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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谬。
她怀疑重生不过是自己中枪后没有立刻死去的脑细胞幻想出来的。
几秒的神经递质,构建出将近十年的时空。
一个可怜人死前的幻觉。卖火柴的小女孩现代版。
他的眼睛怎么能亘古不变?
如此浓郁,像凝固的夜,里面有亿万恒星,而她只能观测到极少的部分。
在课堂上分享奶糖,他就这样看她。
买了一屋子的熊,以为会得到她的笑脸,结果却是拿着面巾纸帮她擦了好久的眼泪。她隔着热泪发现他这样看她。
把她关在房子里,用花与宝石,还有即将到来的婚礼哄她高兴,这样看她。
回到17岁,篮球场上得分,第一时间在观众席上找她,这样看她。
争吵。吃自己之外所有人的醋。舞池里的旋转和相拥。床上的吻。被骂也不改的偏执和霸道。掀起她的头纱。送礼物时一声不吭地拿出盒子,又快速瞥一眼她的表情。
所有的时刻,所有的画面,同样的眼神,专注的凝视。
这就是破绽吗?
黑色的眼睛等同于盗梦空间里永不停歇的陀螺。
他的爱是过火的焦糖,尝的时候舌尖是甜,舌根是苦。
爱怎么能熬煮?
可他不管不顾地搅拌,加大火力,然后一股脑灌到她的嘴里。
极端分裂的味道毁了味觉。
他不在意。他不是吃糖的人。
炙热的糖浆漫溢,从口中流出,淌遍身体,黏住翅膀和四肢,变成琥珀,被他收藏。
睡前,巫雨清对宗政航提出了关于死前幻想和清醒梦的设想。
宗政航说当年上的哲学课她一定是忘光了,虚无主义是她当年非常看不上的一种哲学思想。
巫雨清为此写过一篇计算在期中考成绩里的小论文。对虚无主义进行了分析,说这种认为一切皆为虚妄一切都能解构的理念,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会和享乐主义以及消费主义产生短路。
她写得洋洋洒洒,对成品很是满意,要和他的论文交换看。
当初对“人生如梦”啜之以鼻的人,现在认真地思考人生如梦。
巫雨清涨红了脸。
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她好久没这么难堪了。
宗政航的记忆力非常好。他记得住一切,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找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不管隔了多久他都能复述出来。
连琐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何况读书和工作。
“既然你觉得这一切是幻想和梦境,”宗政航显然没有因为巫雨清的沉默而放过她。他仿佛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在工作场合,抓住对手不小心暴露的马脚作为突破口,争取最大利益。“应该不介意和我生孩子吧。既然生命和婚姻都是假的,怀孕生子也不可能是真的。我计划要……”
巫雨清把被子蒙在头上,让话尾的“叁个孩子”无法通过空气传播到她耳朵里。
可惜被子的隔音能力有限,宗政航的话还是可以清楚听到。
房间里不再有人声,被子兮兮索索的摩擦和翻扯声在黑暗中很响亮。
最响亮的是拍掉拽内裤的手的啪唧声。
让她彻底否定这一猜想的是管家。
他询问巫雨清的行程,看她什么时候有时间见婚纱设计师,他好去预约。
定制婚纱的设计与制作是需要提前预约和等待工期的。
宗政航要举行婚礼,不是立刻,不是今年。但会举行,在她的事业不会因公布婚讯而受影响的时候,或者他不想再等的时候。
因为新娘去世而取消的婚礼,这辈子要继续,不像上辈子那样仓促,不像衣帽间里那样无人见证。
用来满足自己的幻觉,会幻想事业有成,但绝不会幻想和宗政航结婚。
“以及婚纱照的拍摄,夫人。”管家补充,“您最近有空吗?先生说他会以您的日程安排为主。”
管家也是巫雨清认识两辈子的人,是个对任何场面与回复都面不改色的狠人。
巫雨清直言她这辈子都没空见婚纱设计师,或是和宗政航拍照。
因为巫雨清对婚纱设计稿以及成衣视而不见,没有任何回应,宗政航就和上辈子一样揽过婚礼的前期准备工作。
一回生二回熟,她按时出席婚礼就行,他会保证她这次能按时出席。
万事如意让宗政航的状态很好,现在的他和巫雨清当初爱上的人很像。
他放松的姿态和温柔的动作总让她恍惚:那些糟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是和谐的,温馨的,相爱的。
出门在外,宗政航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糖果和零食,都是他以前吃到,现在也想让她尝尝的。
练完琴后发现他倚在门边不知听了多久,得到一句“弹得可以”或者“错了两个音”。
他拿出她上辈子玩的游戏,打到她一直无法通关的关卡,交给她让她继续玩。“玩不过去就来找我,我带你。”他说。
他甚至在继续她这辈子已经没有的爱好,时不时送她玩偶,有昂贵的定制款,也有百货店里的大众款。
她不知道这些玩偶是他助理挑的还是他挑的,但每个都很符合她的审美。
例如现在手里叁角形的、胖乎乎的小黄鸡玩偶,抱枕大小,眼睛嘴挤在一起,丑得可爱,是她喜欢的类型。
巫雨清抱着小黄鸡,玩偶绵软的布料抵着她的胸口,就算搂得很紧也不会硌到,肢体和皮肤因为拥抱的姿势与柔软的触感而放松下来。
宗政航在书房处理公务,
她坐在家庭影院的沙发椅上看电影。
银幕上的夫妻在争吵,妻子在指责丈夫因为工作忽视家庭,让她一个人带孩子,她推着婴儿车散步时遇到了劫匪。丈夫反唇相讥,说妻子没资格站在道德高地上装可怜,她在他外出时没少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
妻子更加生气。你出差时睡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电影没有多少场景的转换和情节的起伏,全是台词,全靠这对男女演员饰演结婚多年的夫妻。
他们的指责太多太快,可以看出这些年来类似的争吵上演过无数次,他们知道彼此会说什么,也知道戳哪里最疼。
当争吵到达顶点,妻子摔门而去。
巫雨清看过这部电影,今天这是第叁遍看。
丈夫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还是出门去找妻子了。
他们旅游的地方很小,妻子会去哪里很容易想到。
丈夫在路边咖啡店找到妻子,他坐过去,说了些有的没的,试图打破僵硬的气氛。
妻子一直不理丈夫,把头扭到一边不看他。
他哄烦了,说每次都是我哄你。
你不能期待生活和童话一样,我给不了你童话,但是真爱,我就放这儿了。
我爱你。
你不能因为我们之间出现了问题和差异,就觉得我不爱你。
这部电影,第一遍是她自己看的,第二遍是她拉着宗政航一起看的。
她觉得这片子拍得好棒。不管年轻时怎样相爱,结婚生子十几年,多潇洒的男女都会变成这样。柴米油盐,孩子房子,吵架和好,偶尔做爱或者干脆和别人做爱。
当然,当代夫妻比起维持婚姻,可能性更大的结果是离婚。
在这个时代,从一而终就像奇迹。
可她还是忍不住幻想和宗政航结婚会怎么样,最后离婚收场也无所谓。
她想和他往永恒的方向奔赴,就算不能抵达终点,至少她无所畏惧地交付全部的柔情和信任,用尽一切方法努力过。
人不可能真正忘掉爱过的人。
可就是回不去了,那些伤害真实存在。
每次看到他,心脏都会紧紧收缩。大脑想要埋葬互相折磨的时光,身体却还记得。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把他施加的痛苦与羞辱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就像离婚协议书里那些退还给他的钱。
宗政航来到家庭影院时,电影已经放完了,字幕滚动,屋里光线太暗。
微弱的光芒足够让他走到巫雨清的身边,足够他看清她的轮廓。
不知道是什么电影,让她这么严肃。
“我不可能再一次爱上你。”她说,“我的人生要往前走。我们不该再有交集。”
“爱不该是畸形的。合适的人不用这样大费周章,不需要用权力捆绑。”
银幕终于熄灭,他们所处的空间一片漆黑。
“我不该那样对你。”宗政航说。“很抱歉让你受伤,我希望能够弥补和挽回。”
她不在的时候,每一份快乐都有漏洞,把他漏出去。每一次成功都有缺憾,他在掌声与祝贺的人群里寻找她。那些面对着他的所有笑脸里,少了一个人,少了最重要的一个人。
“你不能离开。”
虚伪的歉意。她想。
“如果你真的想要弥补我,就该让我决定我的未来和我的生活,把你剥夺了那么多年的东西还给我。”
黑暗里,沉默如同呼啸的山风。
无需宗政航开口,她就能明白,所谓弥补和挽回就是这些年来她过的生活:待在他的身边,笑纳他给的一切。
“当初我死得确实有点惨,但还好,来不及觉得疼就结束了。遇害的事儿和你没关系,你也应该往前走,宗政航,别活在过去。”
“过去的我们……”巫雨清哽住,没有泪意,她只是想到了那些时光,“没必要延续到现在,也不可能延续到现在。”
“现在的我很好,做着喜欢的工作,取得很好的成绩。”
“我不需要什么补偿,也没什么可挽回的。”
她想到另一个宗政航。她还是没有习惯,总是把他们分开看待,尤其是说话的时候,仿佛她的丈夫有两个人格。
“我受伤住院的时候,你一直在联系名医为我治疗,把病床上的我照顾得很好。这些就算你的赔罪。”
她在黑暗中说着分手宣言,好像这些话是她最后给他的东西,说完就能走。
她总是这样,善于忍耐,有着远超常人的韧性,从不恋战,绝不回头。
宗政航的喉结滚动,听到这些话心里翻滚着什么,他也不清楚。
他清楚的是,自己为什么爱她。
容貌与才华当然有着占比,但起着确定性作用,让他一次又一次沦陷的,是她的人格魅力。
舒适与华贵留不住她,伤痛和苦难打不垮她。她的目标,千难万险也要完成,她的目的地,爬也要爬过去。
烨烨生辉的从不是她的肉体,而是她的信念。
相处过就能感受到,感受到就再也忘不掉。
“今年出专辑吗?还是想拍电影?”他问,“有什么项目想要完成,但没有足够的资金或者合适的人选?”
生硬的转折,巫雨清却能get到宗政航的意思,他不会再阻挠她的事业,反而会帮助她在工作上心想事成。
“用不着,对于表演我没有野心。至于音乐,你更帮不上忙。”好听就是好听,难听就是难听。以后过气也是正常的,观众喜欢新鲜的面孔和年轻人,大不了转幕后。
“我不明白,强迫别人有什么快感。和一个不爱你的人生活有意思吗?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你到底在犟什么?感情的事怎么能勉强?喜欢我这个类型的话,全中国做音乐的、混娱乐圈的女人数以万计。”
巫雨清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宗政航。现在的宗政航是有两世记忆的人,换别人试一试的说法,对他而言不仅仅是说法,他肯定试过。
试过之后还是选择她。
她真是有够倒霉。
“你需要一个防沉迷系统。”她下定论。
宗政航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牵着妻子的手离开洞穴一般的家庭影院。
“巫雨清防沉迷系统?”当他们来到走廊,宗政航接话。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你倒是和心理医生不谋而合。”
他什么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病?
哪个他?还是他们融合后一起去看的?
看了多久医生?疗效如何?
宗政航仿佛听到了巫雨清脑海里一连串的疑问,没有回答,只是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力度和疼痛只有一线之隔。
“医生和吃药有用的话,我就不会勉强你,和你生活就不会充满幸福,就不再犟,就喜欢所有弹钢琴、读中文系的女人。”
“是这个意思对吗?人的意志和感情可以通过谈话、通过药物改变。”
他不想告诉她这些,他不想提她离开后他过着怎样的日子,可她天真的理所当然的话刺痛他。
“你最好接受这个现实,那就是我们不可能分开。我没有活在过去,也没有妄图回到过去。”
“谁都不能带走你,哪怕是你本人也不行。”
“连死亡都无法将我们分离。我已经布置好了,我们两个没有谁能独活。”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不会独活超过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