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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林春因一个忽然萌生的意念,而去做了件傻事——写作。
老师与同学一直讚他文章做得好,万年青对他说过:「你的文章自有一种风格,所以我在批改你的作文时,会以欣赏的角度去读你的文章。」不知道这句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已教林春兴奋得直心跳。
中学七年,就这样完了,多少有点不捨。这几年过的日子,不全是快乐无忧的,但事后回想,全都是美好的回忆,就似一瓶新酿的酒,放得愈久,味道愈醇。有些人渐渐忘掉自己的过去,拥有太多新事物,却忘了自己原来出自何处,于是酒坏了,成了醋。林春不希望自己成为那种人,所以他选择以文字——自己最熟悉的工具——去记下他那些日子。
林春很喜欢一个作家,他说过,如果作者写文章时把自己的生命也一併借予人物,他就不是一个成功的作者。笔下的人物有自己的生命,他是他,他不是作者的倒影。他想,他必须写一点东西,将这段日子记下来。
在他开始动笔之前,大学的榜就放了,刚巧是alevel放榜一个月后。林春那天八点半起床,准时九点登入jupas系统一看,便看见自己顺利进了c大的文研系。没有太大喜悦,只是释然:一切已成定局,到底有个底了。
母亲去了上班,他给妈发个短讯,她想必会很高兴吧?陈秋给他拨了个电话:「喂,你怎样啊?一定进了文研,我也进了1stchoice,c大bba的accouting,注定吃商这行饭了。知道戴志伟他们怎样吗?」
「等等,上facebook看看……」
果然一上facebook,就看到戴志发起一个post:「大家入了哪个系啊?来报一报,我先报:社工系!」
「那傢伙……竟然兴奋到只打了社工系三字,却没有说自己进了哪间大学的社工系!真是的……」陈秋低咒,林春先在那个post回了一个留言,说入了c大文研,再说:「也许他是故意不写出来。」
李旭立刻回覆留言:「c大社会学。」林春与陈秋同时看到这个留言,不禁叫了出来:「咦!!!没看错?李旭那小子不是打算选journal吗?怎么就进了社会学!」
叶芝倒真的进了c大的中文及教育系,看来是打定主意做老师。文理科的人都陆续在戴志发的post下面回覆,报告自己进了什么系。有人欢喜有人愁。歌神——他是班上唱歌很好听的男生,知道自己入了b大中研系后竟泪洒当场,有些人因为肥了一科,就算英文考个d也进不了大学,当然亦有不少人入了1stchoice,皆大欢喜。
林春进了自己的第一志愿,不能说不高兴,却没有预想中的那般高兴,只有一种尘埃落地的感觉。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想像自己入大学的情形:光宗耀祖,吐气扬眉,母亲老泪纵横,自己亦会很感动。然而,事实上,他只觉得有点疲累。
走过多少路,终于从雪山中走出来,暴风雪过去,有种被拯救后的释然,犹有馀悸。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大逃杀中的生环者——他成功了,他做了surviver,但做了surviver亦不代表什么。全香港有多少个大学生?又有多少个人拚了十多年还拿不到一纸大学入场券?
什么大学,什么求学,什么知识,到头来,大家搏了十多年,都不过是为求两张certs,第一张是帮你升中六的,第二张是帮你入大学的。当自己打倒无数个看不见的对手,成为战场上仅有的、几个受了重伤而未倒下的战士,却见四周尸横遍野如同屠场,又有谁能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你说你同情那些升不到大学的人吗?那要你将自己的学位让给他们,你做得到吗?你做不到,你明知这个学位是用自己所捨弃的自尊换回来的,你知道一个degree背后没什么意义,但你仍然拥着这个污衊自己人格的学位不放,唯恐别人抢了你的。
求学是为了什么?试场如战场,每一个娃娃似的学子,都有最自私的本性,因为他们不懂得偽装与矫饰。先天不良,接受主流的思想,思想愈来愈狭窄,渐渐认同强者有资格逼害弱者。下苦工,取得成绩便当是苦尽甘来,但不知道世上为了成全他一个人,牺牲了几多人的幸福。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种瓜得瓜,是长辈教我们的。但我们没想过,有人花了十分耕耘亦未必取得一分收穫。满足于自己的成就,慢慢失去同情别人的能力。
同情,意味不同程度上的奉献。假若只是同情而不施予,就是更可耻的偽善、犬儒。
这是教育制度所赋予我们的普遍人格:大部分的善性已然泯灭,那小部分的尚仍挣扎,与内心强大的恶魔战斗,消灭了善性,会活得更轻松,做起害人利己的事来,也会心安理得;若不消灭那点善性,人生就会充满痛苦:不愿意牺牲自己以成全弱者,所带来的良心谴责,又或是牺牲自我过后的悔恨。
得到这个degree,并没有预期的快乐,林春不知道这是幸或不幸。这些想法,他在电话中告诉陈秋,陈秋静下来,说:「真不知道说你是清醒或糊涂。做人难道就不能够简简单单吗?告诉自己,你考得好,应该获得奖励。不要去想背后有多少人因为自己的成功而牺牲……不,我不应该用『牺牲』这个词。或者,我换个说法:『好多野都係整定』——很多事情一早就注定了,有定局了。并不是说一人的牺牲能换来大多数人的幸福。
「你这样想,未免将自己想得太大。你不是世界的中心,因此,你不需要为了他人的不幸而负上责任。想想看,此刻若是你升不上大学,又怎会有另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去想你现在所想的事情?你要做的,就是珍惜这个机会。这张入场券是你用十多年的时间所换回来的。不入去逛一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阿姨吗?」
「依你的说法,假如所有事情都是『整定』的,那你是否暗示:不幸的人就应该不幸,幸福的人不需要为他们负责任?贫穷的人应该永远贫穷,有钱的人永远大鱼大肉……」林春握住电话的手颤了一下,他说:「这样的社会太可怕了。」
「呵,你怎么现在才说这种话,你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都生存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才看清楚吗?」陈秋一顿,说:「没错,你说得对。这确实是很自私的想法,但却是千真万确。没错,社会上有慈善团体,但那些搞慈善的人会否将自己的家產全数捐给穷人?他们在帮人之前,还是先确保自己与家人能维持基本生活,换言之,每个人在做每件事之前,所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他们不会认为自己需要为非洲的饥民负责任,自己捐钱帮助他们,是自己好人。捐个一百块钱,就以慈善家自居,多少觉得自己是施予者,而不是赎罪者。我们本来就是身处于这样的一个社会,很可怕,很血腥,充斥着语言上的暴力与心理上的撕杀,很可怕。」
「如果遭遇不幸的人是自己所爱的人呢?」
「如果今天,升到大学的人只有你,而我升不到,那你会将你的学位出让给我吗?」陈秋在电话的另一方问。
林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我做不到,因为……」
「不需要讲因为,不需要任何理由。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你不需要觉得愧疚,换着是我,我也不会将自己的学位让给你。春,人就是这么自私,先利己,下一步再想其他人。可是,纵然是这么自私的人类,亦希望能有一个爱人——他们所爱的人也好,爱他们的人也好,人类总希望自己能与无私的爱扯上关係。」
林春最后问:「为什么你在讲得出自己有多自私之后,仍然说得出自己渴望爱?」
「因为我是人。」——林春想像到陈秋惨笑的样子。林春说不出口,其实他与陈秋一样,都卑鄙、都自私,却还是希望自己有天能爱人与被爱。遗憾的是,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着陈秋,或者陈秋是否爱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