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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战火摧残的邺城在几日里换了面目,城墙上残破的军旗被扯下,扬武扬威地竖起了大金崭新的旗帜。重新葺好的城墙上立了数名哨兵,严丝无缝地监察着邺城的各个方向,身旁的堡垒中还埋伏了精锐的弓箭手,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

城外还有二十个百人队不分昼夜的在邺城的前后方巡逻,不论是山沟还是丛林,都被巡逻队翻了个遍,确保再没有他人埋伏。

秦红药每日要登上城墙巡顾数次,当她走到西北角时总会停下来,向着茫茫远方望个半晌,而那正是九华山的方向。

目光所及有时是清晨浅淡的微光,有时是正午熊熊的烈日,此时又是傍晚熏红的晚霞,她在格外赏心悦目的晚景中念着萧白玉,想象她在九华山中的一举一动。现下白玉估计已经回到了九华山,肯定会生怒罢,失望自己居然欺骗了她。

秦红药微叹一声,即使那是自己最不愿见到的场面,她还是交代了流霜,白玉养伤的这三月绝不能让她出山,哪怕她会怨恼自己,但只要知道她是安全的,便一切足矣。希望她一切安好,只要她好好的,平安的活下去,等到秋末,最迟到初冬,她们就能……

忽听脚步声杂乱作响,思绪转瞬回到眼前,秦红药回身,眼里绽出锐利的光。只见斥候飞奔上城墙,手里擒着前线加急传回的信,汗顺着脸像雨水一般掉。

斥候扑通一声跪在秦红药身前,双手呈上信,急道:

“启禀陛下,探子来报,百里外有浩荡军势,兼车马并行,辘辘声如雷霆,尚不知其众几何!”

秦红药毫不意外地接过战报,利落的撕开封口,上下浏览了一遍——谦王终于是来了,领着他积攒数年的浩荡兵力,带着让人闻之色变的火炮大队,如黑云般压城而来。

她是早有预料,但城墙上的将士闻声都望了过来,困惑是何人如此猖狂,竟还敢来抵抗。他们只知中原朝□□朽不堪,却不知谦王这十几年来对江湖和百姓不管不问,暗地里是囤聚了多少的兵力和武器,甚至还坐拥了让千万人弹指间灰飞烟灭的火炮。

秦红药扫去一眼,众将士后背一寒,立刻收回了目光。她不慌不忙的一摆手,道:“再探。”

斥候虽不敢抬头,但听到陛下如此镇定的语气,心里还是长舒一口气,看来情况不会非常棘手,便领命下去了。

秦红药负手立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的瞧着中原边疆,自从打下邺城后,她便按兵不动,据守邺城。自有将士请命继续南下进攻中原,可秦红药早知谦王战火将至,而其他城池再没有像邺城这般易守难攻的地势,在此决一死战是再好不过。

只是不知军中是否还有谦王的细作,她恐又泄了密,所有战略部署便都由秦红药亲力亲为,除了心腹老将外,对其他人都守口如瓶。秦红药望向远方茫茫的地平线,明知大军还在百里之外,到此再怎么快还得一日半,可她却好像已经看见了铁蹄扬起的漫天黄沙。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终于可以完成哥哥的嘱托,终于可以再不管什么朝堂战场,只做她自己,只追寻她最想要得到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空气中已充斥了临阵的血腥味,但并不令人感到惧怕。

秦红药踱步下了城楼,都元帅乌海迎面而来,他身着重甲,头却压得很低。自从那一日进攻邺城时他身上的虎符被人偷了去,便一直羞愧万分,即使秦红药将寻回的虎符又交还于他,他都不愿在陛下面前抬起头来。

乌海咚的一声跪下,重甲磕撞声闷而响,他抱拳道:“陛下,听说敌军将至,还请陛下赐末将将功赎罪的机会,让末将带头冲锋!”

秦红药微一挥袖,乌海便感觉到有一股力将自己往起带,他一个趔趄站了起来,见陛下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又立刻跟了上去。

秦红药大步流星,头也不回道:“你不必多虑,上阵杀敌自是少不了你。传下去,谦王大军压境,全部列阵待战。”

乌海精神一振,抬头喜道:“末将领命!”

两人翻身上马,飞驰回了本营,战势将近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邺城,宁静了几日的城池猛然喧闹了起来,每处都是人影憧憧,铁器交响。一番点兵布将后,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天色渐暗后又重新明亮起来,斥候回报的越来越频繁,每报一次敌军都近了十来里。

秦红药在本营中一夜未睡,依然精神抖擞,她在一切布置妥当后回房更衣。侍女照例拿来了铠甲军服,秦红药盯着面前的铜镜,从那模糊的倒影中好像看见了万丈光芒,这是金国的决战,也是她与一切旁事的决战。

她忽的挥手挡开了侍女手中的军甲,朗声道:“拿正装来,孤要着正装。”

侍女一愣,抱着铠甲匆匆退下,再回来时已拿了秦红药的帝服,手一抖开,衣服上精致夺目的刺绣都在熠熠生辉,明艳的色彩冲去了晨曦的黯淡,明黄的布料上绣着暗金的龙纹,龙口一吐,便是盛世山河。

侍女为她更衣后就静静的立在门边,她脚步刚转,房门便应声而开。秦红药昂首而出,早已列队肃立的士兵将领齐齐下跪,三呼声震天动地,她立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军队面前,却并非是觉得豪情万丈亦或是气吞山河,她只盼着闯过这一关,盼着解脱,盼着早点去见她的白玉。

斥候传回了最后一次敌情,敌军已驻扎在二十里外,大战一触即发!

秦红药率先上马,严阵以待的士兵一并转身,持枪肃静,一步不落的紧跟着他们的陛下。待行到城门处时,秦红药一摆手,铁索哗啦哗啦的搅动起来,铜铁铸成的城门应声而开,约四丈的铜城铁壁微微颤动,抖下些许尘土。

枪兵停住不动,分道而立,三千铁骑兵从后鱼贯而出,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碎了黎明的最后一丝宁静。最后一排铁骑兵的马蹄刚踏出城门,铁索再一次搅动,城门缓缓地合上,偌大的战场上只有秦红药同三千铁骑兵。

乌海站在城墙上,俯身一眨不眨地盯着城下,按理来说陛下绝不该先行出城,昨日决定的时候他就惊诧地反对过。听陛下道清缘由后,他立时倒抽一口冷气,感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心。他听命镇守在城中,绝不让陛下有任何后顾之忧。

鼓声角声蓦地响彻苍穹,城墙上的战鼓都蒙了一层露水,被大力擂响时晨露碎了一地。高头大马在满天的号角声中带着秦红药和三千铁骑兵一步一步向前踏去,马蹄震起了地面的浮土,震动了胸腔里的每一颗心脏。

不多时,对面在晨雾中同样传来了雄壮的鼓角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两边渐渐旗鼓相当了起来,再分不清哪边的声响更猛烈些。

秦红药一抬手,三千铁骑齐齐在身后停了下来,城墙上的鼓角一并止住。她微眯着眼,看着从雾里而来的军队逐渐显露出来,飞扬的尘和清晨的雾搅在一起,先是只能看到一排排的马蹄,然后马蹄慢慢填满了视野中的地平线,最后是漫山遍野的旗帜,人头晃晃,甲光如刺目的金鳞一般,顿时就显着那三千威风凛凛的铁骑兵是如此渺小。

城墙上的乌海看的更加清楚,他扶墙的手几乎要掰下一块城砖来,眼前的敌军数量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几乎是两倍于大金的守军。这一次攻打中原,大金可以说是倾巢出动,带尽了精兵良将,他万万没有想到,过去十年一直借助着火炮才能苟延残喘的中原,竟还会有如此雄壮的兵力。

秦红药攥紧了缰绳,她终于看到了这些年所对抗的幕后主使,那个一直仅存在于口中的谦王,她同白玉闯过了谦王设下的一道又一道的送命难关,打败了他手下一个又一个的心腹强将,终于见到了他本人,终于看到了他还从未展露过的强悍实力。

数万大军陈列在对面,满满当当地占了所有目光所及之处,对面的鼓角声也停歇了下来,大军中间整齐的分开一道,一眼就看到了一身暗金色蟒袍徐徐向前,谦王勒停了马,立于万军之前。

他同邺城之间已不足百丈,身着帝袍的秦红药同样位于大军前,明晃晃地映在他眼中。谦王缓缓打量着她,秦红药的目光更是一刻都没有偏过,她盯着几十丈外的男人,即使从未见过,她也明白,谦王除了他不会是别人,再不会有人比他更配做自己的对手。

哪怕谦王背后的人马几十倍于她,秦红药也不见一分慌张,一双眸平静地望过去,可对面的兵马大阵中除了谦王竟无一人敢正视看她。

天地间分明已经被兵马挤得满满当当,可战场却奇怪地安静了下来,除了风声再不闻其他。谦王在马上转了转脖子,神情自如得很,明明是已经过了半百的人,一举一动却分外精悍,他似是笑了一下道:“总觉得你早该死了,想不到你还能活到今天,也罢,给你个投降的机会,本王会留你个全尸。”

秦红药也笑了,她低头抚了抚马颈上漆黑的鬃毛,温声道:“就凭你,也配要挟孤。”

她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战场,即使轻声细语,都能听出令人胆寒的杀意。秦红药落在马鬃上的手渐渐收紧,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曾将白玉一步步迫害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他害了白玉一家,逼得哥哥惨死黄山,就算将他扒皮拆骨都抵不了心头之恨。

而这也是她必须支开白玉的缘由,白玉心中本已万分愧对她的师父,倘若白玉在此,定是会奋不顾身地与他拼死一搏,哪怕同归于尽。

谦王挑起一半的眉,哈哈大笑起来,可笑一半便戛然而止,他掸了掸袖子,四平八稳道:“动手罢。”

他话音刚落,鼓角声便猛地响起,身后的军队立时分开又合上,将他深深隐没在军中,一万骑兵拍马而上,两万枪兵分别自两侧掩护而上,步兵盾兵依次压阵前行,更有密密麻麻地弓箭手在阵后弯弓搭箭,弓已拉满,只待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

对面马蹄已轰隆震响,而秦红药身后仅有三千铁骑,光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把她们淹没。秦红药却不慌不忙,甚至连马鞍旁的黄巢剑都没去摸,只定定地看着浩瀚大军如狂狼般涌来。

她等的就是对面主动进攻的时机,邺城之所以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就是因为城前的道路狭窄而陡峭,不管对面再多的兵马,也只能一拨一拨得挤进来。骑兵刚一踏进二十丈内,道旁两侧茂密的灌木中猛然蹿高了一节,细看去竟是几百上千人披着草皮伏在灌木中,他们两两相对,各拽了一根粗硬的麻绳。此时他们用力一抬,埋在土里的绊马索立时绷紧,带着片片泛着寒光的利刃悬在低空。

骑兵来势迅猛,哪能临时止住冲力,只见绊马索狠狠地嵌进马腿中,上千匹战马嘶鸣声蓦地响成一片,背上的骑兵被重重摔在地上,又被后面的马蹄践踏成泥。涌上来的骑兵越多,阵型便越是乱的不堪入目,冲锋部队登时就没了气势。

便听对面似是将军模样的人厉声号令起来,骑兵忽的退下,两侧的枪兵疾跑而上,数百条绊马索在不过几秒就被除的一根不剩。受了伤的战马同骑兵很快就被人拖了下去,仅仅只拖延了一刻的工夫,攻势便又迅猛了起来。

可秦红药要得就是这一刻的工夫,她侧头瞧了眼背后的城墙,已不见乌海的踪影,想来是依命行事去了。她沉下气,手自马鞍旁一划,黄巢剑噌然出鞘,她双腿用力一夹马肚,三千铁骑兵同她飞驰而出,如一把银色利刃,猛一头扎进了千军万马之中。

秦红药剑光每到一处,就会扬起一片鲜红的血幕,便有数十人哼也不哼地倒下去。身后的铁骑兵也是五十个组成一排,按一字长蛇阵紧跟在她身后,个个相互照应,就她们三千人便硬生生地将敌军撕开一个口子,然后长驱直入。

秦红药早就料到敌军数量定是庞大无比,硬是用士兵去抵挡只是毫无意义地全军覆没,而这三千铁骑兵是她继位以来亲自挑选训练而出的,并非普通士兵,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在她带领下,便是用三千人抵抗三万大军也是绰绰有余。

她担心的只是谦王手中的那十几门火炮,她同乌海定好了计划,就由她带着兵马周旋,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乌海便带着一千精锐偷偷从城后溜出,翻过山岭绕到谦王后方,一举歼灭了他的火炮队。待那刻便是城门大开,援兵汹涌而上的时候了。

她算过时候,自山间行军,纵使带领精兵部队,绕到后方怎么也得两个时辰,只不过是在这乱军中坚持两个时辰而已,她还是相当有把握。

秦红药自骑兵阵杀至枪兵阵,所到之处俱是人仰马翻,她并没有再向前奔去,只是左右来回冲杀,几个来回后已成功将大部分的兵力都引到了前方,想来后方估计也只剩了弓箭手。

三千将士如同一柄银龙逆甲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道又一道的人墙根本拦也拦不住,挡也挡不了。日头走的极慢,人命却洋洋洒洒了一地。

只是她再怎样厉害也不过是人体凡胎,渐渐地手腕便有些酸楚,轻巧的黄巢剑也不知不觉沉重了起来。秦红药回头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三千铁骑兵已没了一半,阵型有了明显的缩紧,本来近不得她一丈的敌军逐渐包围了过来,有几次她甚至能看到对面头盔下冰冷的眼神,那是毫不畏惧生死的眼神。

这一番冲杀死在她手中的敌军没有三万也有了两万,又是裹挟内力的一剑破空劈出,溅起的鲜血就没有停过,只是这回头一次有血珠落到了她的黄袍上,转瞬便凝成了暗紫色。秦红药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呛人的尘土和浓郁的血腥一起涌进了胸腔,她清楚已经过去快三个时辰了。

秦红药不得不心急了起来,本来只是两个时辰,她定是能保证自己的三千铁骑兵能完好无损,可现下……她再回头扫了一眼,只见铁骑兵只剩下几百人,却依然半步不落地跟在她身后。

“陛下!”背后忽有人大喊一声,竟是秦红药所骑的黑马已然力竭,再躲不开横刺来的一枪,马肚上被深深捅了个窟窿。

眼看着黑马俯冲摔落在地,秦红药猛一下弹身而起,随手抓了名骑兵掷于马下,翻身骑上了他的战马。可这一变故彻底隔开了她同身后的铁骑兵,没了她的庇护,也早就力竭的数百名铁骑兵顿时被人潮湮灭,仅仅几瞬的工夫,就只剩她一人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

秦红药的心终于沉到了底,乌海一定是在路上遇上了什么,他是不可能再按计划行事了。秦红药透过血光勉强估算了一下敌军数量,即使在她染了一身鲜血后,敌军依旧是数都数不清,乌压压的人群望也望不到边,只有雨幕一般密集的刀枪剑棍向她挥舞而来。

不得不让援军出城了,哪怕以现在的兵力即使倾城而出,也依旧是杯水车薪,但若是有援军助阵,她还有一线机会冲出包围直捣敌后。否则倘若火炮队逼近城下,就算有十个邺城都抵挡不住了。

秦红药咬了咬牙,她何尝愿意让大金的将士白白送死了去,可她更不愿威胁到她们背后的大金国。这一仗若是败了,大金定是无力抵抗谦王的兵马压境,而她,便再也见不到她的白玉了。

秦红药用力扯过缰绳,幸好她并未深入敌阵,邺城就在她身后,她本以为冲出重围还要费一番工夫,却忽听远处的号角声响了起来,围在身边的敌军一顿,竟慢慢向后退去。秦红药一皱眉,她知晓他们并非是因为后方有难才退去的,因为她并没有听到乌海按约定发出的响箭。

但也由不得秦红药多想了,她一路杀出来,勒马停在邺城下,刚要振臂高喝,声音却一下堵在了喉口,所有的声音像是结了冰一般冻在嘴里。因为她这一眼望去,蓦然发现,城墙上立着的将士好像换了面目,竟没有一个是她见过的。

好像是为了坐实她的恐惧,城墙上忽然窜出满满一排的弓箭手,箭矢所向之处却不是敌军,竟是立在城下的大金皇帝,秦红药。

秦红药僵硬地吞咽了一下,攥着的缰绳已经将掌心磨出血来,她缓缓转过头,看着谦王又一次被兵马拥到了最前方。他一脸的似笑非笑,似是在好好欣赏她绝望的模样,好一会儿才悠悠道:“若是跟本王比做皇帝的本事,你还早了个三十年。”

谦王环顾一圈,看着尸遍满地的惨烈场景,他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没有一点气愤或怜惜得道:“本王培养了几十年的死士,竟被你一人杀了几万去,本王却只派人截杀了山里鬼鬼祟祟的一千人,你还真是大赚啊。”

秦红药依旧有些怔怔的,面上有苍白的茫然,她摇了摇头,自语道:“邺城,怎么会……”

谦王听得清楚,重又大笑起来,道:“本王早就说了,好好投降,还能留你个全尸。你身边的鬼魅魍魉都是我十年前就布下的眼线,区区一个邺城,会没有本王的人吗?”

谦王牵着马,信步踏前,他身后的大军一并跟着往前压,只是此时他们再没有一点压力,脚步都松弛了起来。毕竟秦红药只孤身一人,伶仃地立在紧闭的邺城前,她再怎么厉害又能翻起多大的浪?

眼看着大军距那道孤单的身影越来越近,秦红药忽的抬起头,那副空洞的茫然一扫而光,眼中猛地绽出光来。谦王心中一惊,他下意识的停住脚步,可看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秦红药一声清喝:“就是现在,打开城门!”

邺城紧闭的城门轰然打开,早已等待在城中的五万人马倾巢而出,将早已无心战斗的敌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死士急着将谦王护在身后,又忙不迭地再拿起武器,只是队形已乱,一击下竟如一盘散沙般,刚打了个照面就有不少人丢盔弃甲。

谦王在大军地掩护中看的清楚,秦红药横剑立马,唇角勾起轻蔑的笑,一字一句说的响亮:“难道只有你会下埋伏,孤便不会么。”

她在鬼魅魍魉那四人之后就想到,金军中十有八九也有谦王的人,这也是她为什么一定要身先士卒率先出城,只有这样才能引得内奸现身。城里早已布置妥当,一旦有人异动,便上演一场将计就计,给敌人一个出其不意!

只是乌海被截确实在她的意料之外,所以即使现在看着谦王的死士节节败退,她也半点都放心不下,毕竟谦王最厉害的杀手锏还在后方!

谦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竟然被人摆了一道,这是几十年里从未发生过的丑事。他蓦地清啸一声,从人群中飞身而起,他身子尚在空中,掌已提至腰间,任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只觉一股撼天动地的劲风撞来,厚重的铠甲形同虚设,肋骨胸骨登时断裂,围堵上来的金军纷纷惨叫地跌下马来。

秦红药一弹剑刃,也从马上飞身而下,剑尖不偏不倚地迎上他挥出的一拳,可让秦红药大为震惊的是,黄巢剑竟无法刺穿他的皮肤!剑尖与拳骨相抵,却像是刺上了一座巍峨大山,那拳动也不动。

她只迟疑了一瞬,便有惊天动地的内劲顺着剑身击来,黄巢剑乃绝世神兵,都在这股内劲下嗡嗡震响。秦红药立时撤下剑来,整个握剑的右手却都被震得酸麻不已,这内劲她太过熟悉,不禁脱口而出:“天罡拳!”

她曾两次伤于金铁衣的天罡拳之下,想不到谦王的天罡拳力道竟比金铁衣还浑厚数倍,她并非没有想过谦王许也是武林高手,可这一交手,她一剑竟落了下风。

谦王冷哼一声道:“他的天罡拳乃本王亲自传授,还当他能替本王收服武林,不曾想他那么不中用。”

谦王扫了眼邺城最后冲出的兵马,眼中的不屑显而易见,他脸上的阴霾渐渐退了下去,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口,道:“都退下!本王可不想让她死地这么痛快。”

十万死士齐齐向后退去,谦王的宽袖扎在了肘间,露出粗壮的手腕和小臂,一根根青筋张牙舞爪地支棱起来,那是几十年才能练出的手臂。

那话自然是冲秦红药而来,她更加明白就算自己这五万将士一齐上,也不过能挡他一两个时辰,便连一道划伤也给不了他。秦红药沉默地向后摆了摆手,金兵面面相觑,不多时也悄悄退到她身后,本来拥挤的道上顿时宽敞了出来。

谦王微微一笑,身子缓缓右转,右拳已提至胸前,左手回拢,两手掌心相对,如抱圆球。秦红药见他拳势未出,就已蓄力无穷,尚看不出孰强孰弱,便当下凝神直视,再不轻慢。

谦王右臂一挥,拳势眨眼间化成一道弧形,登时就罩下了窒息的压迫,叫人看不清拳落何方。秦红药一眼过去竟看不出他破绽,只得虚点几剑,先护住周身要穴。

突然之间,谦王右手变指,左手成拳,劲风一掠,向秦红药腰侧轰去。这一下极速无伦,道旁的青黄灌木都硬生生压弯了腰。

可这一招强势猛攻,却叫秦红药寻到了一处破绽,她剑尖斜出,径直刺向他肋下。谦王右指一竖,直迎向剑锋,血肉之躯与绝世神兵相撞,竟发出铛一声脆响,两人各退了一步。

谦王暗暗咦了一声,脸上微露惊讶之色,他早在四十年前便已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几十年间更是暗招了天底下各个好手,习了百家绝学,内功更是无可比拟的浑厚。他再一次运拳,此时便用上了十层功力,拳势都化成了一鼓风,可谁要是被这风刮到一寸,便是血肉都要片片撕裂。

他每一拳明明是冲着秦红药的死穴而去,却不知怎么得,偏偏每次都击在剑刃之上。他虽不识黄巢剑,可眼看那柄剑受了如此力道依然不弯不折,也心知定不是俗物。他此时倒更加意气风发了起来,这么多年难得遇见能挡他拳势的人,他找到了乐子,端的是精神抖擞,一拳比一拳更重。

看起来秦红药依旧是游刃有余,不仅防的密不透风还能回击数剑,可只有她自己清楚,谦王的功力恐要在她之上。她本就在阵中冲杀了数个时辰,此时的每一次交锋都有源源不断排山倒海的内劲从剑身传来,震的她手腕酸痛不已,倘若时间再长,她恐怕连剑都握不住了。

可形势所迫,她再无可退之路,不是战,便是死。秦红药咬紧牙关,忍着手腕骨骼剧烈的痛楚,再一次提起剑,她眼神愈发的坚定了起来,大不了她还有一招,最后一招。

秦红药存了鱼死网破的念头,黄巢剑一横,人随剑动,她瞧也不瞧近在咫尺的拳风,连剑带人直蹿出去,剑尖直指谦王胸口。

谦王不料她竟使出了两败俱伤的一招,他哪里肯让自己受伤,拳势来不及收,只得匆匆退了几步。可终究是退的慢了,被黄巢剑勾住了外衣,刺啦一声,暗黄的蟒袍碎了个大口子。虽没有伤到皮肉,可谦王的脸色却难看得像是被当胸捅了一剑。

秦红药占了一时上风,没急着再追,只立在原地,快速地调理着自己的气息,手腕不引人注意地慢慢活动着。

谦王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一哼也让秦红药心头一跳,即使她预感到什么,面上依然强撑着波澜不惊。

谦王如她所料,他阴沉着开口道:“你们再退,令火炮队上来。”

果然是要动用他的杀手锏了!秦红药极快地扫过对面,身后和邺城,用尽一切精力拼命思索,此时在想拦住火炮,也只剩唯一一个办法,便是擒贼先擒王。可她同谦王,再怎么勉强也仅仅只是平手,甚至还微显劣势,更别提他身后还有十万死士。

秦红药捏紧了剑柄,看来她也不得不使出最后一招了。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上微微泛起丝红光,那红光很快顺着经脉窜到全身,手中的黄巢剑立时嗡嗡作响了起来。

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异动,因为谦王后方明显骚乱了起来,忽然间一道急报打破了谦王的胜券在握,也打断了秦红药刚运起的功。

“禀告王爷!后方有人偷袭,火炮队死伤大半!”

两军相距极近,即便那急报是附耳所说,秦红药也听得一清二楚。急报话音刚落,她就瞧着谦王一掌抽了过去,报信的人顿时飞了出去,连血都吐不出来。

秦红药眉头一跳,她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紧张,乌海被拦,此刻还会有谁来相助呢?

她下意识地远眺,甚至踮了踮脚,想穿过万军看清楚那是不是她熟悉的身影。可她心里又明知不可能,那人此时定是好好的待在九华山上,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暗暗打叠起十百句话安慰自己,勉强让自己一颗心不那么惶惑,或许是那天暗地里助了白玉的人,现下又来助自己了。

这般一想她终于能喘上气来,心思才勉强放回眼前,她瞧着谦王一脸又惊又怒的神色,明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火炮一除,谦王再没有其他仰仗,自己的胜算便大大增加了。

秦红药心念一到,再不犹豫,剑交左手,登时划出森森寒意,直逼谦王而去。任谁都瞧不清她身影怎地瞬间闪到眼前,便连谦王都后仰了一寸,才得空运拳格挡。

但秦红药招未使老就折了方向,剑尖斜挑而上,破空声轻不可闻,却电光火石般的点向他肩上。她动手突然,谦王又还在挂心偷袭之事,这一招着实始料未及,哪怕挡的飞快,却又是吃了一亏,肩上被浅划一道,连血都溢了出来。

谦王当真恼了,再不管后方如何着火,他十万死士在此,还能败了不成?

突然之间,谦王双拳圈转,一轮轮挥出数个白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一时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双拳在何处,人影又在何处。

秦红药眼前一晃,那白圈便已逼得极近,持剑的手背都被劲风刮开了三道口子,可任她如何努力去瞧,都判不清何处是破绽。

谦王抓住了她一瞬的迟疑,猛地一拳击出,他眼底已露得意之色,这一拳定是十成十打她个骨骼尽碎!

可一瞬间,忽有铺天盖地的杀意兜头而下,连天色都暗了几分,谦王势如千钧的一拳似是猛击在铜墙铁壁之上。他闷哼一声,指骨上传来剧痛,若不是他受力得快,怕是整个手都要废了。

谦王连退几步,死死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子,她一席黑衣,手持一柄古刀,那刀上竟有暗色的纹路时隐时现。

秦红药的瞳孔猛然紧缩,像是受到了突然的重创,身子竟微微摇晃了一下。

还没等她大叫出口,萧白玉却先递来一个浅笑,眼中盛满了美好的波光,清浅温柔。她走近几步,轻声道:“红药,你放心,我回九华山后,孟前辈予了我一枚生脉丹,我已是全盛之时。”

秦红药神色不变,眉头压的很低,极为严肃地瞪着她。萧白玉莞尔一笑,又走近了几步,有些俏皮地耸了耸肩,道:“你还不信么,方才那一招我都轻松接下了。”

秦红药一丝笑都露不出,她从没听说过什么生脉丹,也不信有什么丹药能让她那么重的内伤几日内好转。可白玉站在自己面前笑语盈盈是真,功力强盛也是真,半分毛病都看不出。

一大堆埋怨,责怪,愤怒,心疼的话都堵在了胸口,秦红药双唇张了又合,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白玉为她灭了火炮队,挡了谦王的致命一击,她没有任何资格去怨她,更何况白玉已经站到了她面前,她还能把人赶到哪去?

可即使这样,心头的火还是越涨越烈,烧的她心如油煎,身如针扎。

为什么还要来,都已经欺她骗她了,为什么还不动怒,为什么还要回来?

哪怕大金亡了,也有她自己陪着去殉葬,但她绝不要白玉为自己的战场染上一丝鲜血。

就算谦王那边缓缓笑了一声,秦红药的目光也依然黏在她身上,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颤抖或不适。

萧白玉看着她握剑的手紧绷,手背上的口子崩的更深了些,都有血液汨汨流出。萧白玉皱了皱眉,却没有再接近,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转向了前方,与她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第一次映入她眼帘,她眼中的柔光都凝成了见血的刺。

“本王的好侄女,本王还在等灭了这些蛮夷之人再去寻你,想不到你自己送上了门,甚好甚好。”谦王背在身后的手指缓缓活动着,好在未曾伤到筋骨,他收紧了拳,眼中的杀意已暴露无遗。

萧白玉刚踏前一步,秦红药一闪身便拦在她身前,眼睛直直地盯着谦王,嘴上却对身后的人说道:“白玉,这里交给我。”

当担忧惶恐几乎令秦红药窒息时,她惊诧自己还能保持这么平静的语调。

萧白玉脚下一转,身子已从她背后扭了出来,她打断了秦红药的话头,只冲她一笑,柔声道:“红药,还记得我们那一招么?”

在如此充斥血腥味的战场上,她一举一动都是说不出的清丽动人,她轻细的声音混在潇潇的北风中,就像梦一样。

心思也似是在梦里被勾走了,见白玉负刀在侧,已摆出了她太过熟悉的起手式,手中的黄巢剑不由自主地也被引着横于腹间。

谦王再不同她二人废话,又故技重施,双拳挥出一轮又一轮光圈,只是这回速度更快,眨眼间便有数不清的光圈环在周身,将一身都防的密不透风。但他并非是只攻不守,脚下已缓缓向两人逼近,似一座移动的壁垒,像有千百个拳头防守,又有千百个拳头进攻。

萧白玉心下清楚,方才一击能挡下,全凭谦王正一心一意对敌,她从中偷了个空隙才得了手。她们二人分开来任谁都不是他的对手,除非合二为一。

谦王的拳法早已高于化境,光圈叠错,谁都瞧不出拳法中的空隙。可她二人现下并肩而立,秦红药眼角余光扫着萧白玉的身影,心思忽的便放宽了下来,眼前纵有敌军海海,纵有千难万险,也不过是一刀一剑便能攻无不克的易事。

光圈陡然间逼近眼前,两人一并振起兵刃,招式似是刻在心底,不必去瞧对方的动作,已心知肚明下一招刺向何处,剑芒刀光在空中劈出一道幕来,如迅猛涨起的大潮般,咆哮着扑向万千光圈。

满场十几万将士被迫屏息,他们瞧不出谁占优势,却被内力相撞的狂潮压的喘息不能,冷汗早已透过衣衫浸透了铠甲,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谦王以一抗二,丝毫没有退却之意,他气力更涨,削铁如泥的刀剑都不能近他分毫。非但如此,他双拳挥出的光圈近一步向外迫去,隐隐有了压倒之势。

于他拳势每一次交锋,都似有一把大锤轰向手臂,秦红药都觉有些吃力,她心中担忧更甚,忍不住分了神去瞧身侧婀娜的身影。

就在看过去的瞬间,那身影倏地接近,刀尖直挑向她肩头,在她耳边响起极清脆的碰撞声。萧白玉替她挡下一拳后瞥去一眼,那眼中似责似柔的波光猛一下攥紧了秦红药的心神,被生拉硬拽地拖回了从前的某段日子里。

分明还没过去多久,却用上了从前的字样,好像回到了两人结伴上路的时候,尚没有之后相爱不得的刻骨缠绵,也没有相恨相杀的肮脏龃龉。一切都是那么随心所欲,而她的白玉也总是会如此瞧她,装作责怪,实则温柔如水。

一时间秦红药忘了自己身处于穷凶极恶的战场上,忘了她背负了多沉的家国重任,甚至忘了此时一着不慎就会性命全无。她眼中所见,只有她倾心相爱的女子,就像几年前的那一晚,她们二人在九华山的瀑布下比划,手中各持一根枯木,心心念念地要将影子映入水中。

秦红药心里走了神,手下的剑招却随着阎泣刀使的行云流水,冥河十刀天王七剑本就相辅相成,此时再由情深义重的两人共同使出,威力更是大增。可谦王却一步不退,甚至又逼近两步,他周身毫无破绽,刀剑撞在任一处都会被弹回,她二人不得不又退一步。

秦红药被这一步拉回了思绪,她定心去想,天底下怎会有人出招没有破绽,她寻不到,未必当真没有破绽,只是她瞧不出而已。

她这般努力去思索,动作难免慢了些,谦王自然瞧出她出招有了空隙,可萧白玉将她四周护的是密不透风,饶是谦王也寻不到攻破的时机。

秦红药凝视着眼前周而复始的无数光圈,蓦地心想,莫非着光圈的中心便是破绽,可若不是破绽,这一剑刺入,定会被他拳势打断手臂。可若不试他一试,就此僵持下去,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个两败俱伤,可谦王身后还有十万死士,到那时便再无人能抵挡了。

更何况,她不要萧白玉受伤。

秦红药瞬间便有了决定,为了她废掉一条手臂又有何不可,心念一定,手下的剑招立时迅猛了起来,黄巢剑时撩时荡,她全身的内力都鼓动了起来,将所有的力道都灌进了最后一剑里。

萧白玉一步不落,泛着黑光的阎泣刀已贴上了黄巢剑,秦红药下意识便要挡在她身前,可两人贴的极近,她一侧头就望进了萧白玉明亮如昔的剪水双瞳。也不知是被那光圈还是被那笼罩全身的刀光剑影晃了眼,她竟从白玉的眼中看出点点滴滴的湿润。

不知白玉是否也想起了从前,她们二人曾并肩对敌,更曾互相残杀,彼此的鲜血早已沾染了一手。可那又怎样,她们终究还是一起走过了数个春夏秋冬,抵过严寒,忍过料峭,熬过酷热,走到了今日凉爽舒适的夏末秋初。

那句秦红药曾在心里默念过无数句的话,好像也随着相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传到了萧白玉的心里。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能一生一世的相守相伴下去。

萧白玉像是听到了,她嘴唇微微挪动了一下,虽没有声音,秦红药依旧看的清楚。

红药,红药。

她是在唤自己的名呢。

是在坚定地,又柔情满溢地告诉自己,不论你要做什么,我同你一起。

秦红药没再挡她,任凭那两把开天辟地的兵器带着她们的傲然向前刺去,一头扎进了那光圈的中心。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漫天都卷起黄沙,甚至连脚下踩的大地都微微摇晃了一下。

秦红药只觉胸口剧烈一震,手臂酸麻到毫无知觉,噔噔地向后连退几步,差点站都站不稳。她顾不得自己,一手揽过萧白玉的纤腰,扶起她下巴打量半天,见她并未吐出血来,才勉强放下心来,让她紧紧靠着自己,目光透过被激起的黄沙分辨着敌人的身影。

谦王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在纷纷扬扬的尘土中映出僵直的影子。

不多时,尘埃渐落,谦王的脸色要比漫天的黄沙还要蜡黄,他艰难的低下头,看向洞穿胸口的两把兵刃,不可置信的双眼张如铜铃,木讷地瞪着不远处相依偎的两人。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只有源源不断的鲜血狂涌而出,他嘴角一撇,眼珠再不转动了。

秦红药冷冷地瞧着,她径自走上前,一把攥住插在他胸口的两把兵刃,噗嗤一声抽了出来。他身后有十万大军,却无一人看清发生了何事,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她。

她转身朝萧白玉走去,每走一步嘴角的笑容便扩大一分,她眼中的激动与喜悦满的都要溢出来了。

终于,这一切都结束了,她要走到萧白玉身边,与她再也不分离。

秦红药站定在萧白玉面前,捧起阎泣刀递给她的模样像是在献宝,眼角眉梢都是暖洋洋的笑意。

萧白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已经许久许久未曾见红药笑的这般欢畅,她也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她望着秦红药的眼睛,那眼里再没有任何旁的事,只有她一人,就像方才并肩对敌时,红药每次望来的目光都那么专注而绵长。

萧白玉想,自己终究还是自私的,她绝不肯让自己逐渐破碎逐渐失去光泽的身影倒映在秦红药的眼中。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立场,坚持和信念,但她却并不后悔,纵使天意弄人,她也违抗不了自己的心。

红药想要什么,那她便给什么。

她多想让天王七剑冥河十刀有千招万式,一生一世也使不完。

秦红药瞧着她抬手接刀,灿然笑道:“只剩了些残兵败将,白玉,我们一起……”

话里的最后几个字和萧白玉擦着刀刃滑下的手一起跌了下去,秦红药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那飞扬的眉梢和翘起的唇角便像是凝固在了面上。

萧白玉在她面前倒了下去,带着玉一般温润满足的笑。

秦红药手一松,两柄绝世神兵就这么跌落进尘埃里,她扑了过去,只来得及紧紧搂住萧白玉倒下的身子,软绵绵的,湿哒哒的。

秦红药颤抖地摊开手掌,才发现方才揽住她腰的左手,已重新覆上了一层深重的血渍。原来这战场上血腥味如此的浓郁,浓到她都闻不出身边人早已被鲜血浸透了衣衫。

秦红药恍然间明白为何白玉穿了一身从未穿过的黑衣,可她整个人都像傻了一样,说不出别的话,做不出旁的动作,只能紧紧搂着她,听着她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就像锋利的尖刀,一下下剜进心口。

萧白玉挣扎地大口喘气,全身都剧烈颤抖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手,一把攥住了秦红药的手腕,她的声音比漫地的尘埃还要轻:“红药……我是为了……为了……我自己……”

秦红药跪坐在地上,从萧白玉身上溢出的血顺着她手腕流到手肘,再滴到地上,她一句话也没说,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痴了一样。

萧白玉涣散的目光跃过她肩膀看到了立在她身后的人影,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她嘴角颤抖出一个细微的笑来,似是万般无奈,又似是长松一口气。

“红药……愿……愿你大金……国祚万年绵长……”

她握着秦红药的手猛然使力,僵了几秒后颓然坠落,就像方才接刀一般,指尖擦着她的手腕,滑过衣襟,沉沉地落到了一边。

秦红药垂着头,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滴泪,萧白玉的肩头紧紧抵着她的胸口,她再感受不到白玉有一丝的温度。

战场上的北风依旧还在吹,黄沙扬起又落下,一切都没有变。阵前十几万将士小心地瞧着跪坐在地上的她们,瞧着依旧屹立不倒的谦王,没有一个人敢动。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很沉重,像个毫无内力的人,他一步步走近,缓缓将手放在秦红药肩上。秦红药迟钝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脸上竟泛出一丝笑来,平静地唤了一声:“哥哥。”

夜诀沉低头看她,又看了眼躺在她怀里的萧白玉,宛如沉睡,那脸上的笑意与妹妹此刻的如出一辙。

一个早该死了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却没有任何惊讶,好像也不需要任何解释。夜决沉默叹一声,他在黄山上催动了天魔解体大法,一年内都不得再动武,可大战一触即发,不得不有人来主持大局。

他心里明白,妹妹一定是不愿与她的白玉作对,除非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唯一能带领大金国的人死了,所以他不得不死。

萧白玉被围堵在峡谷中那日他就在附近,也是他喂下的九转还魂丹才保全了萧白玉一条命,他亲眼看着萧白玉回到了邺城,却没有出面阻止,毕竟……大金最重要。

夜决沉微微弯了腰,似是认真的表达了歉意。

秦红药没有再看他,只低头凝视着萧白玉唇边最后的一抹笑,那笑是璀璨的烟花,盛开在最漆黑的夜幕中。而她慢慢冷去,随着怀里的人一并陷入模糊而柔软的黑暗中,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她许久都没有再听到旁的声音,恍惚中好像有铁轮吱呀吱呀的转动声,她皱起眉,不想让那些声音打扰到白玉的沉睡。秦红药四下寻找着,看见对面阵前推出仅剩的几门火炮,好像还有人慌乱的奔走着,叫着嚷着。

秦红药歪了歪头,轻轻晃了晃怀中的人,低语道:“白玉,你瞧,你一点也不利落呢,还没杀干净,起来我们一起去把他们解决掉好不好?”

萧白玉在她怀中,睡得如此安静,如此沉,如此任由她细细端详。

秦红药笑了笑,不忍责怪,极为包容,叹道:“白玉这样的懒,都不愿与我再并肩一次么?”

她无限贪恋地瞧着萧白玉沉静的面容,想要伸手抚一抚她的面庞,却瞧见自己手上污渍满满,只得一笑作罢。她抱紧了怀中的人,轻声慢语地哄道:“那白玉就好好睡一觉吧,你在这里等我,我动作很快的,马上回来陪你。等你醒了,我就带你回北漠,你一直想同我去北漠的,我都知道……”

秦红药心满意足地凝视着萧白玉,环着她的手臂渐渐放松了力道,将她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夜决沉站在一旁听得清楚,他忍不住开口道:“妹妹,对不……”

“哥哥。”秦红药背对着他,站的笔直,身子不摇也不晃。她顿了一下,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她本以为永远再见不到的哥哥啊,还能好好的出现在她面前,多么幸福的事。

夜决沉鲜少地怔了一下,他看着秦红药眼中绽放出夺目的光彩,鲜活亮丽,那倾尽天下的风华全部回到了她身上,就像十年前他们刚踏入江湖的模样。

他猛然注意到妹妹身上竟泛起了熟悉的红光,就连那一双眸也隐隐变成了血红色,夜决沉在那沉重的威压下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硬是踏前几步去抓她的手腕,纵然用不出任何内力,也想阻止她要做的事。

她怎么会……怎么会这一招天魔解体大法,这明明是记载在大金秘藏的宝典中,只有太子才能学到的绝招。她不能这样,她功力远不如自己,决计承受不住功法反噬的!

秦红药也不理会他的惊疑,径自催动着内力,毕竟她在机缘巧合下得到那一本移天换日诀,又阴错阳差地同萧白玉对掌练功,悟出了最后一招的这些事,都是命。上天注定好的命,也许就是为了让她干净利落地解决一切纷争,让她安安稳稳地陪在萧白玉身边。

她瞧了眼对面手忙脚乱点燃的火炮,又看了眼已经被强大的内劲压得说不出话的哥哥,神色虔诚到像是在献上一个十分珍重的祝福,她在血色蔓延至最后一根指尖时开口道:“愿你大金,国祚万年绵长。”

有成百上千只秃鹫在血光蔽天的最后一瞬从天角掠过,便连它们也尖啸了起来,那嗥声苍凉哀切,遍及天地,淹没了十万死士最后能发出的惨叫声。

这天下,终于又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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