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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坐实罪名,姬超必为千夫所指,再无颜面存于世。
在骂声中,姬超始终面无表情,既无愤恨也无恼怒,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的大戏。
说来也奇怪,王室众人在城头怒骂,个个义愤填膺,却始终没有派甲士出城。究其根本,分明是底气不足,都是在虚张声势。
看透这群人的色厉内荏,姬超更不见惊惶,眼底浮现嘲讽之色。
等到对方骂累了,他才走到大车前,一把拽下草席,连同废王的尸体一起甩到地上,高声道:“姬永勾结犬戎,害死血亲,死有余辜!”
一言出口,城头的唾骂声戛然而止。
“你胡说!”王子盛怒极咆哮,“讹言谎语,信口雌黄,其心可诛!”
“我胡说?”姬超哈哈大笑,笑声尖利,刺痛人的耳鼓,“姬永嫉恨我兄,愎王时买通内侍施以奸计,千方百计污蔑构陷。其得位不正,生性多疑,终日惶惶。我兄主动离开上京,他仍不放心,誓要斩尽杀绝。”
姬超隐忍二十年,今日得到机会,终于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再无任何顾忌,道出的隐秘使上京众人惊慌失措,脸色青白交加。
“内侍,妾夫人,还有多名贵族屡进谗言,离间天家父子,最终得逞。其行之恶,令人发指。”
“姬永登上王位,做出明主之相,背地里与犬戎勾结,秘密派人联络犬戎各部,诱使犬戎袭边城。战事中途,更派人设下埋伏,击杀求援的甲士。”
“可怜边城上下,将士死守,民壮舍命,连老人妇孺都死守不退,却迟迟等不到援兵,最终落得烈火焚身,无人生还。”
“数千条人命,一座守边重镇,换来姬永安枕无忧。”
说到这里,姬超加重声音,一脚踩上废王的头颅,双眼猩红,眦目欲裂。
“勾结犬戎,违背组训;害死兄弟,无亲无德;因私心枉顾数千条人命,其罪恶滔天,不配为人!”
姬超仰望城头,锁定脸色惨白的姬典兄弟,缓慢抽出腰间的铜斧,斧刃向下,一字一句质问道:“你们说,他是不是死有余辜,合该千刀万剐?!”
这一问充斥愤恨,语气中满是仇怨。
一夕之间,冷风平地而起,呼啸刮过城前,好似死去的军民重返人世,诉说着仇恨和冤屈。
姬典嘴唇颤抖,面色惨白如纸。他强作镇定,争辩道:“口说无凭。先王虽做错事,却不能任你随意污蔑!”
此言一出,诸侯间生出议论。
姬超此行断绝后路,俨然有破釜沉舟之志。众人相信他没有说谎。但正如姬典所言,没有证据,人证物证皆无,凭他一人之言不可能给废王定罪。
“晋王如何看?”楚项手按丹车车栏,侧头看向林珩。旒珠遮挡住他的眉眼,仅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殷红的唇。乍一看,与楚煜颇有几分相似。
闻言,林珩并未回眸,继续关注前方,笃定道:“姬超既然敢来,必有万全准备。”
“哦?”楚项挑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态度不置可否。
楚煜的视线扫过来,对上楚项的目光,唇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竟不知楚王这般多言。”
楚项皱眉,眼底凝聚凶光,杀机一闪而逝。
林珩却在这时转过头,如玉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他什么都没说,仅是袖摆微掀,现出从不离身的手弩,态度一目了然。
感知到强烈的危机,楚项自觉收回目光,没有继续挑衅。
楚煜望向林珩,眸光潋滟,笑容更盛。如同百花绽放,绝色醉人。
紧张关头,他这一笑分外扎眼。好在众人的目光聚集城下,无人留意三人间的短暂交锋。
如林珩所言,姬超既然敢来,自然准备充分。姬典的质疑正中下怀,他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回道:“证据?我有!”
话音落地,只见随行的一名甲士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当着众人的面掀起头盔,一把扯掉身上的皮夹,利落除去上衣。
寒冬腊月,他昂然立在风中,现出满身伤疤。
背部的两道疤痕从肩膀长至腰腹,交错横过脊椎。二十年过去,疤痕仍如土龙盘踞,狰狞扭曲。
他抬起头,鼻子少去一截,左眼也被刺瞎。干瘪的眼皮包裹眼眶,样子十分骇人。
“我乃王子卓私兵,二十年前追随王子卓就封。遇犬戎围城,我与同袍出城求援,中途遭遇截杀,我侥幸逃脱,余者皆死。”
当年他遭遇埋伏,身负重伤。袭击者见他坠马不动,以为人已死,冒失上前被他反杀。
“我奔去连地,可惜为时已晚。”
他负伤前行,九死一生,终于带回了救兵。奈何城池已陷入火海,全城上下无一生还。
“你也是空口白话,不足为证。”姬典开口强辩,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番话是何等苍白无力。
“我身上的伤就是证据!”甲士大声驳斥,向众人展示胸膛和背部的伤,更拿出两只箭簇,都是从他身上取出。上面有废王私兵的标记,现今早已不存。
“我被钺所伤,伏兵出自废王麾下王师。这两枚箭簇有标记,除了废王私兵,无人能够伪造。还有,”他又拿出一枚铜牌,自废王休兵之后,此类铜牌再未现于世,“此乃伏兵身上所得,证实我无一句虚言!”
甲士的声音铿锵有力,城头众人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超再次举起铜斧,目光扫视众人,紧接着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高高抡起手臂,当场斩断废王的脖颈,单手抓起废王的头颅,任凭污浊的液体流淌。
“姬永大罪,十恶不赦。当斩首断肢,暴尸荒野,以祭亡魂!”
至此,众人终于明了,他为何做此打扮。
“昔天子初封天下,行祭祀,献人牲。每逢祭祀,王室诸侯皆麻衣木冠,执斧钺。后平王迁都,性好奢靡,再无此例。”赵弼目视前方,看着姬超的举动,眸光微闪。
“旧制。”林珩重复这两个字,见姬超达成夙愿,丢开废王的头颅,反手就要斩向自己的脖颈,立即出声阻止。
“且慢!”
伴随着话音,他抬起右臂,弩矢破风,精准击中了姬超手中的铜斧。
斧刃惊险擦过脖颈,划开了刺绣山川纹的衣领。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只见晋王驱车来至姬超身侧,看也不看废王的尸体,出言道:“死易,生难。废王错在先,君为复仇,情有可原。”
一番话落地,定下事情基调。
今日之后,王室注定名声扫地,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想清楚后果,姬典和王子盛对视一眼,脸色变得灰败,彻底陷入绝望。
第二百四十七章
姬超自戕未成,被林珩拦下。
废王的头颅滚落在地,沾染残雪和黄沙。
人群再度分开,两名巫仆抬着巫老越众而出,身后跟随各国的巫,皆手持木杖和火把,沉默走向城下。
“停。”
来到废王的尸体前,巫老抬起手臂,队伍霎时停住。
巫仆放下矮榻,弯腰搀扶起巫老。后者却一把推开两人,双膝触地,以手掌支撑起身体,缓慢移向废王的头颅。
一步、两步、三步,眨眼可至的距离,他却耗费数倍时间。
四周寂静无声,无一人开口。唯有风过大地,呼啸阵阵。
终于,巫老一把抓住废王的头颅,高高举起,嘴里发出尖锐的声音:“祭!”
各国的巫分批走上前,举起木杖扎向地面。木杖下端穿透积雪嵌入土层,上端倚靠交叠,一层压着一层,架起一座锥形柴堆。
柴堆中空,上方横放几枚骨片,取自巫老脖颈上的骨链。
“点火。”
巫老一声令下,数只火把凌空抛出,落下时点燃柴堆。
明亮的火光自顶端向下延伸,吞噬木杖表面的纹理,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朔风卷动橘红色的焰舌,肆意摇曳。
爆裂声中,火光映亮巫老的脸庞,大片的红充斥视野。
城头上的贵族见此一幕,大多不明就里。年长的的王室成员短暂疑惑,随即灵光一现,意识到巫老要做什么,登时惊得魂飞魄散。
“陛下,阻止他,万万不可行!”
可惜提醒慢了一步。
火焰攀至顶点,浓烟滚滚,随风扩散。
巫老坐直身体,双手高举废王的头颅,面朝烈火唱诵巫言。
迥异于以往的祭词,这种语言更加古老,仅在巫族内部传承。自从巫族衰败,世间仅一人能懂。
语言陌生,旋律诡谲,似在歌唱,又似在尖嚎。
百名巫围着篝火起舞,振臂踏足,俯拜大地,仰望苍穹,动作异常简单,却充满了力度,如同雕刻在岩画上的古老先民。
“祭!”
巫老的声音变调,几名年迈的巫走出队列,一人走向姬超,拾起掉落在他脚下的铜斧。另有四人拖过失去头颅的尸体。
“斩!”
尖锐的声音刺透狂风,回荡在旷野中。
青光划过,巫们以人牲献祭,完成最古老的仪式。
先是四肢,再是躯干,最后是头颅。
巫们再次起舞,围绕着烈焰飞旋跳跃,引得火舌飞蹿,有生命一般,似要吞噬周遭的一切。
古老的祭词接近尾声,巫老猛然抬起头,凝视熊熊燃烧的烈火,表情扭曲,嘴角凝出一抹冰冷诡异的笑。
“平王害穆王,篡权夺位。废王害兄弟,王权不正。”
“穆王之后,王座之上再无正统。”
这番话一出,举众哗然。
废王的种种行径虽使王族名声扫地,王权暂未崩塌,上京犹能苟延残喘。巫老当众揭穿平王篡权,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无奇迹发生,延续数百年的王朝势必轰然倒塌,再也回天乏术。
正是清楚这一点,王室成员陷入恐慌,纷纷看向姬典,却发现他全身颤抖,变得面无人色。若没有王子盛搀扶,怕会瘫坐在地。
贵族们虽不及王室众人恐慌,却也满心忐忑,被复杂的情绪包裹,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诸侯们脸上不见异样,却下意识按住佩剑,握紧了剑柄。
王权不正,天子德不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