么朋友可交,只有圣上,似乎待她有些额外的关心。

小孩子也能知道谁是强者,随国公府的人,包括阿翁都不敢不听圣上的话。

一个有权有势又好脾气,甚至还很好看的哥哥说邀请她去宫里做好多好多事情,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随国公没想到这个孙女真的没明白过来自己推托的意思,一时尴尬,却听圣上笑道:“朕闻勋贵皆喜欧氏绿牡丹,其花浅碧,而开最晚,令家女郎大抵如是,杨公也不必妄自菲薄。”

杨徽音只在长公主府上见过牡丹丛株,但是那去年风靡京师的欧碧色罗裙却正穿在她的身上,只是有些皱巴巴的不体面。

圣上已然说到这个份上,随国公再无推脱的理由,教杨徽音应声谢恩。

杨文远满心忐忑放回了肚子里,心情舒畅不少,虽说伴君如伴虎,但是陪王伴驾总归是好处大于坏处。

“说来自从溧阳被废为庶人,那座玉虚观倒是荒废至今。”

圣上起身,温和里终于显露了些别的意思,“近来清河郡王入京,朕打算将玉虚观赐给他作住处,你若清修,也可与他做伴。”

杨文远听到此处,方知圣上今日所来为何,他起身相送,那重新好起来的心情却又跌回了谷底,连随国公的神情都有一息的破裂,谢恩时多了几许迟疑。

当年太上皇病重垂危,如今的清河郡王曾经也是东宫候选人之一,只是太上皇为了太后宁可兄终弟及,立了年岁和秉性更合适的今上,也不愿意过继堂兄清河王的儿子,甚至还动了杀机,意图永绝后患。

随国公当年有些不忍君王屠戮宗室,杀孽深重,在太上皇面前回护了些许,才留下这一支血脉的年幼孩童承继香火,毕竟当年太上皇还未及而立,正是生育的鼎盛时期,他倒也没有旁的意思。

然而随着东宫的日渐长成,皇后除却朝阳长公主再也没有给皇帝生下过一子半女,随国公府与清河郡王的书信来往才逐渐密切了一些。

而溧阳长公主当年长袖善舞,献郑太后于中宗皇帝,暗中与废太子、当年的太上皇互有来往勾结,最后被剥皮焚灰,洒入了农田。

她的道观辉煌不再,已近乎废墟一片,圣上赐居此处,自然不是什么荣耀门楣的事情,反倒是有意威吓——溧阳当年何等盛况,如今尸骨又在何处呢?

只能说叫人感到安慰又疑惑的是,圣上到底留了些许颜面,也给随国公留了最后的机会。

天子此行匆匆,然而带给随国公阖府的震撼却久久不能消去。

府中的女眷和幼童早已经被挥退,杨文远提着那一篮含桃,大气不敢出地跟随父亲进到了书房。

他满心的惶然,从前不敢劝谏,是因为父亲总归才是国公府的主宰,身为人子不能轻易言论父亲的过失,然而皇帝今日登门敲打,叫他不敢不重视。

“父亲,圣人还是记挂您的。”

随国公嗤笑了一声:“难得,他日理万机,还能记得我这个糟老头子和谁通信来往。”

杨文远心想恐怕不止如此,鼓起勇气道:“圣人毕竟是自幼在中宗膝下教养,后来又有上皇垂爱,如今青出于蓝胜于蓝,或许也未可知。”

“这些还用你说,”随国公是最初就跟在太上皇身边的老臣,彻彻底底晓得圣上的身世,对这等粉饰太平的说法向来嗤之以鼻,“下去罢。”

他见儿子还有犹豫,忽然想起来这丢脸的东西偷拿御苑含桃,皱了皱眉:“都拿去给七娘子。”

皇帝说出口的话不会收回,他也不会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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