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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恒言瞳孔一缩,小腿肚一阵痉挛,瘫在脚踏上。

她娘失智了。

第5第

杜秋容的心智一夕回到了六岁稚龄,隔壁的莫婶子说,她娘到杜家来的时候,刚好六岁。

小小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她这个女儿,她一直称呼杜恒言为“小娘子”,和杜恒言在一处的时候,会十分自觉地伺候杜恒言,俨然将自己视为杜恒言身边的女奴。

可是,奇怪的是,小小娘的一手绣活还在,也只有在做绣活的时候,小小娘不会再执意要跟在她身边伺候,但是还是会时不时抬头寻找她的身影。一旦她不在小小娘的视线范围内,小小娘常会惊恐失常。

莫婶子将小小娘先前做完的绣活拿给了苏家布坊,领了一贯铜钱,又接了一些活回来,莫婶子说小小娘手艺很好,工钱比旁人要多一倍。

杜恒言记得娘亲说过,还欠着陈大夫的药钱,莫婶子也曾帮忙垫付过,是以只取了两百文,托花婶子去买些米回来。其余的仍交由莫婶子,奶声奶气地道:“娘说还欠婶子和陈大夫的银钱,言儿年纪小,请婶子帮忙交予陈大夫,余下的还了婶子,也不知够不够!”

说着,低下了头。她也不知道她这般说,两位婶子会不会将她视为妖怪,原身毕竟才五岁,可眼下小小娘这般,她便是有心要扮演五岁的女娃儿,也是不能够了。

却不想莫婶子和吴婶子看着她这般早慧,心里都暗叹没娘的孩子早当家!

莫婶子想起她家的花花还只会滚在她的怀里要糖葫芦吃,红着眼道:“够了,够了!”便是不够,只一两百文,她做些绣活也回来了。

杜恒言谢过了莫婶子,想着家里原本就靠着娘亲的绣活糊口,绣活又费眼又费脊椎,现在小小娘的心智一夕回到六岁,六岁小娃儿最是爱玩的时候,杜恒言实不忍心让小小娘还每天闷在屋子里做绣活。

而且娘的病是受了刺激,如果能换个环境,也许娘还能好。

杜恒言正在为日后的生计而烧心烧肺的时候,不妨身后伸出来一只小手,拉了拉她,她回身,便见林承彦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包好的面人儿,递给她,道:“给你!”

谁也没注意到林承彦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林家老相公对这个孙儿的管教十分严苛,上午跟着老爷子习字,下午跟着护卫头子习武。林老相公自身是能文能武的,当初先皇时丹国猛将耶律哈哥袭击代州,第一任杨老将军刚逝,并州的范尧臣也未能前来增援,林老相公脱下长衫换上戎装选厢军三千上阵,赵军以一抵百,成功护下代州。

林老相公的事迹彰彰然然。可其长子却葬身在益州,这是老爷子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到了林承彦的时候,林老爷子重武尤重文。

此时杜恒言望着突然冒出来的林承彦及面人儿,“不要”的话到了嘴边,看着林承彦微红的耳尖,还是接了过来,道:“谢谢林家小郎君!”

林承彦嘟着嘴道:“我叫承彦,字慕俞,阿言要记住!下次万不可再喊错了!”

正咬了一口面人的杜恒言一愣,看着林承彦一脸认真的样子,满头问号,什么?

杜恒言望了望一旁的莫婶子和花婶子,只听花婶子笑道:“小衙内想来是十分喜欢小娘子!”

莫婶子十分羡慕地道:“改明儿,阿言也带我们花花一块儿玩!”莫婶子望着林承彦的眼前,闪闪发光,这可是林老相公府上的小衙内啊。

杜恒言见两位婶子的神情,默默地继续咬着手里头的面人儿,暗道这里的面人儿还十分好吃,软软的,糯糯的,又有劲道,糖放的甜儿不腻。

林承彦见她只顾啃着面人儿,也不搭理他,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像镀了一层金色一般,便是京城里那许多小娘子,他也没见过比阿言还好看的。

默默地走到杜恒言跟前道:“阿言,我教你识字好不好?”

面前的小郎君巴巴地望着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杜恒言心里头一软,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了头。

林承彦唇角一弯,乘着杜恒言还没反应过来,拉着她胖乎乎的小手就往屋里跑。

不一会儿,花婶子进来便见着杜家小娘子抓着笔口里念念有声地道:“恒”,纸下一个工整的字儿,想来是小衙内写的,另一个歪斜的,估摸是小娘子写的。

杜恒言将自己的名字写完,比对了一下林承彦的字迹,微微红了脸,想自己一个二十五岁的高学历人才,还比不过古代的四岁小娃。

而林承彦也是望着那几个字发呆,阿翁说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百人中难得其一,可是,阿言好像比他还厉害,他只教了一遍,她会写会读,再不曾写错。想来阿翁的话是哄着他玩的。

过了几日,林老相公发觉自家孙儿近来读书识字格外卖力,颇觉蹊跷,以往虽也规规矩矩地看书,但是总会忍不住朝窗外看天,看花,看鸟,林老相公觉得这是稚儿心性,只赏了他一戒尺便是。

这几日孙儿再不曾走过神,他握着戒尺好些天,也无用武之地,倒觉得少了一点趣味,这一日看着孙儿习过武,又去东边杜家,找来花婶子问了几句,花婶子听了,琢磨道:“许是小衙内教杜家小娘子识字的缘故,杜家小娘子十分聪颖,小衙内教一遍,她便会读会写了,除了字迹不好看,学的也有模有样!”

林老相公摸着白胡子,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你将杜家小娘子的字拿来几张予我看看!”

花婶子自去杜府寻杜恒言要墨宝。杜恒言听是林老相公要看,心中忐忑,找来才握笔的几张。

林承彦看她选的,出声道:“阿言今日写的千字文比这个好!”

杜恒言心虚道:“阿言才学识字,要找出拙劣的让林家阿翁多多指点才是!”

林承彦听了脸一红,想他每次都是将写的最好的字交上去给阿翁,实在比不过阿言这般虚心向学,点头道:“阿言说的对!”

是以花婶子交给林家老相公的几张杜恒言的墨宝,写的是“杜恒言”、“林承彦”、“朱雀巷子”等字。

繁体字对杜恒言倒极容易,她以前喜欢古文,倒也研究了一点。就是她确实不曾练过毛笔,写出来的字像鬼画符,尤其是前两日写的。

不一会儿在院内栽培着花木的花婶子听屋里头的老相公叹道:“可惜是个小娘子!”

***

近来明月镇上发生了一件大事,钱员外死了,尸体是在镇西边的河里找到的。

几日都没有找到凶手,钱夫人袁氏几日下来生生瘦了好些,人也显得眼泡浮肿、面色暗沉。日日到县衙门口去哭,还扬言要自家在庐州的团练副史兄长过来为她作主。

杜恒言不知道团练副史是个什么官,问慕俞,慕俞道:“从八品职官,铜钱要挂在横梁上一个一个花!”

慕俞小小年纪,懂得却挺多,杜恒言听他说的形象,大抵知道,是个虚职,不过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即便是从八品,他好歹也是在官府里头。

杜恒言接着剥枇杷,将这事放在了脑后,左右钱员外不会再上门找麻烦,她先前还又要想着要怎么躲开钱员外,又想着要怎么挣钱,脑袋都快裂开。

钱员外被抛尸的那条河,也是她当初落水的河,现在镇西边的妇人都不敢去河里洗东西,都跑到东边的河里来,东边每日里都十分热闹。

许是林老相公的名声太大,那些妇人河孩子每日都远远地站在朱雀巷子口觑一眼林家。

顺带瞟一眼传说住着一个疯癫娘子的的杜家,都唏嘘不已,那可是钱员外心心念念要纳进府的呢。

刚进入夏日,天气开始热起来,镇上开始卖新鲜的山楂、枇杷、杨梅、桃子,其中桃子有许多种类,萧山水蜜桃、唐家桃、邵黄桃、扁桃、矮桃等,柑橘橙子也有许多种类,杜恒言给小小娘剥了几个枇杷放在碗里,小小娘笑着摇头,杜恒言道:”娘吃,言儿有!”

杜秋容才放了绣活儿吃了一个,杜恒言有时候觉得,小小娘除了不认识她们,不会做饭以外,似乎和以前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见小小娘自个吃了,杜恒言才重新坐回小桌子边,听慕俞介绍“橘出温郡,最多种。柑乃其别种,柑自别为八种,橘又自别为十四种;橘子之属类橘者,又自别为五种,合二十有七种。”

枇杷有些酸,杜恒言一边吸着嘴,一边狐疑地看着慕俞,”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慕俞抓抓自个脑袋,羞涩地道:“我喜欢吃柑橘!”说着,悄悄地吞了下口水。

杜恒言忽然忘记咬枇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慕俞的脸,果然和想象中的一般q弹,又捏了捏自己的,好像也不差,这才满意地接着咬枇杷。

林承彦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伸手去捏杜恒言的。

杜恒言嘴里正含着一口枇杷肉,慕俞一捏,她一不小心就咬到了腮上,疼的直咧牙。

正捂着脸怒瞪着慕俞,门外忽地传来男子的声音:“杜秋容在不在?”

屋内几人都瞬间噤了声,院内的花婶子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着了绿色宽袖公服的人,花婶子问道:“不知两位端公有甚事?”

其中一人道:“我们是县尉司的,杜秋容在不在?”

花婶子道:“是杜娘子家,可是杜娘子前些日子患了癫痫,请问两位端公所为何来?”

屋内的杜恒言听着,直觉与钱员外有关,估摸钱员外的凶手找不到,追到她家来了,忙下了凳子,对慕俞道“慕俞,你快快回去找老相公!”

林承彦点头:“阿言莫急,我这就去!”

第6第

虽然杜恒言猜到衙役的来访和钱员外的死有关,但是当衙役口里说出传唤杜秋容的原因是“钱夫人袁氏状告杜秋容谋害钱员外!”的时候,杜恒言还是差点一口气没咽下去。

杜秋容跟着衙役走的时候,一双眼睛看着杜恒言,不哭也不闹,只是望着杜恒言,等到了门口,委屈地朝着杜恒言喊道:“小娘子,小娘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杜恒言鼻子一酸,“娘,言儿跟着你!”说着默默地跟在两个衙役身边。小小娘先前已经受了刺激,她不敢想如果再被衙役带到官府,小小娘会怎么样?

行到林家门前,老相公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林承彦看到杜恒言,忙小跑过来,牵着杜恒言的手,轻声道:“阿言莫怕,阿翁在呢!”

杜恒言紧张地看着林老相公,只见林老相公望着两位衙役,挥手道:“先行!”

两位衙役面面相觑,这是老相公要跟着去衙门的意思?

林老相公回明月镇上的第一日,镇上便传开了,林老相公是三朝元老,深得历代官家的恩宠。此番袁氏狗急跳墙状告已经疯癫的杜氏,不过是要杜氏出一出洋相罢了。

两位衙役躬身对着老相公行了一礼,道:“小底先行一步!”他们只是听上令将人带到县衙,至于案情如何,自有推吏来审清。

明月镇离县衙并不远,成人步行一个时辰即可,林老相公套了马车,缓缓地跟在两个衙役身后。

及到了县衙,林老相公并没有亮明身份,带着杜恒言和林承彦随一般好奇看热闹的百姓被拦在大堂外。

大堂里头除了坐在上位的县尉,还有一个十分蠢胖的妇人,想来便是那袁氏,自杜秋容进来,一双眼睛便在杜秋容身上来回巡了好几遍。县尉当堂喝问,“堂下可是杜氏秋容?”

惊堂木拍得杜秋容浑身发颤,本能地要跪下,杜恒言想要过去扶起小小娘,承彦拉了她一把,轻声道:“这是规矩!”

杜秋容怯懦地看看县尉,又反过来扭头看看阿言。

这时候林老相公道:“官人,杜氏前些日子在镇上受了刺激,目前已有几分疯魔,心智回到稚龄!还请其女为母答言”

县尉抬眼朝说话的老汉看了一眼,见其穿着不凡,问道:“堂外何人?”

这时候县衙里的主薄起身过去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句。

县尉倏然一惊,立即起身相迎,笑道:“原是林老相公,下官有失远迎!”

林老相公淡道:“老夫已经向官家乞骸还乡,此次只是作为杜氏亲邻过来观审,官人不必顾虑。”

这县尉原姓操,名执中,为人不说奸恶,也不是大善之人。杜氏因着与京中杜府的关系,当袁氏以两千贯钱让他传唤杜秋容时,他还私下打探了,只道杜氏早与京中不来往,他只是羞辱一番,不伤及人命,料不会起大波浪,不曾想,甫一归来的林老相公竟为了杜氏来走这一趟。

操县尉重新坐下,惊堂木也不拍了,看着被衙役领进来的五岁小娘子,眉头微皱,只按本宣科地问道:“咸宁六年五月二十八午时至二十九日的申时,你在何处?”

杜恒言默想了一遍,二十八日正是柳婶子来说媒,娘亲带她到保善堂,然后镇上遭了一番羞辱,娘亲夜里割了腕,又是陈大夫来医治的,娘亲到第二日辰时才醒来。

想到这里,杜恒言暗叹这钱员外真会挑日子,那一天那许多人证,立即脆生生地答道:“我娘不记得了,我记得!”

堂上的杜秋容眼光发滞,木木的看着言儿。

另一旁的袁氏冷哼道:“县衙重地,岂容你这等小稚儿来捣乱!”

杜恒言对着袁氏道:“疯癫之人都可被传上堂,我耳聪目明,又跟着老相公读书,有何来不得?”

堂外忽地传来一阵哄笑。

杜恒言正紧地回道:“我娘那一日午时从街上归来,由林府的花婶子照应到酉时末,亥时一刻我从梦中惊醒,发现娘亲手腕上流了许多血,当即大叫,引来林府的花婶子和隔壁的莫婶子,过了两刻钟,林府的护卫林二叔带着陈大夫过来,陈大夫走后,花婶子一直照顾我母女至第二天天明,民女所叙句句属实,官人可请保善堂的陈大夫,朱雀巷子的莫婶子、花婶子、林老相公都可以过堂与民女当堂对质!”

操县尉眼睛微微下沉,这小娘子果是跟着林老相公读书?不过林老相公回乡不过数日,何以这小娘子说起事来十分有条理,竟不似稚儿。

不过此小娘子既是提到了这许多人物,想来必不是作假,林老相公在看着,他必须得秉公办理,不然一个渎职的名号,他是跑不掉的。

是以,操执中立即发签让衙役去传唤陈大夫、花氏、莫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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