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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倒在不远处的尸体,恐惧如寒流袭来,不由自主地布满全身。刘三军那张变形的脸好像还在诉说着他的不甘和愤怒。但鼻孔里缓缓渗出的黑血告诉我们,这个人已经失去了威胁。
血,入目之处到处都是血。正从红色慢慢变黑。
刘三军仰面倒在血泊里,俯看就像一幅触目惊心的油画,但观众却是心惊不已。
“李哥,咋办?”一张脸煞白。
“尸体,关键是尸体,要藏起来不被人发现。”李文华喘着粗气说。
“那监号里的人呢?咱们能保证他们都不说?”曹哥的眼睛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
“应该没事,他们都动了手,又不是你我两个人打死的,人人有份,再说——”说到这儿,李文华又看看地下的尸体,一张脸格外的狰狞:“想要不被人发现,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啥办法?”
“想办法把尸体分了,切成块儿。”李文华诡异地一笑。
“切成块他也还在呀!又不是消失了。”曹成伟有些急。
“然后……每人一块!”李文华指指自己的肚皮:“这样尸体也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告发。”他说得很平静,好像在说吃一头猪。
曹成伟猛地一抬头,惊恐地看着李文华,李文华也狠狠地盯着他,半晌,两人同时点头,起身去拖动那具尸体……
看着尸体在地下拖出的血痕,我的灵魂都不由得战栗起来,眼前的画面虚幻而又紊乱,思绪如飞,飘到了两个月前……
公安局刑警队的办公室,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森严肃穆,暮春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却没有驱散我发自心底的寒意。
“过来签字!”
对面办公桌上一直趴着写写画画的那颗脑袋抬了起来,脑袋的主人一只手敲着桌子,身子向后仰去靠在了椅子上,翘起腿,脚尖一晃一晃的,我感觉那只脚都快要晃到我脸上来了。
旁边蹲着的屈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顾不得有些茫然的我,伏在桌上迅速的写了几个字,又后退一步,靠着墙根继续蹲下来。我指望从他脸上得到一点提示,可他却别过头去,再也不看我。
“哎哟!这笔录上记得你是小学文化,怎么这几个字还写得挺好的。真看不出来呀!”桌子后的警官揶揄着屈明。
“哎!您知道的,我从十四岁开始少管,一路坐牢,这谈话笔录做过多少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别的字我还不大会写,但‘以上笔录我已看过,和我所说的一样’这几个字我不知签过多少了,练都练出来了。”屈明口气萧索地回答。
“看来政府对你的专政还不是一点用都没有啊!”那个警官鄙夷地撇撇嘴。又对我吼道:“别磨磨蹭蹭的了,你看人家明娃,到底是经常的。啥都懂,你过来把字签了,我还有事呢!我就奇了怪了,你好好一娃怎么会跟他混一块呀?人叫着不走,鬼引着飞快,真他妈是贱得慌!”
听了那个警察的话,我再不敢怠慢,扶着墙,揉着蹲麻了的腿,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扭头看见屈明正好在盯着我,目光一碰,他立马又把头转向了别处。
“看啥子看?动作快点,不规矩小心老子捶你。”那个警察明显不耐烦了。脚晃的幅度更大,好像要马上站起来。
我一个激灵,赶紧走到桌旁,接过警官递给我刚才的讯问笔录,他说:“好好看看,没有问题的话就在每一页上签名,按上自己的手印。在最后一页写上‘以上笔录已经看过,和我所说的一样’,再签上自己的名字。”我简单地翻阅了一下笔录,签字画押。
他又递过来一页纸:“喏,把这个也签了。”我定睛一看,最上面赫然几个大字——刑事拘留证。
我的头有些发晕,那几个字在眼前越发模糊,身边冰冷的声音又让我清醒过来,“记住这个日子,它对你很重要。”
我看了他指的地方,是羁押日。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差点一个趔趄摔倒,脑袋里乱的像是有火车开过,耳朵里全是轰鸣声。
由不得我多想,身旁的警察又在催了,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抓起了笔,却又发现拿反了,我的手很抖,颤着费了好大劲,才在拘留证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从来都没有发现我的名字写在纸上有这么难看过,心里一酸,却记下这个后来令我终生难以忘记的日子——
一九九九年六月一日,这一天是儿童节。
刚回到墙边蹲下,就听屈明压低了声音道:“赶紧跟他们要求,让家里送点东西来,钱,主要是钱,还有厚衣服,这几天天气晚上还有点冷,现在不说,送到看守所和刑警队没了关系,他们就不管了……”
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的,后面说的话我根本没听清楚,我现在整个人都晕了,心乱如麻。
屈明正在我身边叨叨,主办我们案子的刑警大队冯教导员进来了,他一进门就问那个办公桌后面的警察:“老陈,弄好了吧?”
“好了,好了,赶紧把这两个坏怂弄走!我好去领东西,今天单位上给家里有小孩的发礼品,都让这两个驴日的给耽搁了。”说着把手里的拘留证往冯教导手里一塞,径直走了。
冯教导走到我们跟前,检查了一下给我戴的手铐,回头看了两眼,见办公室里就我们三人,才叹了一口气,掏出烟,给我和屈明一人一根,点上了火,自己也叼上了一根,一边点烟一边说:“你们两个也莫怪我,你明娃跟我也是老熟人,光我逮就逮了你几次,这娃他老头子跟我们郭局长也是熟人,这不,我办你们案子这几天,没动过你们一手指吧!要怪只怪你们没搞对人,把事弄大了,唉……把这根烟抽完,我再送你们进去。”说着又拍拍我的肩骂道:“你说说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进公安局这儿转转。这是你溜达的地方吗?”
我整个人瘫软了下去,窝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看守所这个名字,在几天前还离我那么遥远,可是现在,我和它的距离却只有短短的一百多米。
我曾多次听屈明声色并茂的形容过看守所。在我的印象中,那里就是人间地狱。在这个地方,警察是不会打犯人的,而且会对犯人很人性化的管理。可是,犯人会不会打犯人,我就不得而知了。
天呐!我即将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所在?我开始彻底地后悔自己的行为。我甚至在心里暗自喊叫:如果可以用减少一年、两年,甚至五年的寿命作为条件来交换这次的苦难,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恍惚间,我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以后,才知道是摆在我面前的现实。
谁能帮我逃离这该死的恐惧?正在我心如刀绞时,不知是谁又被抓获,一辆警车开进了公安局的院里,车顶的警笛仿佛在幸灾乐祸地叫嚷。完了,我完了。
看守所离得并不远,就在公安局后面的院子里,我和屈明在前面蹒跚地走,冯教导在后面警惕地盯着,好像我们随时都会在他眼皮底下跑掉。我知道他对我们还是不放心,他紧张的样子反而令我放松了下来,刚准备回身和他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就听见屈明在我身边说:“兄弟,这一次恐怕毬得没点点了,我倒罢了,反正这些年都是从这里进来出去,早就无所谓了。”他顿了一顿又说:“只是你,可惜了,你跟我不是一路人,我把你害了,在刑警队,我都不敢看你的脸,当哥的对不住你了,你莫怨你哥!”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不是一路人,妈的,现在我们是正经八百一样的人,犯罪嫌疑人,让人家关起来,没有自由的人!”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还想着安慰一下他:“不怨你,我受得住。”想再憋两句铿锵的话,可再也说不出来了,只有叹了一声:“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是看出来我有些难过,他又凑过来给我打气:“没事,l县看守所我以前进去过,不算太结巴,就你我这种的,要不了多少时间就冲起来了!”
说实话,我并没有听懂他说的“结巴”和“冲起来”是什么意思,又不好明问,就讪讪地说:“唉!说真的,这里面的事,我以前还真没有研究过。”屈明瞄了我一眼:“你以前不是当过看守所的武警吗?”
“那是在高墙上,接触不到底下的人,不是一回事儿。”我赶紧接道,居然还莫名其妙的赔了一个笑脸,妈的!
屈明没有接腔,又低着头往前面走了几步,一脚踢飞了路上的一粒石子,才慢慢地道:“其实也没啥,无非是脑壳要转得快,心里要亮堂,椽子要硬……”说到这,他突然停下脚步,直直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还有最很重要的一点——心一定要狠,你该没问题吧?”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从他盯着我的眼睛里,我几乎可以看到自己有点神色慌乱,我避开他探询的目光,随即又迅速答道:“当然没问题,放心吧!我绝不会给咱兄弟丢人,大不了他妈的一拼。”说着还把胸脯一挺,有点信誓旦旦的味道。
屈明仍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脸上才浮上了一丝笑意,轻轻的嘟囔了一句:“那也不能瞎拼。”然后,仿佛是得到了我的保证似的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朝前走了,我愣了一下神,赶紧几步跟上。
看守所是一幢深灰色的建筑,三米多高的墙上挂着一道铁丝网,才勉强给这幢看似普通的水泥建筑增添了几分森严肃杀之气。
看守所的大门旁挂着几个牌子,我也没心情瞧一眼,只是木然地看着冯教导上前按门铃,听着铃声我心想,一段陌生而又恐怖的生活将要开始了,说恐怖,那是因为我以前服役的经历,让我浮光掠影的知道一些,但仅仅就是这个有限的一点,在此刻已经让我有点不寒而栗了。
门开了,冯教导推了推,示意我进去,屈明已经站在门里,还用一种悲悯的目光注视着我。进了门,刚要往里走,忽然听见半空中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站住,干什么的!”
冯教导赶紧在身后提醒我说:“打个报告,这是岗楼上的武警。”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悲从中来,是呀!我着急把这一茬给忘了,打报告的规矩我是知道的,只不过这才半年不到的时间,我就从楼上听报告的变成了楼下打报告的。命运啊!你真他妈是个杂碎!
巨大的心里落差,把我搞的一下子缓不过劲来,昔时警中英,今为阶下囚,想着以前的荣光,我心如刀绞,不由得竟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