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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也只是坐在她身旁,他身上的气味清冽,没有半分酒气,轻声问:“你害怕吗?”

云畔没有回答,事实上这个问题也很难有合适的答案,说害怕,新婚夜乱了方寸,未免让人笑话小家子气;说不怕,姑娘家和大男人同处一室竟然如此坦然,又是什么道理?

所以只有缄口不言,这样最为稳妥。

然而身旁的人却轻笑了一声,有限的空间内,嗓音低沉,像在人心上抓挠了一把。

“我倒有些紧张,还望你见谅。”

早就听说魏国公身边没有可心的人,正因为这样情况,太后无从下手,只好在他的新婚夫人身上打主意。

如今年月,男子长到了十五六岁,即便身边的朋友不带着做一些风雅之事,男性的长辈也不避讳带他们出入风月场所。那些临街而设的勾栏,整日都有打扮入时的角妓粉头凭栏摇袖,二十四岁还守身如玉的男子,不管在上京还是幽州,似乎都是异类。

云畔纳罕地扭头看他,光线朦胧下,他端端地坐着,没有半点逾矩的意思。

总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吧,她明白过来,“公爷身子要紧。”

他听了不过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半晌才道:“小娘子嫁了我,我以真心待你,今后同荣同辱,也请小娘子以真心待我。”

这场婚事,不是两情相悦的产物,各自都有各自的打算,所以难免有隔阂。其实说透了,未必是坏事,云畔道,“请公爷放心,其中利害我都明白。”

祸福难料的时候,聪明是顶要紧的,世上没有一个妻子愿意看着丈夫垮台,不到山穷水尽,夫贵妻荣还是红尘中的旧俗。

他微微别开脸,朝外望了一眼,“时候不早了,安置吧。”

他是清洗之后才入洞房的,怕身上沾染的酒菜腻味熏着了她。云畔在坐帐的时候,也有女使端来清水让她擦洗,到底天太热了,六月里成亲最恼人,好在夜深之后不像白天燥热,静下心坐在那里,还能从流淌进来的夜风里窥出一点凉意。

云畔看着他,看他向她伸出手,细长白洁的手指,还如幽州初次相见时一样。

大概每一对夫妻都是这样过来的,从陌生到渐渐熟悉,总有约定俗成的步骤要走。可当他的指尖触到她脖颈的时候,她忍不住瑟缩了下,他手上略顿了顿,最后还是替她脱下了深衣。

纯衣纁袡厚重得很,脱了倒是身心舒畅了,只是这样环境下,总让人放松不下来。

云畔头昏脑胀呆坐在那里,一切都是他代劳的,前一晚姨母叮嘱她为夫主宽衣解带的事,她已经全忘了,脑子里只管发懵,翻来覆去地想着,“我怎么就嫁人了呢、往后真要和这人一同过日子吗”。

轻轻解了她腋下的中衣系带,他停顿下来看她的脸,她迷茫的样子,和大雨连天那日完全不一样,只管怔怔地任他主张。

热汗悄悄爬了上来,他调开视线,放她卧在柔软的鸳鸯枕上,自己脱了中单来相就,这是一个真实温暖的人,靠在一起,自己也不再孤单了。

低头吻她的额角,她好像大受震撼,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仿佛他是一个登徒子。他撑着身子打量她,柔软娇嫩的小女孩,好像还是无法接受男女之间过分的亲昵。

大婚的那套流程,中途不该有停顿,可她脸色煞白,想来已经吓坏了。

他只好诱哄她:“巳巳,今日起你我就是夫妻了,你心里想什么,大可以告诉我。”

云畔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控制身体的颤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唾弃自己没出息,新婚之夜吓得这样,恐怕会让新郎子嘲笑吧。

他倒没有不悦,也很包容她的怯懦,将手盖在她手背上,五指从她指缝间探过去,紧紧扣住了,说别怕。

他的手微凉,但干燥洁净,那双敏锐的眼眸里,满含美妙温软的感情。

云畔安慰自己,这是个心如琉璃的人,不会像那些污秽的男子那样……你看,当初他就没有趁人之危,也没有瞧不起女人,他贴心地安排了靠得住的效用护送,还给她们准备了水和食物……他是个好人。

好人来吻她了,从额头缓缓移动下来,到鼻尖,然后停在她唇前,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两个都是循礼的人,新婚夜就该做新婚夜该做的事,即便心跳如雷,也要努力稳住。吻住……唔,云畔觉得脸要烧起来了,她喘不过气,羞愧得想挣脱,心里明明知道他是她的郎子,可脑子告诉她,其实他还是个陌生人啊。

他舒展开眉心,这一吻,发现女孩子是香的,并且柔软。他甚至能够想象出她又气又羞,鼓着腮帮子坐在那里,戳一下,便如酥山般回弹摇动一下的有趣模样。

一路亲来,有条不紊,从唇上移开后,就该去寻找玲珑的肩颈了。可就在他俯身的时候,她却下意识撑住了他的胸膛。

他怔了下,知道她是抗拒的,也许刚才那串亲热的举动已经让她忍无可忍了。燃起的热情很快冷却下来,他拉开了和她的距离,说对不起,“我太莽撞了。”

然而这种莽撞本来就应该被允许,云畔又臊又慌张,拽起了滑落的衣襟,匆忙说:“公爷,是我失礼了。”

他抚着额头说不,“我一味想着过礼,忘了问一问你的感受。反正大婚已成,你若是不喜欢,可以过两日再圆房。”

这么说来今晚能够敷衍过去了?可她又有些迟疑,枕下还压着那块元帕,姚嬷嬷说必要用上的。不单如此,明日还要呈敬梁王妃过目,这是昏礼中至关紧要的一步,要是少了,将来就得受人诟病,在府中过日子会很艰难,万一府上长辈存心责难,被休回娘家也是大有可能的。

怎么办呢,她把手探进枕下,忐忑地把帕子呈到他面前,“这个……明日要给母亲看……”

就算室内光线迷蒙,她也能看见他脸上茫然的神情,但也不过一瞬,他将巾帕接过去,随手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只道:“你不必担心,明日我自会向母亲陈情。”

可再怎么陈情都是大礼未成,云畔惴惴地坐着,愁肠百结。

他大约看出她的彷徨来了,就着昏暗的光线起身下床到了案前,云畔纳罕地望他,那中单轻薄垂坠,勾勒出一道清瘦的背影,只听见油纸沙沙作响,然后便是盏碟相击的动静,很快他便捏着茶盏,托着一个纸包儿过来,递到她面前说:“我让人预备了这个,你随意吃两口吧。”

新妇成婚的当晚,一般是不让吃东西的,怕昏礼中途内急出丑,如今既然只剩下两个人,那一切就好商量了。

云畔打开纸包看了看,里头齐整码着几块酥蜜裹食,她向来抗拒不了这个,便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吧!”她笑得眉眼弯弯,小心捏起一个放进嘴里,夜半的时候能吃上一口甜食,实在让人心情愉悦。

他一直尽心替她捧着油纸,闺房里并没有身份的负累,就是互相做伴的两个人,因美食一拍即合。

云畔吃得心满意足,又怕外面侍立的人听见,小声道:“听说班楼的活糖沙馅春茧做得极好,还有镇店的酒,叫‘琼波’,很受上京百姓的追捧,等得了机会,咱们去吃好么?”

一个女孩子同你谈美食,谈美酒,和官场上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周旋不一样。那是家常生活中的小琐碎、小情调、小温暖,像春日挂在风口上的铜铃,一旦吹起便振荡出缠绵的回响。

她说得诚心诚意,他虽然觉得她还是一团孩子气,但依旧捧场地点头,“你哪日想去了告诉我一声,我先命人订下雅间,不必和市井里那些人杂坐。”

云畔道好,复又吃了两个,接过他送来的茶水漱了口。这回躺下就有根底了,肚子里不再空空,精巧的帐幔里也回荡出了甜香。

不行周公之礼,但还是得在一张床上躺着,他偏过头去,掩口咳嗽了两声,然后满带歉意地说:“冬日和夜深的时候,喉咙里常常作痒,咳得也多些,恐怕会吵着你。”

云畔说不要紧,“公爷想咳嗽的时候不必憋着,我夜里睡得沉,听不见的。”

这是他的新婚妻子头一回尝试迁就他,手法生疏了些,好歹是一片心意。

他笑着应了,仰在枕上望向帐顶,百子帐上每一个孩子都绣得栩栩如生。身旁的位置呢,从来都是空空的,如今忽然有人睡下,便有些不习惯。

她可能是真累了,很快便呼吸匀停,没了动静。上京的深夜有些凉,他扯过薄被替她盖上,见她拆了发,满头青丝铺陈在枕上,担心不小心会压着她,便伸手来捋。

微凉的发丝在他指间穿行,轻柔得像一个梦。

他叹了口气,自己这桩牵动朝廷内外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往后余生,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第31章 男人撑的是皮肉,女人撑……

新妇是不能晚起的,云畔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二更的时候醒了一回,四更的时候又醒了一回。

睁开眼瞧,窗外天色还是昏昏的,灯笼燃到后半夜,火光便有些式微了,照得室内越发朦胧。她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人睡得很沉静,一个人性情内敛,连睡梦都不张扬。这就很好,照姨母的话说,能得一个同床共枕不打架的郎子,也是一项造化。

外头的好些男人呀,走出去人模人样,进了卧房便不能瞧了。夜里梦话连篇,打鼾、嚼豆子般磨牙,更有甚者拳打脚踢在床上直转圈的,那才是婚姻中的噩梦。

云畔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好一会儿,他睡得很深,连翻身的动作都鲜少。只是咳嗽难免,却也不过一夜两三回,还是那样小心翼翼地隐忍着,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动容。

这身子,将来要想办法调理好才行啊……云畔迷迷糊糊想,脑子里那根嗜睡的弦儿又绷起来,一弹之下铮然作响。

再睡一会儿吧,再睡一小会儿,天也该亮了。

她侧过身去,小心将手垫在脸颊下,似乎才合眼不久,就听见廊子上传来脚步走动的声响,再睁开眼时,天光已经映在窗纸上了。

窗上粘着圆圆的,剪成喜鹊登枝纹样的窗花,和卧房内妆点的红绸相映成趣。上京和幽州一样,家中摆设都以素净为主,偶而参杂进这种浓烈的色彩,像黑字白底的卷轴上落了朱砂款,很有灵动的美感。

她坐起身,回头瞧了李臣简一眼,他也醒了,深邃的一双眼眸,与她视线正相接。

白天见他,又和昨晚的感觉不一样,云畔对他始终带着一点敬畏之心,他这人虽温和,却很让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你可以亲近他,但绝不能唐突他。原本她可能会因昨夜短暂的耳鬓厮磨而局促,但不知为什么,见了他这个人,忽然就觉得一切都是仰遵天道,自己也应该大方一些,不必像小孩子一样羞涩和恐惧。

他还是那样平和的语调,问昨夜睡得好不好?

云畔说很好,两下里相顾,话题难以为继,她讪讪转过了身子。

他也不多言,起身下了床榻,趿着软鞋过去卷起了月洞窗前的竹帘。有风吹过来,柔软的寝衣便在身上拂动,他微微前倾着身子看外面天光,窗外一株新叶盎然的芭蕉映衬着他,愈发显出散淡的,芝兰玉树的况味。

伺候晨起的女使和仆妇鱼贯进来,侍奉他穿衣洗漱,鸣珂和箬兰便上前,搀她移到了外间的妆台前。

这妆台,比起以前用过的都要大,三面铜镜相连,连侧鬓都兼顾到了。姚嬷嬷笑着说:“可见府上都是仔细的人啊。”又问,“夫人昨夜歇得好不好?”其实就是问夫妇之间和不和谐。

云畔支吾了下,说挺好的,却不交代验身的元帕。

姚嬷嬷等了等,又不好催促,便转到内寝自己去找。结果进门,就见床边的小几上放着那块帕子,上头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当下心里一沉,取过来转到了云畔面前,向前托了托问:“夫人,这帕子怎么没用上呢?”

云畔红了脸,低着头说:“昨夜没有……”

姚嬷嬷脑子里嗡地一声,“怎么没有呢?”

在场的都是女孩子,谈及这种事自然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实在不明白,最后那项顶要紧的大礼为什么会没成。

云畔慌得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错了,嗫嚅着:“公爷见我有些怕,就……”

姚嬷嬷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半晌道:“夫人出阁之前,姨母可是交代过您的呀,您怎么全忘了呢。”

如今可怎么好,连姚嬷嬷都没了主张。要说怪她,自然是不能够的,堂堂的公爵夫人,怎么都轮不着一个下人来说教。可要是不怪她,这是关乎她一生的大事,前头太夫人和王妃都在等着呢,到时候怎么向长辈交代?

然而事已至此,实在没有办法,见她自己也乱了阵脚,姚嬷嬷道:“夫人别急,回头就瞧着公爷怎么说吧。像以前呐,也有那些新婚之夜不敢圆房的夫妻,其实不是多大的事,后头补上就是了。”

箬兰梳妆完毕,鸣珂替她换上了宵衣,从妆室内走出来时,李臣简已经在门廊上等着了,回首看见她,眉目间自有几分随和,温声说走吧,“我带你见过祖母和母亲。”

两位都是孀居的长辈,且又是高门大户中出来的,规矩自然注重得很。姚嬷嬷此前就已经仔细传授过拜见姑舅的礼节,其实也并不多复杂,懂得察言观色,人要机灵,不显得钝钝的,一般长辈不会刻意为难,毕竟都要博个贤德的名,可以严厉,却不能叫外人说严苛。

及到正院正厅前,仆妇端来了一个笲,里头盛着红枣和栗子,拿缁被纁里的锦帛覆盖着,这是拜见姑舅时,新妇需呈敬的礼物。

因梁忠献王早就过世了,东边的席垫上放置着灵位,云畔便将笲敬献上去,和李臣简一同向灵位叩拜。

梁王妃坐在东边的席垫上,一直含笑望着这个新进门的媳妇,总是因为郡主得了新嫂子的乾坤核桃,不住夸赞新嫂子的缘故,因此梁王妃对云畔的过门也是满含期待的。

现在看来,举手投足果然有大家风范,可见渔阳县主教导得不错。

像早前,聘了舒国公家嫡女,王妃虽不声不响,心里着急得很。天底下哪有婆母不考察未来儿媳的,就凭那位小娘子从来没在金翟筵上露过面,所有上京贵妇们只说见过她五六岁时的样子,她就觉得大事不妙,只怕自己的儿子这回要被坑惨了。

娶妻啊,尤其是嫡妻,那是多要紧的事,关乎一家子的荣耀和后世子孙,弄了个不愿见人的,那还了得!男人在官场上周旋已经够辛苦的了,家里夫人不说替你拉拢同僚内眷,至少不让你操心,这个要求总不过分吧!

可亲事是早年太夫人和大长公主定下的,作为媳妇她不敢有微词,但心里着实是不满意、不高兴。后来禁中传了口谕出来,说换人了,是两姨的表妹,人又生得灵巧端庄,交际上头又颇有些手段,这下子终于合了王妃的心意,心想着哥儿往后可有指望了,一个贤内助,能令男人如虎添翼。

至于新妇是不是太后安插的眼线,对她来说并不重要。既来之则安之,横竖不管娶谁都有这样的风险,迎娶一个活蹦乱跳的,总比那等不见天日的强百倍。况且开国侯江珩家里那团乱麻,倒是一层最好的保护,江珩不像向君劼曾经手握重兵,越是庸碌的亲家,越不会连累哥儿受官家猜忌,在这暗流汹涌的时节下,没有什么比韬光养晦更安全了。

新妇子来了,王妃笑眯眯瞧着她,边上的惠存悄悄拿手肘顶了母亲一下,表示“阿娘您瞧,我就说新嫂子很好”。

梁王妃看她恭恭敬敬献上笲,便伸手抚了一下,以示收下了礼物。她和忌浮并肩跪在她面前,真真一对璧人啊,梁王妃很有儿女绕膝的快乐,见他们叩拜下去,忙让免礼,“往后可是一家人了,望你们夫妻敦睦,白首偕老。”

那么多的美好愿望加诸在身上,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云畔复双手加额,伏拜下去,王妃笑着冲儿子说:“哥儿,快,搀你媳妇起来吧!”

李臣简伸手来扶她,清瘦有力的腕子,是属于男人的力量。

惠存趁着这当口,甜甜叫了声阿嫂,云畔转过眼来望她,那是个玲珑美丽的女孩子,王府上养尊处优的郡主,眉眼间自有一股贵气。

她说:“你送我的乾坤核桃,我收着了,真是好喜欢,只可惜没有机会当面谢你。”

云畔抿唇笑了笑,“妹妹送我的胭脂我也收着了。”不动声色地微抬一下面颊,“今日就擦了呐。”

女孩子之间攀交情,似乎是最简单的,只消一眼就知道对不对脾胃,往后能不能和睦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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