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谁的相思比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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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白醒来的时候,没有一下子睁开眼睛。他先是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头有点涨涨的,仿佛头上罩了一口大钟,头顶的位置有些麻,脖子以下——他试着弯曲了下手指,右手没问题,左手……动不了。
“真是不凑巧,朱阿姨的小儿子要结婚,前天刚跟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去忙她儿子的婚事了。园园,那就麻烦你在这里帮我照顾程白。我回家收拾一下他换洗的衣服。”
是他父亲的声音。还有,程园园?她也在?
然后程白就听到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想来是他父亲走了。
程白适时地睁开眼睛,把刚转过身来看他的园园吓了一跳。
“你醒了。”
程白眨了眨眼,没说话,又眨了眨眼。
“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园园走近,低声询问。
“咳。”程白清了清嗓子,“今天几号?”果然一开口,他就发现自己声音极其沙哑。
“二十二号。”
他原以为自己昏迷了很久,原来不足两天。可明明,像是睡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在睡梦里都细致地重过了一遍。
程白不说话,园园不知道说什么,便在那儿傻站了一会儿,直到他重新闭上眼睛,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园园坐到了后面的小沙发上,程白自然也没有再睡,他不过是太累,在闭目养神。没多久他又睁开了眼,望着床尾那边的人。过了半晌,他开口:“程园园,你过来。”
园园第一时间抬起头,“干吗?”
“胳膊痒……”
“那我去叫护士。”她赶忙道。
眼看她身手矫健地准备离开,程白吃力地叫住她:“回来。”
园园疑惑地转身。
“这种事需要叫护士?你来。”程白的声音很轻,字字句句都说得很慢。如果换点友好的言辞,配上这种语气,是会让人联想到柔情蜜语的。
“哦……”他脸色苍白,但那种自说自话又自傲的性子没变。基于他目前是抗灾英雄人物,园园打算先不跟他计较。
“右手臂外侧。”
程白搁在被子外面的右手手背上正插着针挂着点滴。比起打着石膏的左手,这只手臂倒还好,除了一点轻微的擦伤外,还是白白净净的样子。园园走过去,伸手就在那白胳膊上抓了两把,结果程白那皮肤就跟水豆腐似的,立马就浮出了三道红痕。
园园赶紧收手,忐忑地看向程白。
“去把指甲剪干净。”程白阴着脸说。
对于那三道红痕,园园是有些过意不去,解释道:“我平时都有剪,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忙,才忘记剪了。再说,这里也没指甲钳啊……”
程白打断她:“你这么牙尖嘴利,直接咬不就行了。”
园园惊呆了,愣愣地看着他,道:“你脑袋没摔坏吧?你不是有洁癖的吗,程医生?”
“我有。你没有。”程白闭了闭眼,振作精神,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病弱,“行了,拿点水给我喝。”
此时,门外正站了一票人,是副院长张德宇领衔的一行五人的慰问团。
“老杨啊。”张德宇转头看向程白所在科室的副主任杨毅,“不都说小
程平时老成话少吗?这不是话还挺多的嘛!”
“跟家里人比较能说吧。”杨毅哈哈一笑,“刚小赵不是说,他妹妹在里面。”
之后,领导们敲门走了进去。
程胜华很快就回来了。在程胜华来前,园园和程白难得默契配合,得体地接待了几位医院领导。而这天园园刚回到住处,就接到了她妈妈的电话。
“园园,明天就是周六了。你回来吗?”
“妈,程白受伤了。朱阿姨也不在,我想就不回去了,留下来帮帮胜华叔叔。”
“什么?程白受伤了?”
园园这才想起来,妈妈并不知道程白去灾区的事。她没有说,胜华叔叔当然更不会说。
园园跟妈妈说了下。戴淑芬听完当即就说了她几句,责怪她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她,并表示明天一早就过来看望程白。园园心里不平衡地想,怎么感觉他才是您儿子呢?您可知道他总是奴役您的女儿呀。
园园倒在床上,电话又响了起来。她以为妈妈还要说她,疲惫地按了接听键,苦哈哈道:“好了,是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告诉您——”
“你怎么了?”
是傅北辰。
园园瞬间睁开了眼。
“啊,对不起,我以为是我妈妈。”
“你情绪不大好,发生什么事了?”他的语气总是能让她轻易地平静下来。
园园对傅北辰没有一点隐瞒的心思,“就是被我妈妈说了几句,没什么。傅北辰,你找我有事吗?”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吗?”傅北辰缓缓地说着,带着点笑。
“……”
接下来傅北辰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聊着,听着园园的声音越来越轻,回复越来越少,而后……他笑了笑,大概是睡着了吧。
傅北辰收起手机,看着电脑屏幕上暂停的字幕正是那句“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吗?”他合上电脑,略有些哭笑不得地按了下额头。
周六上午,戴淑芬就拎着大包小包赶到了园园住的地方。园园一看,发现全是给程白的,刚想抱怨几句,后来想着昨天刚被说教过,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于是乖乖闭嘴,带妈妈直接前往医院。
去医院的途中,戴淑芬告诉园园,家里店面的租期到了,原本开书吧的女老师,因为大儿子在美国生了一对双胞胎,所以被接过去带孩子了。现在虽然有很多人想租,但她更倾向于自己开小茶馆。
“咦,妈,您怎么会想到开茶馆呢?”
“以前要照顾你奶奶,没工夫赚钱,都是在花房租和你爸爸留下来的老本。你读书的时候,妈妈每年都只能给你一点。你争气,没怨过妈妈,但以后你结婚时,妈妈总要给你攒点嫁妆的。”
园园心说,我昨儿还怨过您呢。
“你还记得雍叔叔吗?”
“雍……”园园眼珠子一转,立马就想起来了,“啊,雍大头叔叔!”
戴淑芬瞪了她一眼,“没大没小。”
园园嘿嘿一笑,“谁让他的名字那么奇怪,叫什么雍余,鳙鱼不就是大头鱼嘛,而且他的头确实挺大的嘛!”
戴淑芬懒得跟她纠缠,直接说道:“十几年前,他在我们旅馆落下一箱东西,后来我们一直替他保管着,直到他回来找,所以他一直很感激。你雍叔叔前几天来这边出差,到我们家里坐了坐。她知道你奶奶过世了,问我要不要开家茶叶店或者茶馆,他在福建、广东那边有渠道。刚好我们家的店面也空了出来,我觉得参考以前书吧的经营风格,试试开茶馆。”
园园想,妈妈如今一人在老家也冷清无聊,便说:“妈,我支持你。但你不用太辛苦地赚钱,你赚点自己花就好了,你女儿我的嫁妆我可以自己赚。”
戴淑芬摸了摸女儿的头。
到医院后,戴淑芬见到程白,关怀备至地问了一通。之后想起自己带来的东西,赶紧翻出了一只保温杯,一打开,一股诱人的香味顿时弥漫开来。
“妈,这是什么?真香呀。”园园凑过去。
“这叫祛瘀生新汤。”戴淑芬拍了下园园的头,“给程白吃的。”
瞬间再次失宠的园园委屈地摸摸头,坐到了一边。
程白接过汤尝了一口,对戴淑芬道:“阿姨,这汤里有三七、生地黄、大枣吧?活血化瘀、行气消散,最适合骨伤两周内的病人喝。有劳您了。”
戴淑芬笑道:“果然是御医家的孩子,一口就喝出了汤里面的中药。里头的瘦猪肉也是不带肥肉和筋膜的。喜欢就多喝点。”
“你来看看他就够了,带这么多东西来干什么。”站在一旁的程胜华对戴淑芬说。
在戴淑芬跟程胜华说话的时候,园园看着程白慢慢悠悠地喝汤,肚子竟咕噜叫了一声,她顿时发窘。
程白看向园园,说:“把口水擦擦吧。这汤就算我想给你喝,你也不适合喝。”
“……”
戴淑芬嗔笑地看女儿,“这孩子!”
戴淑芬本想留下来照顾程白,但VIP病房的护工已照料得很到位,加上她在的话,程白可能也会感觉别扭,所以就没有提。不过戴淑芬吩咐了自家女儿:“园园,你单位离这里近,就每天下班都过来看看程白吧,陪他聊聊天,能帮的帮一下。明天是周日,你就一早过来,煮点早饭带来——对,等会儿你跟我去超市,我给你配好骨碎补山楂粥的料,你隔天起来煮下就成。”
园园听得心里哀号声一片,这么做,会不会没等他伤好,自己先英年早逝了?但表面上,园园还是非常严肃认真地答应了妈妈。
中午程胜华带戴淑芬和园园出去吃中饭。三人刚走不久,小赵护士进来给程白换点滴。
“程医生,你妹妹走了啊?”小赵护士娇滴滴地问。
“妹妹?”程白微微皱了皱眉。
“是啊,程园园呀,她昨天来的时候跟我说的。”小赵护士看了看程白,疑惑道,“难道她不是?”
程白没有回答她,转而问:“明天早上是你的班吗?”
小赵护士点头,“嗯,是。”
程白有礼道:“那麻烦你,如果明天早上看到程园园来,她手上没有带早饭的话,你就让她回去带了再来。谢谢了。”
小赵护士怔了怔,正想说要不我明天给你带早饭吧,但是抬眼见了程白那副生人勿近的面孔,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二天,小赵护士等了半天,都没有等来程园园。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才见到姗姗来迟的园园——手上只拿着一把伞。因为外面在下雨。
“程园园,你哥哥说……”小赵护士还是很负责地叫住了她,可是又总觉得程医生的话实在不好转达,况且现在都快吃午餐了,于是改口道,“你吃午饭了吗?”
程园园一愣,程白托护士问她吃午饭了吗?现在不是十点三刻吗,正常人应该都还没吃吧。那人的脑袋该不会真的是被砸坏了吧?毕竟他头上缝了五针。园园心里这样想着,对护士姑娘还是笑眯眯地说:“没吃呢,还早嘛。”
小赵看着园园,不禁想到,这对兄妹可真奇怪,哥哥每天冷面冷心的样子,而妹妹却这么活泼。
“啊!”园园此时突然叫了一声,总算是想起来她妈妈让她熬的骨碎补山楂粥,“我忘记给程白熬粥了。”昨晚赶稿赶到凌晨,早上起来都已经九点多,洗漱完就赶来医院了。所以也不能怪她,她实在是睡眠不足,精神恍惚。园园正琢磨着进去跟程白说明一下,然后明天给他煮,应该可以吧?
听到园园的自言自语,小赵总算可以不突兀地转述程医生的话了,“你哥哥说,你要是没带早饭过来的话,让你再回去带过来。”
“……”
程白靠坐在床头,望着站在离他两米远、低着头跟他保证明天一定记得煮粥带来的程园园,看了好一会儿。
“算了。”
园园为自己虎口逃生暗自庆幸,同时觉得程白今天还算通情达理,于是好心问:“那你饿吗?我现在就去给你买午饭?”
“饿了一上午,没感觉了。”
程白的声音平平淡淡,园园却听得诚惶诚恐,这句话里的反讽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了。她吞了口口水,“那是……要还是不要呢?”园园有种小沈阳附体的感觉。
程白像是不想再跟她多说一句话,伸手拿过桌上的书开始看。
园园想这次毕竟是自己的疏忽,便小声道:“那等你有感觉了再说吧。”沙发上堆满了各种物品,有滋补的食品、装衣物的行李袋,只有他床边的那张椅子空着。园园不敢坐在他面前,便挪到墙边靠墙站着,边玩手机边等。
程白的右手食指轻缓地敲着书页,像是他无意识的动作。
而园园则低着头,一只脚有意无意地打着拍子,一下,又一下。这是她等人时的动作。
程白的余光看到她的动作,微微一怔,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些年看书时下意识的动作,是学她的。
室内很静,显得窗外雨声细密而绵长。而此刻的两人,正随着雨声回想着同一件往事——
夏末的傍晚,突如其来地下起了大雨,雨滴落在地面上,溅起片片水花。
她撑着把红色的雨伞,安静地站在一幢教学楼前的石板路上,怀里还抱了一把黑色的雨伞。石板路两旁种了好几排芭蕉,雨水打在芭蕉上噼啪作响。她专心地盯着教学楼的两个出入口,生怕错过了什么。
周围经过的学生,都奇怪地望她一眼。她视若无睹。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鞋子湿透了,双脚发麻,两边的袖子也都被雨淋得紧紧贴在胳膊上,让她觉得很难受。这时她终于看到了自己在等的人。
他本来正想麻烦旁边的同学送他去校门口,却看到了她,也一眼看到了她脖子后面露出来的医用胶布。
他从同学手中拿过伞,“伞先借我一下。”
看他走来的时候,她本想冲过去,但脚才想动,就软了一下,差点跌倒。再抬眼,他已经到了面前。她赶紧笑着把那把黑伞递过去,可他只是看着她,没有接,然后,她听到他沉着声说:“我说过多少次,别等我。我用不着你帮我做什么,我不需要。”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雨太大了,伞你拿着吧。我这就走。”
他伸手一拍,本意是想推开,可一下没控制好力道,打中了她撑伞的手。那把红伞便落了地,暴雨顷刻间打到了她的身上。
他不知道,那一刻她眼角流下来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时间会让人遗忘很多事,而那些经年累月却一直留在记忆里的,不是想忘却忘不了的,便是想要一生铭记的。
“沙发上那件外套里有医院食堂的卡,你拿了去吃饭吧。”程白突然开口。
“咦?”园园收回思绪,看向程白,“那你呢?”
程白本要说不用,但想了下又道:“随便打包点就好。”
“哦。”园园确实饿了,一听可以去吃饭了,立刻跑过去从程白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钱包。
“卡在钱包里。”
“哦。”于是园园又打开了程白的钱包,里面卡不少,园园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张饭卡。
待园园到医院食堂排队买饭的时候,她发现不少人在打量她,她不禁摸了下自己的脸,莫非是沾到什么了?后面的人问她:“你是程医生的妹妹?”
园园回头,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笑道:“听说的。”随后不忘关切道,“希望你哥哥早日康复。”
园园还能说什么呢?“谢谢。”
这天下午,园园回住处时,因为很困,导致她坐错了公交车。本来要坐1路车,结果坐了11路,好在11路也经过红枫新村那一站,就是要绕远。当公交车经过延龄巷时,园园愣了下,她想到上次那张中药单上的门店地址就是延龄巷18号。
她回想到自己在吃了两天那中药后,感冒、鼻炎就好了大半,她打电话跟胜华叔叔道谢,结果却得知那药并不是胜华叔叔送的。
不是胜华叔叔送的,那会是谁?园园着实疑惑。
今天既然阴差阳错路过这儿,她忽然想去这家厚德堂探询一下——刚好,那张药单一直在钱包里。于是园园在下一站下了车。
厚德堂不难找,但门面确实很低调。园园拿着药单,在古旧的门外徘徊了一会儿,因为上次听王玥说这家中药堂是何等厉害,她觉得自己进去问
“你们能帮我查下这张药单是谁给程园园配的吗”,应该会被直接无视吧?
何朴吃好午饭回厚德堂,刚进延龄巷就见自家店门口站着一姑娘,扎着马尾,穿着薄毛衣、牛仔裤,侧脸看起来清秀又年轻。等他走近的时候,余光扫到园园手里的药单,他愣了下,开口问道:“你好,是来看病吗?有预约吗?”
园园扭头就看到了穿着白大褂,脸上带着笑的何朴。
看样子是厚德堂的医生。“不,我……我不看病。”园园以为是挡住了人家的路,让开了一点。何朴却没有走,说:“能让我看下你手里的单子吗?”
园园想,要不问下这医生吧,他看起来挺热情友善的样子。于是园园将手中的药单递给了他,问出了之前想问的话。
何朴拿到单子,看清楚上面的字,内心不禁欢呼雀跃:傅大专家啊傅大专家,我百般追问,你就是不告诉我这药开去做什么,这下可被我逮着了!
这叫什么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何朴表面不露声色地看着园园,然后礼貌地把药单还了回去,说:“抱歉。我们只记录服药人的信息,至于谁付的钱,我们是不管的。”这是实话。
“哦……”园园也不意外,不过多少有些失望。
终究是白跑了一趟。
这时,园园的手机响了,她从斜背包里摸出来看,是她妈妈。她跟面前的医生道了声谢,边接电话边朝巷口走去。
何朴看着她走出巷子,他才跨进医馆门,就给傅大专家拨去了电话。那边一接起,他就说:“刚才我遇到一姑娘,身形窈窕,一米六五左右,眉清目秀,一双杏眼,眉心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不知傅大专家认不认识?哦,对了,她叫程园园。”
傅北辰在电话那头静了一下,才说:“你在哪里见到她的?”
“厚德堂门口。”何朴语气里充满揶揄,“原来你还会主动向女孩子示好,啧啧,看不出来呀,啧啧。”
“她去你那边做什么?”傅北辰却一点都不为所动,只问自己想知道的。莫非是生病了?
“她来打探,本月六号那天,是谁那么好心给她寄了药。我帮你保密了,请我吃饭吧。”何朴邀功。
“你可以告诉她的。”傅北辰开口。不说是一回事,但刻意隐瞒,又另当别论了。
“北辰,你这是……真在追人啊?”
“挂了,我在跟人吃饭。”
何朴刚要再开口,就听到了“嘟嘟”声。
傅北辰在跟菁海市陶瓷博物馆的几位领导吃饭。听其他人侃侃而谈了一会儿,傅北辰站起身,跟饭桌上的人点头说了句“抱歉,出去下”,便走出了包间。在走廊里,他给她拨去了电话,那头很快传来声音:“喂,傅北辰?”
“嗯。”他从来不知,原来自己竟那么容易被撩动心神。
绵绵相思,绵绵相思。
不知从何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