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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城一中。

该是早读的时间,校园里人很少。天是灰色,往下是一排排怅昏的教学楼,连空气也闷闷的。然而学生们只管低头背诵,各种公式文言与英文夹缠在一起,像一份忒盛而待烹熟的食谱。终于,太阳完全出来的时候,下课铃大噪,阳光里飞出一蓬蓬的金沙,金沙里又蒸出一蓬蓬的人声。

学生们都出教学楼,集中在那条去食堂的石子路上。数不清的脸与脸挨匝,有人不耐烦了:“诶同学,你去不去食堂啊?不去就别在这里挡我们。”

“不好意思。”

道歉的人就是颂祺了。虽说道歉,眼睛却只往后看。不该那么早出门的,哪里想会碰到他!

她绕过女生,到了二楼,背后脚步声加紧了。刚刚明明没看见他。一定是抄另一条道上来的。为什么每次他一看到她就胶上来?

她跑得更急,于是背后脚步声更快;她逃到三楼,余光撞上那灰色卫衣的一角,糟了。

“那女生!”年级主任的声音!灰色卫衣不见了。

“你哪个班的?早读都下了这时候才来学校?请假了吗?有假条吗?”年级主任搀一搀眼镜,厚底眼镜片后缩小的眼睛奕奕的。

“没请假是吧?睡过头了?现在这些学生哪还有个学生的样子!赶紧签了,下不为例!”变幻扣分条的动作魔术一样。教导主任越来越大声:“下次注意点!再被我抓到就不是扣两分了!”

颂祺溜进教室,同桌何嘉不在,应该是去吃早饭了。才想,门被暴力惊醒、弹跳,啸出风来。

何嘉冲进来,劈头便讲:“倒霉死了,一大早就被年级主任抓包,扣了我四分,死老头儿。”

她从书包里取出两盒酸奶,一盒给颂祺:“你怎么了?”

颂祺说:“今天出门就被跟踪了。”

“又是阿飞?”何嘉把眉皱起来:“这样下去不行啊,你都被那二流子跟踪多久了——不是江沐指使的吧?你快别在她家寄宿了,一家子都不够数。”

颂祺啜起酸奶。中考后她母亲出国,她就寄住在同班同学江沐家里,江沐妈又是她妈的朋友。被阿飞盯上是最近的事。

“江沐跟阿飞是什么关系?”何嘉问。

“不知道。”颂祺也很诧异。江沐是面上装乖,也符合对小混混的崇拜心理,可那也不对,阿飞尾随自己江沐不是不知道,不会是女朋友——可他们有接吻?

“也许是玩得开。他们那个圈子乱得很,而且我看江沐就是个很滥的人。”何嘉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上课铃响,数学老师讲昨天布置的习题。抽了颂祺对答案,颂祺翻开练习册,居然空白——她昨天明明有写作业啊?

“不会?”好在数学老师站得远,“同桌。”

“妈哦。”轮到何嘉站起来,也是枯着嘴。

“诶?这题很难吗?”老师没让她们坐,抽了别人。颂祺翻过练习册,第一页上字的脸面狞起来:江沐。

江沐偷换了她的作业。

颂祺看向江沐,而此时江沐也正看着她,嘴角上扬,抖开手里颂祺的练习册,眉眼笑得弯弯的。阳光跳开在她脸上。

于时,从机场前往江苑小区的路上,一页画纸从车窗里飞出来。那是一张侧写,奇异的是,整张纸上都画满了同样的侧写,同样的人脸,同样的轮廓,同样的角度,同样的缺乏眉毛,眼睛,嘴巴。那顶像《年轻的时候》故事里描写的一段:从小画惯了,熟极而流,闭着眼能画,左手也能画。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左右手画出来简直没有分别。画纸的主人合上画薄,他有一双画家的手,白,细,修长。他闲闲把手枕到脑后,一脸不高兴的神气。

前面开车的正是他母亲,她一路数落:“早让你跟你爸服软,你偏不。这下好了,一个人充军到这个地方,一毛钱没有,看你怎么办。”

男生回:“我又没错,凭什么跟他道歉?”

“你还没错?把同学随便往深山里一丢,这叫没错?你知道这叫绑架吗?你考虑过你的父母接到报案时什么心情吗?不怪你爸生气。他说了,由着你在这儿生根长苗,不用回去了。”

“那很好啊。”男生望出窗外,吹一声口哨:“一个人我还更自在呢。”

他母亲就恨:“这小崽子!”

车直行驶进江苑小区。

放学铃响。颂祺如常捱到最后,确定江沐走才出教室,可又不敢成为最后一名——好在周清离开得最晚。何嘉与颂祺不顺路,放学就被同行的彭川拉走了。

颂祺经过教学大厅,大厅里置的那面镜子映出她苍白的脸:长挑挑的眉,空灵灵的大眼睛,直隆隆的纤瘦的鼻子,婴孩儿似的丰润的小嘴。大家既谈论又从不论及到她,连她自己也讨厌自己;也并不看镜里的自己就走出了大厅。

现在只一个人不会忘记她,就是阿飞。果然,一进门她就觉得了。

随着一声口哨,阿飞从楼梯上翻了下来,背一身光。

他说了个七个字:“晚上我请你吃饭。”

颂祺摇头:“不。”

“别这么快下定论啊。我是真心想认识你。”

她绕过他,阿飞闲闲跟在后面:“不用这么紧张吧。我还没说要不要追你呢。”

颂祺只是不做声,脚走得更快了。

“跟你说话呢,去不去?”

拜托你快去缠江沐吧。

他的手箍上她的。她一个大力,甩开了他,不带一点犹豫就朝二楼逃蹿。

身后一阵激荡的冷冷的笑声。

奔上四楼,电梯正好开了,里边站着一个人。

顾井仪托着纸浮雕礼盒站在那里,只是匆促的一瞥,一时间他忘记要出去。颂祺抢进电梯就摁下关闭键。

门合拢的瞬间,顾井仪看到楼梯口有个人,也注意到女生往他身后躲了躲,像是在躲那人。

他问她:“需要帮助吗?”

“不用。谢谢。”她只是垂下眼:“你要下对吗?不好意思。”

他说没关系。那声音,令人联想到点心的酥,蜂蜜的甜,梳打饼干的脆。

电梯升到十六楼,顾井仪说话了:“你是这个小区的?”

“不。不是。”没有解释。

“我刚住进来的,在十五楼。”

“嗯。我说怎么没见过你。”

门开了,颂祺匆匆出电梯。门也没立刻合上,顾井仪就只是看着,眸光在她身上停驻了一会儿。难怪觉得熟,虽然他从没见过她,但绝对错不了,从额头到下巴的那条线错不了。他有一种终于读懂英文原著的感觉。

关于什么时候画起那侧写他早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是第一次执起画笔,也许更早,那时候画也没有性别意识,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画的是个女生。他个自信的人。虽然没看清女生的长相,但就有一种信心,她应该是美的。

颂祺回江家,江美茹和江沐正在吃午饭,母女两个笑成一块。

“这顾奶奶也够奇怪的,虽然像一般富太太做美容打麻将的,可没想到儿子媳妇那么有钱,还是京都来的。”江美茹顿了筷子,眼睛一转:“肯定和她儿媳妇关系不好,不然早去京都享清福了。”“还有个孙子呢。怎么也没跟着一块儿回去?”

江沐说:“还有更奇怪的,她心情好的时候,叫声顾奶奶也无所谓。心情不好了,就说自己姓启?”

颂祺盛了半碗饭出来,不说话。明明也没注意,可越听,越觉得江美茹说的是电梯里碰见的那个男生——他不是说自己刚住进来吗?

江美茹计议等下回什么礼过去,原来顾妈妈来的时候拜访了几户邻居,一户一盒铁观音。反正只要有便宜占,江美茹总是高兴的。

吃过午饭,颂祺回卧室写功课,江沐和她一个房间。做功课到一半时江沐拿着手机走进来,但凡在卧室打电话一定是跟阿飞。

“我真的没钱。我前天不是才给了你吗?”江沐把声音压得极低,颂祺从镜子里瞥见江沐,她从未见过的神气。

“有些困难。你也知道我妈一直在家。”说到这里,江沐看了颂祺一眼。

阿飞要江沐看着办。江沐又看颂祺一眼。颂祺都在镜子里瞥见了。

果然,挂了电话没多久,江沐开口了:“颂祺,晚上放学你能等我一下吗?我有个朋友要给我送些零食,我去接应她一下,也就十五二十分钟。”

又笑:“今天咱们一起回家。”

这话没问题。但颂祺知道江沐在说谎,等她?能等来阿飞倒是真的。但颂祺什么也没说。

下午到学校,何嘉没来。彭川说何嘉没写生物作业,又见不得生物老师,为了身心健康,又请假了——怎么偏这时候请假了?

颂祺心里发烦,拿橡皮在草稿纸上一顿擦,直给黑色中性笔的水迹擦淡了。不然求助彭川?可她跟彭川又不熟,不是很奇怪吗?

上课铃一响,生物老师先抽出十分钟检查作业,江沐第一个被抽中,生物老师这次来真的,专程回办公室取扣分条要江沐签。

“我上节课都说了要查作业,你拿我的话当耳边风?上次就是你吧,这次你又不写作业,站着!”摔下巴的动作和摔扣分条的动作一模一样。

忽然,教室的门被拉开了。一束光线射进来,像是在昏郁郁的室内凿出一条烟尘隧道。光影里孵出两个人形,一高一低,一胖一瘦。高的太高,显得另一人被童化了,要不是那厚底眼镜片折出的光,根本认不出是年级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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