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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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角度看来?,梁霄固然不是良配, 他甚至认为, 这?世上原就没有配得上她?的人。
梁霄所言所行,他见过一?些,也从侧面了解了一?些,坏习惯很多,脾气也很大, 容易冲动暴躁, 行事冒进鲁莽。他一?向自认因着自己?那份见不得光的念想,也许对梁霄的评价有所偏颇, 可?直待今日在御书房瞧见那些罪状,他心里不能不惊叹,她?这?些年,到底是陪在怎样一?个小人身边?
过去那些时光, 她?当真快活过么?
——此刻,太后给了他答案。
显然她?这?些年过得不易。
自从心里有了这?人的影子,他一?直十?分克制, 怕给人带来?不好的影响,毕竟这?个世界对女人太苛刻了。他原想等打仗回来?就上门提亲,可?是十?八岁这?年秋天,意外发生了,祖父虢国公和二叔陆由简战死在边疆。他扶灵回京,原想求她?面见,求问能否委屈她?等待两年,等他手刃仇敌为祖父叔伯报了血仇……
可?一?切都迟了,白幡招展,黄纸漫天,棺椁上路回京那日,长安门街外十?里红妆,她?披上嫁衣坐进花轿被抬入承宁伯府。当晚红烛璀艳,旁的男人亲手褪下她?繁复的裙装,而他正沐浴野地寒天,伏在亲人的棺木上痛悔自己?的无?能。
一?冷一?热,喜悦和悲怆,是两个世界。
从此她?成了承宁伯世子夫人。而他化作一?具失了魂魄的躯壳,回京后安葬了祖父和二叔,也一?并埋葬了自己?的感情。他重新骑上骏马冲入西营,自此数年不曾回京。
原本不可?能再有交集的两人。他绝口?不提自己?曾经的爱慕,允她?去过属于她?自己?的日子。
他不能干涉她?生活中的任何事,她?有父有兄有夫,而他只是个陌路人。哪怕他在任何场合提一?句她?的名字,都有可?能带给她?灭顶般的灾祸。女人名节事大,他岂能为着一?己?之私,让她?蒙受不白之冤。
他能做的,唯有安安分分立在自己?的角色中,冷眼旁观。她?有自己?的选择,有她?自己?的世界,她?和丈夫恩爱也好,龃龉也罢,那是她?的人生。他凭什么参与进来?,凭什么替她?不平,尊重她?的立场,尊重她?的选择,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
梁霄耽于美色,宠溺外宅,闹到满城风雨,他公器私用,因太过愤怒,仗势折腾了他两回,也仅有如此,难道他能警告梁霄,要他善待自己?的妻室?梁霄会怎么想?世人会怎么想?
会觉得是她?不守妇道,与外男勾连。
所以他连她?的名字也未曾提过,那个千百次回转在舌尖,几欲唤出的名字,一?次次的被消绝在唇间。借由追查钦犯的名义,他第一?次安排人手在她?身边,也只为保护她?平安,绝非妄图掌握她?行踪,窥探她?私隐。不该做的,他从未做过,未曾涉入她?生活之内半点。他恪守法?度,遵从礼教,从不敢以私令她?犯险。
无?人之处他尚不敢放肆自己?的遐想,遑论在外?
他无?奈之下对太后倾吐无?法?娶妻的缘由,只是没想到,他到底藏得不够深,被太后猜了出来?。他后悔过,觉得十?分对她?不起,为着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让她?平白被宫里头折腾来?去……
他已做好准备,孤身一?辈子。也已下定决心,真正的放归她?自由而去。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他说,她?自己?选择了断这?段姻缘……?
他平静的外表下,什么东西在崩塌,什么在沸腾。
坚冰融化去,那段尘封起来?的深沉无?望而苦痛的眷恋,晃似燎燃。
他抿住唇,怕自己?多问。
他幽深的眼底荡漾着无?法?掩藏的震惊和……越来?越浓的企盼,这?是不是说,是不是说如果?她?愿意,他就有机会……再靠近她?一?点?
他第一?次,舍掉自己?严格恪守的法?度,开始憧憬她?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太后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她?想说点什么,激一?激这?呆子,可?下一?瞬,她?注意到他波光涌动的双眸。
十?年,这?个孤苦了十?年的孩子,眼底头一?回生出这?样令人动容的光。
他心情复杂激荡,有酸楚,有企盼,有心疼。心疼她?,心疼她?婚姻的不易,心疼她?顶着何样的压力决心走出这?一?步。
心疼她?孤身奋战的三?千多个日夜。心疼那个想要靠近却无?法?靠近的自己?。
眼底酸涩得有种,仿佛想要落泪的冲动。他没有哭过,自从祖父战死后,他就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此刻英雄气短,此刻酸楚欲绝。他探手覆住双眼,那里却是干涩一?片。
他苦笑,徐徐放回手掌。
太后摇头笑道:“傻孩子,上苍怜你孤苦,给了你这?天大的好机会。莫再错过了,好好把握,别让外祖母再为你心疼……”
他没说话?,一?步步走到炕边。金色的阳光透过半卷的青竹帘子射入,他俯下身单膝跪地,垂下头,似乎犹豫不定,许久许久,方才开口?轻唤。
“外祖母……”
**
经过一?夜思索,梁霄此刻胡茬满面,眼底乌青。他睡不着,往事一?幕幕像画卷,不断在他脑海中翻腾。
那年春日,他偶然在一?场宴上遇着她?,只是半边侧脸,令他十?足惊艳。那惊鸿一?瞥过后,她?就住在了他心上。多方打听,闻知她?是明?思海的嫡女,他欣喜若狂,向家中求告,说想娶她?为妻。百般筹谋,不知请托了多少关系,头两回明?太太不愿应答,他上门亲自说明?诚意,愿舍一?切聘她?为妻,明?太太有些动容,见他赌咒发誓一?片赤忱,答应了中人,可?以相看。
他不知那时她?对自己?的印象如何,自他只知自己?想娶她?回家的心情有多么迫切。后来?心愿得偿,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溺在高?亢的喜悦中。
那时她?并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到底这?一?路是怎么走得,令她?生出这?样可?笑的念想。
但过往无?数次争执龃龉,转眼也都消弭于无?形,这?次也一?样,只要他真心求恳,她?一?定也会原谅。虽说她?这?些日子的言行,对他脸面造成了不少损伤,下人们议论纷纷,外头也四起流言,不过没关系,他有自信,一?定会让她?回心转意。
深思了一?夜,梁霄在一?片安然中睡去。直到外头的喧哗惊扰了他,小春子急急来?报,说明?辙上门,想与梁家正式谈妥和离事宜。
他觉得明?家简直是疯了。
她?都什么年岁了,二十?好几,成婚八年,这?会子和离还?家,谁还?会娶她??
顶着承宁伯府少夫人的名头,她?还?能嫁给谁去?
真真是糊涂至极,可?笑至极。
他匆忙穿衣,前去大厅与明?辙理论。
“明?筝一?时糊涂,舅兄您也糊涂了不成?女人家闹脾气,娘家如何能这?般纵着?怪道明?筝有恃无?恐,原来?明?家是如此家风!”
几句话?不欢而散,明?辙警告他,若是三?日内不见放妻文书,愿上达公堂,公开义绝。
梁霄没有犹豫,明?辙刚出梁府,他就快马去了明?家。
闯入内堂,大呼小叫,说要接回妻子,说要面见明?筝。
明?轸命人将?他驱逐出府,两方起了摩擦。
次日,探知明?筝与嫂子林氏前去选用香料,他纵马狂奔在大街上,在街心堵住明?筝所乘的车马。
烈日煌煌,马上公子眉眼俊秀如旧。他翻身而下,扑在车旁,先是斥责,而后苦苦哀求。
“明?筝,夫妻一?场,你当真连个机会都不肯给我么?闹成这?般,我倒没什么,可?你呢,你往后要怎么过活,要一?辈子在人家指指点点当中过日子吗?”
“明?筝,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你想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做。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拿着这?只马鞭,你打我,你骂我,我绝对没有怨言。只求你不要如此狠心,昨晚我想了一?晚,整整一?夜没有入眠,明?筝,我是爱你的,我真的是爱你的。难道你非要我当着万人面前,当街跪下来?求你?明?筝,明?筝!”
车帘紧闭,许久许久,喧哗声中,隔帘传出一?声叹息。
“梁世子。”掀开帘子,露出林氏的面容,“明?筝没在这?儿,她?甚至也不在京城,您还?是别再折腾自己?、折腾她?了,明?日便是最?后期限,您若不愿,公堂绝义,届时官府会前去知会您。”
林氏语毕,吩咐启程。梁霄满面泪痕,呆立街心。
他垂头望着自己?两只空空的手掌。
到头来?,夫妻离散,一?切皆是一?场空梦。
他难道,只能失去她?了么?
那个本该一?辈子都属于他的人,就这?样离开他的生活,淡出他的生命。
这?一?刻他方惊觉。
原来?她?从来?不是置气。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
梁家上院,承宁伯、梁老太太、梁霁等人齐聚,他们已经商议了半宿。
明?日便是义绝之期,明?梁这?庄婚事,彻彻底底是没了续存的可?能。
梁少轻沉默良久,在梁老太太的斥骂和抱怨声中,沉沉叹道:“此番明?思海铁了心支持闺女,前头两条路,要么彻底交恶成仇,要么……放弃明?筝,霄儿,你应当知道怎么选。”
梁霄面色惨白,红着眼眶上前,许多天没有休息,此刻他憔悴不已,摇摇欲坠。
“爹,我舍不得明?筝……也舍不得我所有的一?切,难道、难道就真没别的路可?走?”
梁少轻摇了摇头,“答允和离,明?思海也许心中还?觉有所亏欠,若当真走到义绝这?步,无?疑给你、给咱们家,多树一?个劲敌。”
他不再问梁霄,也不再理会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他站起身,无?力地下令,“明?儿送文书去明?家,措辞委婉些,尽量维护住两家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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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双方签订文书那日, 天色阴沉。梁霄托中人向明家提出最后一个请求,说想见见明筝,亲自将放妻书与她。
话传到明筝处, 她默了半晌。她与梁霄, 早就无话可说,梁霄想说什么,她大抵也能猜到。
梁霄一早就到了前院, 见证的中人等候在耳房中。梁霄几日来头回刮净了胡茬,刻意打扮了一番,叫自己看来没那么憔悴。
翡翠杜鹃分别站在两旁, 手捧厚厚的单册, 当年明府嫁女,四十二台嫁妆,堆满了明净堂的库房,虽多年来已经花用了不少?, 但仍是一笔可观之数, 昨晚连夜点算完毕,梁霄亲手在外院书房壁上摘去那幅二十一国海域图,细细卷放好,放入沉重的木箱中。
做这一切之时,他?几番泪洒前襟。过去点点滴滴恍如昨日, 他?发现自己是如此不舍。她的体贴能干, 她的各样的好, 似乎在离别前这瞬,才被他陡然想起,可悔之晚矣,覆水难收。
在和离书上盖下朱漆红印, 他?悲怆得?哭倒在炕前。安如雪受难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心里只有安如雪一个,可如今明筝要离去,他?又?骤然发觉自己其实深爱着明筝。
他?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听得外头传来细微的声响,他?知道明家人到了。
双方各自托请了中人,见证文书签订过程,并要在文书上一并落印,更为两家理清嫁妆聘礼,各自原路归还?。
“明大人,这边请。”
是梁霁的声音,梁霄有些紧张地攥了攥衣袖,明筝不肯单独来见他?,要明辙陪伴着,也算合情。
门被从外推开,几人走入进来。
梁霄一怔,“舅兄,只有你??阿筝她?”
明辙不苟言笑道:“消息递给阿筝,她说,事到如今,便不要再拖泥带水,她不会?见你?,如今不会?,往后更不会?。好了,咱们各自落印吧,我还?有公务在身,希望梁世子不要再拖延了。”
他?招招手,外头久候的中人步入进来,梁霁无奈递上签好的文书,中人各自执笔落款,盖上私印。明辙点点头,将属于明家的那份装好塞进?衣兜,转过脸来,敷衍地抱了抱拳,“梁世子保重。”
梁霄一言不发,默默目视明辙走远。
明家为怕明筝与梁家再有牵扯,此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叫明筝出面。
在梁家她事事出头操劳,而在娘家,她几乎不必为任何事劳心劳力,今日之前,她回过头去身后落落一空,今日之后,她无需转身,整个明家上下皆是护佑她的力量。
明辙握着文书走出梁家庭院。立在门楣前,他?举目望向身后承宁伯府四个大字的匾额。
他?心中很沉重,并没有觉得?宽心,前头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明筝?
身后,明家陪嫁来的仆役各捧箱笼将属于明筝的物件抬上马车,八年间,许多年轻婢子许给了梁家的仆人,如今已经牵儿带女,明筝将他?们的身契各自还与,给他?们自由来去的机会。此刻那些不能回去故主身边的下人,不约而同地啜泣着。
明辙没有久候,将诸事交托于随从,他?跨上骏马,先一步回家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