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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靖远敲打着桌上的舆图,唇角挂着的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不过, 这大金国的山, 上去容易,想下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啊!”
纥石烈志宁知道单宁居然找到了自己的“外室”还藏了“先太子”,就知道这事儿没法善了了,更何况单宁还带兵包围了府衙,根本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一副要赶尽杀绝的架势,显然也没想过跟他善了。
他也很清楚,对于单宁来说, 证据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机会除掉他, 单宁才有机会出头。
毕竟,一山不容二虎, 汉人这么说, 草原上也一样, 一个狼群里, 容不下两个狼王。
单宁本就跟他不是一路人, 能找到机会弄死他,会帮他澄清才是见鬼了。
别说已经有了送上门的“证据”,就是没这些证据,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说,他不跟着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地送去燕京就不错了,更不用想他还会彻查真相, 为纥石烈志宁洗白。
到这个份上,纥石烈志宁不反也得反,否则真是只剩下死路一条,而且落在单宁的手里,他可以想象自己死都没法死得痛快,那个混蛋一定会将他羞辱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然后再看着自己的亲人和族人一个个死在眼前,最后才轮到他自己。
在此之前,他将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既然他们都说他反了,那又如何?就算当今的大金国皇帝完颜雍,不也是趁着先帝南征时自立为帝的吗?单宁还给他找了个好借口,不管那个“先太子”是真是假,对于纥石烈志宁来说,只要有这个名号在,那他就算反了,也是为忠义而战,至于最终的结果,始终还是由胜利者说了算。
完颜雍登基,完颜亮就从名正言顺的皇帝变成了海陵王,那若是他夺了天下回来,完颜雍不也一样是个叛军乱党?
单宁正准备命人砸开府衙大门,缉拿纥石烈志宁及家人,忽然听得一声长长的号声响起,从府衙内外的楼阁上忽地冒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来,不等他举起令牌发问,那些人就毫不犹豫地开弓射箭。
密密麻麻的箭雨扑向府衙门口正在叫嚣的人群,单宁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反抗,还早有埋伏,带来的人身上根本没穿重甲,更不用说带上盾牌了,几乎在一轮箭雨过后,就死伤大半,而府衙大门洞开后,从里面走出的纥石烈志宁和他手下的副将们,个个都顶盔掼甲,气势汹汹。
侥幸还活着的单宁顿时就傻了眼,“纥石烈!你……你胆敢造反!”
纥石烈志宁冷笑道:“不就是你说本国公造反的吗?你都带着证据来抓我,我难不成还束手就缚,伸着脖子等你来杀?”
“你!”单宁心中大为后悔,都是话本害了他,不是说这种功臣名将,就算被定罪谋反,也会乖乖地束手就擒,顶多喊个冤,哪怕含冤而死,最终也是等后人来提他们翻案洗冤吗?为何纥石烈志宁完全不走套路,说反就反了呢?
若是方靖远在此,一定会笑他“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些束手就擒的忠臣名将,都是汉人话本里的英烈,一是从小就受忠君爱国的教育,视君为父,宁死不挥的。二是本身没多少实力也无兵无权,就算想反也没那个本事的。
而纥石烈志宁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甚至还是现任金国皇帝前任对家的死忠,本身立场就不可能完全坚定。
更何况,他手上还有兵有权,有钱有地。
大争之世,有这些,就足以奠定争霸之位。
所以纥石烈志宁压根没想过束手就擒,而是毫不犹豫地反击,反抗,反了。
他也懒得去跟单宁做口舌之争,干脆利落地一刀斩落了他的人头,丢给了手下,“挂在城门旗杆上,就说他……”
纥石烈志宁忽地笑了笑,说道:“意图谋害先帝之子!”
“而我,纥石烈志宁,本蒙先帝之恩,起于微末,后因先帝死于乱军之中,承蒙陛下不弃,以为可以成全贞观魏征之名,却不想今上猜忌于我,甚至派单宁设计陷害,我为了保护先帝血脉,忍辱负重至今,已忍无可忍,唯有保护幼主,拨乱反正,方能重振朝纲。”
“愿与我同行者,举刀,战与不战?”
“战!战!战!”
刀锋林立,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却已无法进入单宁的眼中。
他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一双眼兀自瞪得溜圆,至死都不相信,会这么容易就一刀了断,会这么简单粗暴地就反了……
徐州城头挂起单宁的头颅,城中的黑烟烧了几日不散,带着一股焦臭的味道,传到了城外。
探子收到消息后,飞速地传报到泗州和海州等地,反应各有不同。
泗州制置使原本还战战兢兢地等着纥石烈志宁来攻,正在犹豫是固守城池还是干脆退回楚州,毕竟对他而言,楚州才是他的根基所在,泗州夺回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还是个破破烂烂的穷地方,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更没有个能“点石成金”的小方探花帮忙赚钱,让他拿什么来打仗。
赵士程连徐州都丢了,他这里就算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吧?
可还没等他收拾好细软跑路,就听说金兵内讧,纥石烈志宁竟然反了,不但杀了完颜雍派去监督的副将,还扶立了一个据说是完颜亮之子的幼儿为帝,要替金国“拨乱反正”。喜得他如同天上掉了馅饼,立刻命人准备兵马,打算坐观虎斗之余,寻机会去捡个便宜。
霍千钧却没他那么乐观,甚至还有些担心。
“纥石烈还真的反了……可以他手上现有的兵力,若是想守住徐州,就算我们和沂州的人马都加起来也不够啊!”
“那是肯定。”方靖远赞许地看着他,“长点脑子了,没冲动,知道分析敌我优劣再考虑对策,就挺好。”
霍千钧不但没觉得高兴,反而愤愤地瞪着他说道:“我好歹也是读过兵书考过兵策的人,你呢?别以为当过武学的博士,就样样比我强了……”
“我可没说过样样都强过你。”方靖远十分客观地说道:“论身高体重拳头硬度,我都不及你,也就是脑容量和脑回路比你多了那么一点点。九郎,你若是听不得人夸你,那我以后不说便是。”
“不……”霍千钧郁闷日揉揉自己的眉心,都说他是因祸得福开天眼了才有此长进,可现在天天看着方靖远和岳璃一文一武本该是水火不容的,居然还十分和谐,连不说话时随便抬头看一眼,那眼神都能肉麻得让他起鸡皮疙瘩。
一下子就觉得单身狗的日子不好过了。
哪怕他们没有明着有任何甜言蜜语或眉来眼去,都是十分公事公办地处理各项事务,最近海州为了防备徐州和北方金兵的进攻,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府衙和厢军的事务都多了十倍不止,而海州狸也再次扩军,从原来的几十人到上百人,如今终于过千人,成了一支十分像样的娘子军。
霍千钧甚至敢说,这支娘子军就算带回临安去,六十四支禁军里得有三分之二都不是她们的对手。
无他,唯装备好尔。
方靖远和岳璃为这些狸娘们打造的装备简直连他看了都眼红,更不用说其他的海州军了。
魏胜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得知是岳璃和方靖远自己出的钱,为她们特地订制的防身软甲和一些特殊武器和护具,一个人这整套下来,就接近上千两银子的花销,立刻就打消了全军装备的念头。
毕竟,在海州狸里,能得到全套装备的也不过百人而已,还必须是每期考试和比武中的前一百名才有这个资格。故而海州狸中的竞争和压力,比霍千钧见过的任何一支军队都要残酷。
就算是他曾经待过的殿前司,哪怕钧容直只是军乐队,可其他带刀侍卫都是从八十万禁军中选出的佼佼者,都没如此严苛的训练和残酷的竞争。只是看看,他都不得不佩服这些小娘子们。
一个个看着原本都是些娇娇柔柔的小娘子,在这里经历几个月的训练后,就如同变了个人似的,行动如风,飒爽酷利,就连他那个存在感极低的妹子霍小小,现在都不声不响地立下几个大功,虽未对外公布,可官阶已连升数级,算起她的年龄,霍千钧都觉得不可思议。
“徐州的事,竟然都是小小……的功劳?她何时变得如此厉害了?”
“她一直就很厉害。”方靖远同情地看着他,显然他没有亲身体验,是不会知道自家妹子的真本事的,“你以为,随便一个小娘子,都能在燕京那种吃人的地方活下来?在海州狸中,她懂得金国的方言最多,各个部落的关系,甚至连亲眷下属,都没人比她更懂,除了她,你以为还有谁能胜任这项任务?”
“可她还小……”霍千钧垂死挣扎,仍是不敢想象自己那个胆小柔弱,可怜巴巴的妹子会是推动金兵内乱,掀起纥石烈志宁叛乱之变的源头,果断把锅推到方靖远头上,“一定是你!肯定都是你出的主意,小小……”
“小小比你想的聪明。我只是提了个建议,开了个头。”方靖远坦白地说道:“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的原因,就是因为战事瞬息万变,若是事事都等我吩咐和指挥,不光容易暴露,还会贻误时机。”
“就比如这次纥石烈志宁的外室和完颜亮的先太子,就不是我想到的。小小这一招,用得非常好,当记一功。”
“那接下来呢?让小小跟我们里应外合,夺回徐州?”
“急什么?想报仇吗?”方靖远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耐心点,徐州是块硬骨头,纥石烈志宁也不是易于之辈,但他的野心既然被激活,想必就不会只困守于徐州,他的大本营要守,还要防备完颜雍的人,甚至……还有泗州趁火打劫……”
“泗州?邵宏渊那个王八蛋!这会儿冒出来想抢功了?”
一说起来,霍千钧眼都红了,“当初若不是他坐视不理,贻误战机,我明明拿下了灵璧,若是能合兵一处夺下宿州,又岂会让纥石烈带兵围困徐州?徐州之失,第一个就该砍了他的人头,以祭奠我那些战死的弟兄们!”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他是和国公的亲兵,若无实证,拿不下他。更何况,大战在即,不宜阵前斩将。他既然想抢功,就让他去抢,看看这位昔日号称陇西名将的邵将军,能不能从纥石烈手中抢回徐州。”
“啊?我们难道不去夺回徐州?”霍千钧一怔,不由急了,“纥石烈若是回南京,徐州防备必然空虚,要对付两面甚至三面夹击,我们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方靖远摇摇头,指着桌上的舆图,说道:“徐州关系重要,谁都知道。如今以你我之力,就算夺回来,能守得住吗?还不是朝中派人来……九郎,转回头往上看看,如今山东之地荒废千里,处处捡来都是宝地,更何况,我还知道一处铁矿和金矿所在,难道你不想……”
“想!”霍千钧立刻点头,两眼放光,简直像是看到……的饿犬,垂涎之色溢于言表,“金矿在哪?你指哪我打哪!只要打下金矿,有了钱,我也装备上一万大军,个个配上顶级装备,到时候还怕拿不下区区一个徐州城?就算是让我直捣黄龙府都没问题!”
方靖远哈哈一笑,说道:“光有钱还不行,山东多矿,还有上等的焦炭,可以炼制精铁,有了这些,咱们才能更有底气对付金兵和那些猪队友,前车之鉴,不可不记啊!”
霍千钧记着的仇,他如何会忘,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还需要忍一忍。
毕竟,北伐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江北之地,从海州开始,从人人惧怕的死地,变成了遍地黄金的宝藏,一旦开启,那些贪婪之手伸过来,就会坏了他的计划。既然如此,就先让他们去动,让他们打得痛了,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才能让出空间来,彻底交出控制权。
野心,在纥石烈志宁心中蔓延时,方靖远也在跟这个怪物斗争着,这只怪兽一旦放出来,控制不好,不但会毁了别人,也会毁了自己。
“那是别人,不是你。”岳璃却不信他的话,“祖母当初教我们读书时,曾说祖父最佩服范文正公,他曾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原先不懂,自从认得先生,方才明白。”
“又叫我先生,错了!”方靖远轻轻地曲指敲了下她的额头,叹道:“我可做不到文正公那般大公无私。我所想的,是在这乱世中,尽我所能,多保留一些传承和文明,让大宋子民,不再受奴役之苦。我们的后代,不至于沦为亡国之奴。阿璃,眼下要趁着金国内乱,先拿下山东之地,我们的婚事……”
岳璃的眼神暗了暗,抢着说道:“国事为重,婚期推迟也无妨,待我打下山东也不迟。”
“那可不行。”方靖远看出她的言不由衷,轻笑道:“我的意思是,婚事从简,只在海州举办,今年不能回临安述职,也就没办法去拜见岳父岳母……”
“啊?”岳璃一怔,脸色绯红,越发不敢抬头看他,“这……你说了算就是,我……我都随你决定。”
方靖远伸手握住她的手,免得她把自己的衣角都给揉碎了,叹道:“原本想给你一个毕生难忘的盛大婚礼,可现在各方面的都紧张,我也想在你出征之前办完婚事,所以,很多东西不得不从简,就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岳璃抬起头来,望着他,鼓足了勇气说道:“你……我能与先……你成亲,已是如愿以偿,婚礼行事如何,又有何干?除非……”她红着脸一笑,“你嫌我嫁妆太少?”
“呵,会开玩笑了哦,有长进。”方靖远用手指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放心,我以后所有收入都会交给娘子,哦对了,还多了几个小徒弟,是赵使君硬塞给我的,以后你教鱼娘的时候,还得一起帮我带带,就当……提前学习带孩子了。”
“带什么孩子?”霍千钧忽地从门口探进个脑袋来,狐疑地打量着书房里的两人,视线最后落在了岳璃身上,还着重看了看她的腰腹部,“方元泽我可警告你,璃姐可是我家至交,你们就算有了婚姻,成亲之前也不能乱来啊……”
“师父才不会乱来呢!”
“不会!”
两个小脑袋跟着钻了进来,上面是一本正经十分严肃的赵不弥,下面是鹦鹉学舌般机灵活泼的赵鱼娘,抱着霍千钧的大腿愤愤然地将他推进门来。
“你说师父的坏话,你是坏人!”赵鱼娘冲霍千钧做了个鬼脸,像只小猴子似的,蹿进来就朝着岳璃扑了过去,“师父!鱼娘想你!”
岳璃接住了这个小炮弹似的家伙,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师父也想你,看来你这几日吃得挺好啊,又长个儿了!”
霍千钧则哭丧着脸说道:“我带你们两个来找你们师父,居然还要被你们骂,还有没有天理了?明明刚才是他们自己说的……”
“咳咳!阿弥过来。为师考考你今日背了些什么书。”方靖远急忙打断霍千钧的话,这家伙说话总是不分场合,没看到有小孩子在场,还说些少儿不宜的话题,真是活该被怼。
赵不弥欢喜地放开霍千钧,跑到方靖远身前,乖乖巧巧地站定,就开始背书,声音清脆响亮,咬字清晰,听得十分入耳,连赵鱼娘也跟着磕磕绊绊地念了几句。
只是赵鱼娘现在说话还说得不是十分流畅,跟了几句就跟不上了,就干脆趴在岳璃的肩头,咬着手指,小声地在她耳边说道:“师父,鱼娘也有背书,可不可以奖励鱼娘吃糕糕啊?”
“什么糕糕?”岳璃倒是很满意她的进步,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你能说出来,师父就去给你买来。”
“别——”霍千钧急忙阻止,却已经晚了。
“啊,我要吃糖糕蜜糕枣糕还有栗子糕!麦糕花糕糍糕豆糕和蜂乳糕,上次吃的重阳糕也很好吃,不过九叔说现在没得卖了。”
鱼娘一口气报出来的糕点名字,听得方靖远和岳璃都懵了,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方靖远走到鱼娘面前,温声说道:“鱼娘乖,先张嘴,大声说‘啊——’,让我看看你的牙齿,别动——”
“你们带孩子,我还有事先走了。”霍千钧后悔不迭,转身就准备离开。
“站住,先说清楚,你什么时候带他们去的糕点铺子,是哪家?”方靖远抬眼望向他,“不知道小孩子吃多了甜食会坏牙吗?鱼娘,还有阿弥,最近有没有牙疼过?你们还没到换牙的时候,先走的牙若是就吃糖养出蛀虫来,以后长出一口烂牙,可就什么好东西都吃不得了。”
“啊?我不要蛀牙!”鱼娘吓了一跳,先捂着嘴差点哭出来,“鱼娘的牙牙疼过,是不是鱼娘的牙牙长虫子了?”
先前方靖远带他们回来时,第一天就先教会他们基本的洗漱,包括刷牙洗脸洗手洗脚,就是担心这时候的卫生条件和习惯不好,幼儿容易患病夭折,他既然要养,自然得多花点心思,加上如今幼儿园的那些课本也都是他安排人编写,对孩子们第一项就教的是生活常识,鱼娘对牙生虫不能吃东西的反应最大,如今一听就急了。
方靖远见她眼泪汪汪的模样,心一软,“鱼娘乖,现在还没事,只是有点龋齿,你要好好刷牙,才能不长虫子哦!”
鱼娘含泪点点头,“嗯嗯,鱼娘乖,鱼娘会刷牙的!九叔不乖,九叔天天吃糖糕,还吃了糕娘娘嘴上的糖糖……”
“哦——”破案了,难怪霍千钧会那么积极带孩子去买糖糕啊!
方靖远和岳璃同时望向霍千钧,利用幼儿,见色忘友,各种指控的眼神,瞬间要将他扎出百十个窟窿才罢休。
霍千钧欲哭无泪,不是说好的小鱼娘不懂事,不会说话的吗?这卖队友倒是快啊!
作者有话要说: 霍九:怎么?还只许你们撒狗粮,不许我脱单了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纨绔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