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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鸟语花香的生日清晨,她指着卫生间镜子里清靓白净的面容踔厉扬言:“有这颗大好头颅,还怕没人爱?你能见利忘义,我也能弃旧迎新,过了银桥过金桥,将来混得比你好!”
为自己鼓足劲,她从洗衣机里捞出昨晚洗好的衣服到楼顶晾晒。
榕州旧城改造工程不断,仍有众多老建筑得以保存。这些老街的特色是房子全是联排,两家人共用一堵墙壁,像一个个拼接粘连的小方块,相邻的层高都一致,年龄比新中国还老。
洪家位于城南一条东西走向的老街海河路上,基座面积只50㎡,幸能向高空发展,早年用木板隔做四层,住着祖孙三代。
大姐洪悦工作那年,家里请装修公司对房屋进行全方位改造,用钢筋水泥架起四层楼板,将房子隔做五层,为每个家庭成员营造了各自的独立空间,新增四个厕所,解决了“方便难”的大困扰。
洪爽爱清静,独自住在顶楼,这层的小卫生间为她专属,出门爬上一截窄窄的轻钢楼梯就来到天台。
此处地势与两边邻居的天台持平,用铁丝网隔断。东楼的主人早搬走了,房屋分租给两三户人家。
晾衣服时,东面的楼梯间上来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
秋水眼鹅蛋脸,肤色白皙,身材适中,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动作神情斯斯文文,亮相就能搏得陌生人八分好感。
洪爽从未见过她,想是刚入住的租客,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对方发觉后回眸一笑,她也微笑还礼,迈出建交第一步。
女人放下装满衣服的盆子,挂上衣架晾晒,大约衣架数量不够,她对着剩下的几件叹气。
洪家与人为善,把隔壁租客当邻居相处,洪爽很喜欢这位面相亲厚的小姐姐,主动抓起几只衣架走向铁丝网。
“我这儿有多的,拿去用吧。”
女人惊喜,上前接住她抛过来的衣架,连连堆笑欠身。虽未出声,那莲子蓉面口也足够表达谢意了。
洪爽估计这姐姐腼腆害羞,最好多打几次交道再正式来往,提着空桶下楼去了。
走到四楼,三妹洪巧恰好开门出来。这妹妹并非洪家亲生,19年前曾淑琴刚生下幺女洪欢,月子里婆婆郑传香偶然捡到一个女婴。
洪万好夫妇见孩子可爱,舍不得送去福利院,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家托付,干脆亲自收养。因她瞧着和老幺差不多大,便去医院找关系弄了张双胞胎的出生证明,解决了上户问题。
街坊人多嘴杂,洪巧很小就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孩子,自卑造成性格偏差,洪家四姐妹里属她最懦弱内向,外人夸她循规蹈矩,其实都明白她在克守养女本分。
如今生得花蕾一般,考上榕州大学英语系,成绩优异,诸事不愁,正该意气风发,瞧着却仍像一棵委委屈屈的含羞草。
家里长辈都疼她,总疑心她在外受欺负,时不时就会关心几句。
昨晚洪爽听说她今天要参加系里的口语比赛,见她穿着去年买的裙子,不禁问:“我不是让你穿那条新裙子吗?买了这么久,没见你穿过一次,漂亮衣服正该拿来穿,长期挂在衣柜里会长虫的。”
二月里洪巧过生日,她送了她一条浅绿色的丝绸洋装,三个月来没见她上过身,有些起疑了。
果听她招供,裙子早被四妹洪欢“借”走了。
“这衰女又抢别人东西!”
洪爽把家人当宝贝,洪欢例外。
这小妹丝毫没遗传父母的善良厚道,从小娇蛮跋扈,仗着老幺的身份任意妄为,是洪家的搅屎棍。
洪巧怕四妹,常受欺压。
洪爽正相反,是这搅屎棍的克星,收拾整治有一套,正色安慰:“今晚等她回来,我帮你教训她。”
洪巧忙劝阻:“不用了,自家姐妹,她喜欢就送给她啰。今天是你生日,别为这种事吵架。”
她越懂事越叫人心疼,洪爽立意为她出头,猜测:“洪欢是不是经常欺负你?告诉二姐,别一个人吃哑巴亏。”
“没有。”
“那你最近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
洪巧清楚二姐的性子,遮掩不过如实交代:“不关四妹的事,是我们寝室的女生。”
据她描述,那同学是个典型的极品,每天不打招呼随意使用室友的生活用品,不讲卫生,垃圾乱扔,说话还很尖酸刻薄。
洪巧是同寝室六人中性子最软的,住在极品下铺,承受最多苦水。
极品喜欢在上铺吃零食嗑瓜子,她就得在下面替她捡包装袋瓜子皮。
极品两三个月不换床单被套,她就得应付由她引来的老鼠蟑螂。
极品爱用她的牙膏香皂洗衣粉;拿她的洗脸巾擦脚、擦桌甚至擦鞋;偷偷倒光她的暖水瓶;把她刚晾好的衣服取下来扔一边,挂上自己的;擅自穿她的拖鞋,下床时踩她的床铺,留下浓烈的臭脚丫子气……
洪爽大怒,承诺尽快抽空替她教训这个祸害。洪家二姑娘在情路上栽了大跟头,但在撕逼场合历来战无不胜。
姐妹俩来到一楼厨房,父母已去看店了。
奶奶郑传香为孙女们摆早饭,洪爽享受寿星特供套餐:一碗香喷喷的鸡汤面外加两颗红鸡蛋。
“二妹,尝尝这面线的汤,看有什么特别。”
郑传香兴冲冲的有炫技之嫌,洪爽就着碗沿喝了一口汤,仔细品味数秒,欢快点评:“这个面汤清甜爽口,有鸡汤的甘味又有海产的鲜味,口感浓郁顺滑。应该是用火腿、鸡肉、猪骨吊汤,再加上干贝一起熬。回味还有一点点特殊的清香,一定加了马蹄。还有啊,汤色清澈见底,一点不浑浊,起锅时放了鸡肉蓉,才能把汤里的杂质全吸干净。嫲嫲为煮这碗面忙活一两天,太疼二妹了。”
郑传香捏着她的脸笑她嘴尖,洪巧也笑:“二姐又会吃又会做,不当厨师可惜了。”
奶奶忙提醒:“这话可别当着你老豆说,他会不高兴的。”
家里的禁忌孩子们怎会不知道?老人家不过是心疼儿子,小心防范罢了。
洪爽胸口涌起一股闷气,笑着岔话:“这鸡汤面真好吃,要是配上油条就完美了。”
“这还不好办,嫲嫲这就去给你买。”
见郑传香当了真,洪爽连忙拦住:“嫲嫲,我说着玩的,跑来跑去多麻烦。”
郑传香摩挲她的肩头:“今天是你生日,嫲嫲当然要满足你的愿望了。”
幸福感像美味的鸡汤包围洪爽,她抓住奶奶的胳膊,学猫咪一个劲儿用脸蹭她。
“嫲嫲对我真好,我最爱你了。”
奶奶脸上的皱纹已多如松树皮,仍坚持为他们挡风遮雨,洪爽希望她能老树长青。
奶奶感受到同等的幸福,点着她的鼻尖说:“嫲嫲这么疼你,你能不能帮嫲嫲一个忙啊?”
“你尽管说!”
“今天先不忙,等你过完生日再说。”
郑传香是中国老人的楷模,对儿孙只知奉献不知索取,这么郑重地提要求,洪爽已大致猜到缘由,待她出门后同洪巧议论。
“你说会不会是二叔回来了?”
“可能吧,星期天我还看见嫲嫲躲出去讲电话,回来以后心事重重的。”
“二叔大概又找她借钱了,先别跟爸妈说,尤其是妈,被她知道二叔回来,家里又该演六国大封相了。”
二叔人不坏,只因谈错恋爱,变成亲友避之不及的大麻烦,洪爽觉得自家的经书很好念,唯独这页有点拗口。
下一秒,门铃叮咚作响,她去开门,老街坊阿林婆急吼吼闯进来,比手画脚嚷道:“二妹不得了了,你嫲嫲和你阿妈在黄记早点铺门口吵架,吵得好厉害,整条街都被轧断啦!”
洪爽回头望一眼洪巧,同时失惊:“我妈怎么会和嫲嫲吵架?”
郑传香和曾淑琴是街上公认的模范婆媳,一慈一孝,和和气气过了二十多年,就是以前为二叔的事闹矛盾,也没大声武气拌过嘴呀。
阿林婆知她们误会了,忙解释:“不是这里这个妈,是二妹的亲妈,那个姓夏的女人来找二妹,正好被你们嫲嫲撞见,快去看看吧!”
洪爽像走康庄大道时踩到烂泥,火气由肺部直贯脑门,绕开阿林婆夺门奔出,撒腿跑向西面的黄记早点铺。
看热闹的人群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她使劲儿挤进去,先听到曾淑琴略带东北味的叫骂声。
“竟敢打我婆婆,信不信我大脚踹死你!”
这个时间她本该在后面街上的超市劳作,不知被哪路邪风刮回来,与老仇人狭路相逢。
狮吼尚未落下,另一个尖锐的中年女音拔地而起。
“是这老太婆先动手,你看清楚,我手背都被她抓伤了,完全可以报警告她!”
洪爽脑子里主管厌恶的细胞集体活跃,想到这女人的名字就恶心,却不得不大声喊出来。
“夏蓓丽!”
她推开最后一个挡道的路人,与那珠光宝气的妇人照面。
瞬间的慌乱后,对方脸上爬满粼粼波光般的惊喜,正思虑如何招呼,洪爽气汹汹逼近怒斥:“你跟我保证过不再来骚扰我们?为什么还要在我们眼前出现?”
二十六年人生里,真正教会她仇恨的就是这个名叫夏蓓丽的生母。印象里,比任何女人都□□、无耻、自私、邪恶,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污点。
夏蓓丽对她的感情正相反,多年来不断试图亲近关爱,对谁都耀武扬威,见了她则像瞧见驯兽员的老虎失去气势,急着诉苦:“小爽,今天你过生日,妈妈是来祝贺你的。”
洪爽指着曾淑琴厉声打断:“你少在这儿乱攀亲,这个才是我妈,你是外来的野女人!”
夏蓓丽面红面绿,朝郑传香婆媳撒气:“都是你们这些心肠歹毒的人乱教她,离间人家的母子情,将来要下十八层地狱!”
郑传香先前便气得直喘气,隔夜风炉也能吹熄,遭恶妇挑衅,推开扶住她的曾淑琴,上去指指点点。
“你说谁心肠歹毒?你才是蝎子驮蜈蚣,上下都是毒!当年二妹不满一岁,你就扔下她跟野男人走了,一没供她吃二供她穿,还想让她认你,太不要脸!”
夏蓓丽恢复火力,振振骂斥:“我一直想照顾小爽,是你们不要我的钱,还不许我接近她,她这么恨我,都是你们教唆的!”
曾淑琴跳出来护住婆婆:“你的钱都是搞破鞋得来的,能要吗?放着老公女儿不管,勾引东家,破坏别人家庭,抢人家的家产,还把原配夫人和孩子逼得离乡背井,这么多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造这么多孽迟早遭报应,还想连累二妹?”
乡下人文化欠缺,再兼心直口快,受到警告索性摆明车马闹开来,向围观群众宣讲夏蓓丽的黑历史。
“各位街坊朋友,这女人就是福满堂的老板娘。二十多年前在福满堂当服务员,勾引老板,大着肚子逼人家离婚,还和奸夫合谋从原配手里抢财产。老榕州人都知道,福满堂原先的东家一直姓冷,福满堂现在的老板姜开源本来是冷家的女婿,跟这淫妇乱搅后抛妻弃女,抢走了冷家的产业,是个真真正正的白眼狼!”
夏蓓丽如今身份高贵,架不住市井泼妇乱来,暂时只能干瞪眼。
曾淑琴自认占理,无所谓脸面,被好事者询问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她恚怒回应:“那会儿我也在福满堂打工,这娘们干的丑事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老公是她的前夫,当年为了孩子忍气吞声戴绿帽,苦苦求她回心转意。可她没有半点良心,刚生了二妹怕搞坏身材,不好继续跟姜开源勾搭,硬是一口奶不给孩子吃,害得二妹只能吃奶粉,小时候发育不良啊。福满堂冷老板前脚刚断气,丧事还没办完她就说自己怀了野种,撺掇姜开源跟老婆离婚,还找流氓打我老公,逼他去民政局办离婚证。我大女儿也是她生的,那年才8岁,抱着她的腿哭着求她别走,愣是被她狠心踢开,脑门磕在门槛上,流了好多血,现在还有一个窝呢……”
她将丈夫跟前妻所生的女儿视为己出,提起往事又气又痛,泪汪汪怒哼哼质问夏蓓丽:“当年你狠心不要大妹二妹,让两个孩子遭了那么多罪,有什么脸再做她们的妈妈?有什么脸再来见她们?”
众人唏嘘,夏蓓丽面如火烧,真想撕烂这村姑的嘴,指鼻喝骂:“你败坏我的名誉,我会找律师告你诽谤!”
轮到郑传香维护儿媳了,甩开洪巧揪住夏蓓丽厮打。
“你从小就是个飞女,一贯滚红滚绿,中学没毕业就下舞厅和飞仔鬼混。你老豆半夜去歌舞城找你,被汽车撞死,你老妈被你气得喝药,去医院洗了两次胃。这条街上的老住户都知道你夏蓓丽粪堆上长灵芝,臭得出奇,还敢说人诽谤!”
夏蓓丽躲避反驳:“我名声真这么坏,当初你为什么同意你儿子跟我结婚?别说你三十多年前就老糊涂了!”
郑传香捶胸顿足:“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答应阿好娶你,早知今日,当初他就是在我面前跪烂膝盖跪成残废,我也不会点这个头!”
她拽着夏蓓丽的珍珠项链,一发狠扯成两段,雪白的珠子满地蹦跳,似一窝尖螯利齿的白蚁爬进洪爽心间。
受不了烦躁屈辱带来的刺痛,她拉开奶奶,疾言厉色警告夏蓓丽:“我早跟你说过这辈子不会认你,泼出去的水收回来也是泥浆,何必再让双方受痛苦?这二十多年我过得很幸福,家里人很爱我,我也爱他们,你要是还有一丁点负罪感就不该来妨碍我们。再有下次我就去找记者,把你做过的丑事统统曝光,看媒体怎么评价你和姜开源!”
夏蓓丽急于同她沟通,情急抓住她的手。
洪爽像遭蛇咬,反抗时狠狠一推,贵妇跌倒在脏水洼里,十几万的大牌套裙就此报废。
她的助理躲在一旁,见状忙来搀扶。夏蓓丽羞怒痛心,欲待再和女儿说几句话,洪爽已扶着郑传香走出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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