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的心事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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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一个人坐在空盪盪的教室里,我翘掉了下午的英听课,独自留在歷史系的教室中,想安静,好好回想一下过去这两年多来的生活。
这七百多个日子以来,我拥有了好多,朋友,掌声,还有班代工作的权威,可是相对地我也失去了很多,社团没时间参加,恋爱就更不用说了,我根本没有人追。这群好朋友当中,就属雅璇最有男人缘,她经常找我跟她一起去参加夜游或联谊,但我从没答应过,有时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我在等待什么吗?我在坚持什么吗?我不知道。
经歷那场大败之后,我并没有放弃游戏,在哪里跌倒的,我们就要从哪里爬起来,这观念二十几年来,我从未改变过,所以隔天我又回到网咖,要求鬍子再教我,如果人生没有什么好积极争取的,那至少我还可以追求一下等级跟面子。结果练不到两个小时,我遇到一堆搭訕的人,他们都问我要不要当他们的「婆」。我说我这个人脾气大,要当我的「公」,除非能够打赢我。结果靠着鬍子的帮忙,我连战皆捷,一一打退了这些无聊男子。
然后呢?那时我就迷惘了,打败了这些人,为何我丝毫没有成就感呢?在我离开网咖前,看我一脸闷闷不乐,鬍子说了一句很微妙的话,他说:「或许,你的快乐来自于他,你的不快乐,也来自于他。」
那个「他」是谁,我想我是知道的。
「孙……孝……晴……」我拿着粉笔,在乾净的黑板角落,轻轻写下这个名字。一写完「晴」字的最后一个笔划,我就急忙着用手把它抹去。
「难怪我老觉得那个英文听力课上得心神不寧,总感觉耳机里的英文有杂讯,原来,是有人在想我哪!」有个轻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一咬牙揪脸,暗叫不妙,什么时候不出现,这时候这傢伙出现干嘛呀!?
「不过就是把你打飞而已,你居然在黑板上面写我名字,是不是想要对我下蛊下降头呀?」他把手插在大外套的口袋里,慢慢踱了过来。
「瞎了你的猴子眼睛,谁在写你名字了?」我故做镇定,只希望他其实没看到我刚刚写的字。
「嘿嘿,说谎之前要先做好安排,你瞧瞧,字跡都没擦乾净呢!」他往黑板一指。
我的心突地一跳,回头去看,简直差点要跌足而叹了,早知道我应该拿板擦擦字跡的,用手压根儿就无法擦得彻底,黑板面上的字跡虽然模糊了,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得出来「孙孝晴」三个字的。
「我……把你名字记牢点,这辈子也许帐算不完,下辈子我还要继续讨回来。」
他一屁股坐在讲桌上,对我摇摇手指,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辈子能还的就尽快还一还,下辈子寧可你爱我,不要恨我。」
我拿粉笔丢他,可他却微一侧身便闪了过去,我听见粉笔落地摔折的声音。
「要我爱你,除非你不再当猴子。」
「我本来就不是猴子。」
「你姓孙,孙悟空是你祖先,敢说自己不是猴子。」我赌气地拿起板擦,把残馀的字跡擦得一乾二净。
「欸欸,老实说,我觉得很累。」他说。
「是呀,你人缘好,外务多,家里事业做得又大,累是应该的。」
「拜託你不要老是说话带刺,我说的是真的,这是我的心事耶,偶而让我真心一次好不好?」
「那也拜託你不要老是阴侧侧的耍心机,有本事我们再打一场,你赢了,我就听你说你那些猴子的心事。」
孙孝晴又笑了,他说:「坦白讲,你跟我等级不同,同等成长速度下,你永远打不赢我的,这样吧!」他跳下讲桌,走到我身边来:「按照自己的等级做区分,我们各自去找适合的敌人pk,不管对手是谁都要打,谁能撑着超过三十分鐘不被敌人打飞的,谁就赢,好不好?」
我点头,而除了点头,我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比我高一个头,鼻孔呼出来的气息就喷在我的脸上,我想起那天鬍子说的话,我的快乐与不快乐,都来自于同一个人。
结果英听之后的剩下四节课,我们都翘掉了,坐在孙孝晴的哈雷机车上,我显得非常娇小,孙孝晴骑着车,载我到了网咖,我说我讨厌菸味,也讨厌噪音,他说那我们大概只能去计中pk了。
「有个不错的地方,我带你去!」我说,于是我们到了鬍子的店。
鬍子见我带来的居然不是三个娘子军,感到有点诧异,介绍的时候,我特别说明:「这位仁兄,就是那天把我打飞的臭猴子。」
「噢,久仰大名,猴子你好。」鬍子呵呵地笑着,还伸出手来跟他握手。
「久仰什么大名?你在我背后是怎么中伤我的?」一起坐下,孙孝晴迫不及待问我。
「我被你一枪捅死的那一天,你知道这家网咖有多少人围在电脑旁边观战吗?今天兇手大人本尊驾到,当然老闆要跟你握手寒喧囉。」我露出了笑脸。
坐在孙孝晴的身边,他比我先登入了伺服器,我才知道他现在等级已经九十多级了,真怀疑到底玩游戏跟唸书,哪个才是他的本业。
ro的pk比较特别的地方,是它可以依据自己的实力,去选择你单挑的对手,这样可以避免弱肉强食的状况发生,所以我们虽然在同一个pk场里面,但对手却是不同程度的。鬍子端来了饮料之后,我们请他计时,每隔五分鐘报时一次,最后倒数三分鐘的时候,每分鐘也请他报时,比赛时间是半小时,这半小时里面我们各自携带相当程度的补给去找人单挑,谁要是先被打败,那就算输了。
「准备好了吗?go!」鬍子一喊,我们便立刻展开这场竞赛。
下午的时间,线上人数并不多,我没有空暇去看孙孝晴的战况,因为我遭遇的第一个敌人,就是一个法师。法师的特长在于远距离攻击,这对其他职业的玩家非常不利,幸亏我有速度上的优势,所以可以接连抢攻,花了我几分鐘时间,我才把法师击退,自己也损失不少。
「不要急,你这人就是这样,受不了刺激,容易急躁。」孙孝晴一边打斗,一边好整以暇地说。
「干你啥事呀!少来批评我,哼!」我横了他一眼。
第二个对手是个弓箭手,这个好对付多了,我的实力在那人之上,没几下便解决了他。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们这样比来比去,是不是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互相欣赏?你说呢?」
「我从来都不会欣赏过于自大的人,尤其这人不是人,只是披着人皮的猴子。」我冷冷地说,开始进行补给。
孙孝晴又笑了,很招牌的自信微笑,他说:「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好好说话,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接连说了三次「不知道」,可是我想我不知道我在不知道什么,我只看到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补药会吃错,路会走错,明明要攻击对方,可是我却按下了防御。
「我想我应该感谢这个游戏,因为它让我终于有机会坐在你身边,跟你好好说上几句话。」
「先省省吧,你还没赢了这场比赛,等你赢了再说都不迟。」
他哈哈大笑,我偷瞄了一下,他的骑士发出奋力一击,那个对手被他一枪刺倒,赢得真是乾净俐落,跟我比起来,我几乎每一场都是侥倖获胜的。
「如果我跟你说,这两年来每次跟你做对,我都是存心故意的,你会不会很生气?」他又说,真是一隻聒噪又没盲肠的猴子。
「我不会很生气,但我会希望我们都是活在游戏里的角色。」
「为什么?」
「这样我就有机会亲手用我的双剑捅死你!」说着,我故意用我的手肘去碰了他一下,孙孝晴没拿好滑鼠,错失了一次攻击机会,对方狠狠给了他一箭。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故意跟你做对吗?」
「你没有了盲肠,我做不了你的蛔虫,所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拜託不要告诉我。」我开始有点沉不住气了,鬍子说过的话又开始在我脑海里產生一些化学作用。
我的快乐来自于孙孝晴,因为当我在某些方面胜过他时,我总是比胜过别人还要开心,我的不快乐也来自于他,但不是因为他赢我而让我不开心,我会忧鬱忧愁忧伤,是因为他总是在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之后,却从不看我一眼。
呼吸急促了起来,我听到鬍子说比赛时间只剩下四分鐘,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还没有人败下阵来,所以这仅存四分鐘将是关键时刻,但我已经无力再去看他那边的状况了,我遇到一个实力高强的骑士,他骑着怪鸟朝我衝撞过来,若非我的速度够快,大概我已经输了,而即使我还在强自支撑,却也已岌岌可危了。
「很多事情我知道说了可能没用,也可能会更糟,可是不管会怎样,我都觉得时候到了就该说明,不然会留下遗憾的。」他还在囉唆。
「拜託你闭嘴,不要企图干扰我的注意力。」我说得软弱无力,既没有时间听,而根本也不敢去听,长达两年多的对立,倘若有一天不但消失,而且还整个大翻案的时候,我很怕我会脑溢血。
曾几何时,当我开始明白自己始终潜藏着,连自己也不了解的那份感觉时,我觉得好像一切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时间像跟我无关,学校像跟我无关,那些纷纷扰扰的竞争好像也跟我无关,对于这份如烟似雾,朦朦胧胧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云端之上,非常不真实。所以现在我的眼睛只能专注在电脑萤幕上,我的对手还在对我节节进逼,我想打赢他,好像我只要打赢他,我就可以确实握住这份感觉,也可以赢得了全世界一样,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心态在作战。只是这种疯狂是不外显的,我的外表还是一样平静。
「我……」我开口:「看来我要输了。」说话时我听见自己声音的疲软与沮丧,对手实在太厉害,我的速度已经不足以凭恃了。
「你不会输的,相信我。」他镇定地说。
「信你才有鬼。」我喃喃回答。
而就在这时刻,有件怪事情发生了,我的身边忽然多出一个人,那也是个骑士,不晓得什么缘故,明明是我跟对方在打斗的,怎么会有人闯入了我们的单挑呢?
「我得装作对你不在意,因为我怕一旦看着你,视线就会永远离不开你。」孙孝晴说。
我看到我身边这个骑士,开始向前俯衝,他猛力地给了对手一击。
「但我要你看着我,所以我得一直得罪你。」
对方受了一击之后,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我身边这位不请自来的战友又给了他一记。
「我,喜欢你,一直,一直。」
终于,我看到那天晚上把我打飞的连击招式了,我的对手被打得溃不成军,退出了战圈,输了这场比试。
当战斗结束时,我的心还怦怦颤动着,那一部分来自于最后一场打斗的惊心动魄,而另一部分,则来自于我自己的心,自我发现与受到刺激的双重打击。大口喘着气,我闭上眼睛,缓缓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又慢慢张开,这是现实,是的,这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
「时间快到了喔。」坐在我们后面的鬍子,笑着提醒我们。但其实,比赛已经分出胜负了,我输了,按照约定要听孙孝晴说心事,而他也已经说完了,他说,他说,他……
「你确定你还很想捅死我吗?虽然,我是一隻囉唆又没有盲肠的臭猴子?」他转过头来,给我一个很靦腆的笑容。
而我也笑了,不知怎地,我竟然就轻易地笑了,这一次,我输得很开心,没来由的在开心着,我只记得我在笑,一种终于释放开来的,坦然的笑。
-完-
输给你没关係,反正你连盲肠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