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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热,很热,用比较流行一点的形容词,叫做爆热。蓝天底下的这世界是个大烤炉,这世界里的我们学校是个中型烤炉,学校里头的我们教室是个小烤炉,我是被放在小烤炉当中,最前面第二排的小馒头,半熟的那种。
以馒头来说,我左前方的那一群臭男生,肯定是发酵失败的麵粉团,不用靠近,光闻那一阵阵随着电风扇飘来的酸味就知道。三五个人一下课就往篮球场跑,球打得不怎么样,班际比赛每次都惨遭滑铁卢,不过汗倒是流得很起劲,搞得大家上课时候都得忍受这股酸味。
然后我再往右边看过去,三个女孩做成一个角落,味道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我不排斥别人使用香水,但这里是教室哪,上课擦香水是要擦给谁闻呢?而且在这种环境下,香水味跟那一堆汗酸味混合之后,其效果更让人不敢恭维,耳里听着讲台上老师讲解着英文片语的使用方式,我看着三个女同学,悄悄地将她们想像成三颗水果口味的馒头。
为什么不过几坪大的教室里,会有这么多奇怪的味道呢?为什么学校每年用这么多经费去添购新的教学用具,却不愿在教室里面装一台空气清净机呢?我叹口气,手上转动着的笔不小心便滑落右边地上。就在笔秆坠地的那一瞬间,我立即弯腰伸手去捞,一把抓住之后随即起身,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的那么自然。
但是,当笔桿脱手而出开始,直到我抓住它又坐回原来姿势为止,其实我是完全屏住呼吸的。不得不这么做呀!因为除了发酵失败与水果口味之外,我身边还有一隻菜虫哪!一隻味道百变,但是全都很难闻的菜虫哪!
大约是两个半月前,快接近期中考的时候,有个男生转学来我们班,打乱了酸味与香水味的微妙平衡。
我瞥眼看看正在打瞌睡的菜虫,然后又叹了一口气,从左边转过头来看看坐在我后面的嘉綺,她也已经昏昏欲睡。
「你怎么还能睡得着?」我小声问她,然后用手上的笔,指指一旁的菜虫。
「那是因为坐他旁边的人不是我。」嘉綺带点幸灾乐祸的口气说。
于是最后我放弃了。前面的同学老早睡死了,旁边的菜虫自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油腻味道,而嘉綺正准备入定。我靠着墙壁,努力吸着三楼教室窗外的一点新鲜空气。我要大口呼吸,我要大口呼吸,我不要在美丽的暑假到来之前,就死于呼吸困难。
菜虫其实不姓蔡,他姓武,我听见几个男同学叫他武大,大概带点嘲讽之意,谁教他个子矮。不过我们还是习惯叫他菜虫,因为两个多月来,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好多种菜餚的味道,这个人家里不知道是做什么行业的,白色学校制服永远泛黄,身上也老是带着一些奇怪的味道。说真的,如果是肚子饿了的话,他身上的味道确实可以让人產生望梅止渴之感,不过姑娘我向来食慾不怎么样,而且我极端讨厌油烟味,更讨厌那种看起来就带点脏的男生。
菜虫转来我们班上的那天,班导师说得很含糊,只说这位同学到高二了才转学,是因为家里工作的理由,还说希望大家多多帮助他,让他尽快熟悉环境,好准备即将要来的期末考。
那时我问嘉綺,都什么时候了才办转学,他不如下学期再来就好。嘉綺拍拍我肩膀,要我想开一点,我说我想得很开,否则我老早像班上前面那三个香水女一样,用我妈的香水跟他做最后决斗了。
菜虫身上的味道,每天都会有点变换,有时候我可以闻到比较浓厚的酱油味,有时候则带点醋酸,而通常以油炸的油烟味居多。坐在教室最右边的倒数第二个位置,除了在我后面的嘉綺之外,我可以看见全班同学们的动静。班上座位是男生一排,女生一排,学期之初原本还以身高做为座次排列依据的,不过这种排列不到两个月就被我们打乱了,小团体会自成一团,然后盘据班上各个角落。
我不属于任何团体,所以跟同为游离份子的嘉綺特别交好,当所有好位置都被抢光之后,我们就慢慢地移动到了教室最角落的扫具堆旁边。这里蚊子多,嘉綺还带了电蚊香来,而也因为这样,所以当身上有怪味道的菜虫转来我们班上时,很理所当然的,他就被分派到这一区来,班长是香水女之一,她不能忍受班上有味道比她更强烈的人。
「所以我们活该倒楣。」嘉綺说:「看开点,就快学期末了,按照身高排列,下学期我们一定可以远离他。」
我想也是,我身高一六七,嘉綺已经突破一百七,菜虫外号叫做武大,我看下学期班上第一二排肯定有他的位置。
我们都讨厌他身上的味道,但却没有人有兴趣去研究那股味道的来源,我想这与菜虫的外型有关。他不多话,可能因为是后来才加入的班级成员,大家有事情需要讨论时,也不怎么尊重他的看法,大多数时候,菜虫只能跟着眾人的意见而行事。打球他被分到比较弱的一队,搬讲义的时候肯定算他一份,而且很顺理成章的,教室隔壁的厕所,打扫名单里就多了他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很多不公平的待遇,所以让他更少于跟人往来,他一天跟别人说话的次数,只怕还少于我上厕所的次数。那不是他的错,我想也不能说是别人的错,要怪,就怪我们的嗅觉都很正常吧。
我是这样认为的,也跟嘉綺一样期待的。夏天的闷热会很快过去,考完期末考,我们就要离开这个大烤炉,去过空气新鲜的暑假,然后等到九月份开学时,矮冬瓜菜虫就会被分到教室最前面的位置去,尔后谁要把他往后推,我们都会坚决反对。
是的,一定可以这么顺利的,下课时间,趴在走廊栏杆上,远眺校园的我,如此坚信着。
「同学。」然后有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那声音有点陌生。
「同学,你是黄聿婕对吧?我听她们叫你小婕。」那个人清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不想回头,因为这声音虽然陌生,但声音主人的味道却让我想到了北平烤鸭的油味。
「早上班长有说,关于歷史作业的事情,说暑假的时候,班上同学要分组去学着做田野调查,我跟班长说我不认识其他同学,她叫我来找你,说你这一组缺人,要我加入你们这边,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我心里吶喊,人也迅速转过身来。那一转身的瞬间,我差点把早上吃下去的烧饼油条吐出来。菜虫就在我正对面不到三十公分的近距离,我清楚看见了他满腮的鬍渣,以及一双看来颇为疲倦的双眼。
然后我要更正,我闻到的原来不是烤鸭的香味,而是滷猪脚的味道。一股原本应该是滷猪脚香味的味道,混合了黏腻的汗水之后,所產生的腐败气息毫无阻隔地窜入了我的鼻子,直击我的心肺!
「可以吗?」菜虫又问我。
「……」我没回答,我需要马桶,或者痰盂也好,我想吐,我要吐。
-待续-
可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肯先洗个澡,洗去那一身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