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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娉凝视着我浅浅的笑,凸起的肚腹越发显眼。我没来由的心里一股寒意,由嫣寻扶着后退两步,云意原本在我身侧,此时上前向刘娉福身问了安,借此站在我面前,有意无意护着我。
刘娉不向我请安,只淡淡笑道:“嫔妾身子笨重,失于礼数,还望宝婕妤不要责怪。”
我淡淡道:“我自己也大着肚子,推己度人,怎么会怪妹妹。”
郭鸢笑的灿烂:“宝婕妤是最知道礼数最体贴人心的,君王恩宠满盈,婕妤贵不可言,不然怎么逆天大祸独善其身呢?”
我似乎看见郭鸢那张樱桃小嘴开合间放出暗箭无数,脚下不防硌着石子,便有些踉跄。汪若琴面有焦虑之色:“婕妤娘娘小心,龙胎宝贵,娘娘千万别出什么事!”
郭鸢冷笑:“说的是,婕妤这一胎非同小可,婕妤可是要千万小心保重,没得出什么事咱们担待不起。”
又低声道:“若没有这个孩子当挡箭牌,皇上怎么能轻易就相信了呢?连自己亲妹妹都能算计进去,别说咱们了。”
没人是聋子,云意脸色一暗要争辩,我已经先一步横身跨出去,伸手将她揽到身后。直视郭鸢道:“郭充衣,你适才那句话是对本婕妤说的?”
郭鸢看了看刘娉,后者漫不经心的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嵌红宝石翠玉戒指,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得到这样的讯号,郭鸢掩口笑道:“嫔妾一直是跟婕妤娘娘说话呢,莫非娘娘禁足久了,连耳朵也不好使了?”
我泠然一笑,神色不变,渐渐松开嫣寻的手。
郭鸢距我不过两三步之遥,此时见我正色,不由得退了一步。
我徐徐在她身边绕了两圈,忽地站在她面前,微笑向她:“郭充衣,原来你不把皇上太后放在眼里。”
郭鸢脸上的笑凝滞在唇边,急促道:“娘娘心里不畅快,何必拉上嫔妾?嫔妾几时不把皇上太后放在眼里了?”
我道:“太后与皇上都相信嫔妾为人,金口玉言,昭仪之事与嫔妾不相干。郭充衣你今日字字句句都与皇上意思相违,究竟是不把本婕妤拖下水誓不罢休呢,还是真的无视天家威严?”
郭鸢脸孔霎时雪白,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道:“婕妤别胡说,嫔妾哪里有那样的胆子!”
“即是如此,皇上太后都不责难嫔妾,郭鸢你不过是从四品充衣,分位低微,居然仗着本婕妤性子温敦有心欺凌于我!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公然在我面前顶撞妄言?!咱们今日便去求一求皇上,看看嫔妾是不是该被人这么泼污水!”
我面色一沉,声音陡地透出冷凝。又向嫣寻努一努嘴,她是宫里经久的姑姑了,什么阵势没有见过,立刻屈一屈膝拔腿便去禀报。
郭鸢见我动了真气,又见嫣寻渐行渐远,想必是去禀报萧琮。额上登时便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战战兢兢福身求饶道:“嫔妾嘴贱不会说话,都是无心之失,娘娘大人大量,求娘娘召回嫣寻姑姑吧,娘娘饶了嫔妾这一回!嫔妾再也不敢了!”
汪若琴也附和着求饶,凄切道:“婕妤娘娘您看,郭充衣已经知道错了。皇上向来宠您,如今这样郭充衣可怎么好呢?若是龙颜大怒她还活不活呢?您就大发慈悲,饶了她这一遭吧!”
我理也不理,只管冷笑不语。
饶了郭鸢?她可是韩昭仪和刘娉的左膀右臂,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栽赃陷害,什么事没对我做过?怎么从来没见她饶过我?
刘娉不防我一改往日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软糯性格,顿住了手里的小动作,几乎不能相信,目光瞬时从我周身扫过,像是不认识我,适才的骄色荡然无存。
我平静的扬眉看她,不闪不避。
两个身怀六甲的准娘亲,此时在长信宫外围剑拔弩张,当真可笑可悲至极。
第五十一章 心肝似冰襟袖冷
彼时秋光正盛,长信宫宫苑外围及庭院的繁花已落。一树树翠绿的树叶都已然泛起轻而朦胧的黄来,便连山石及甬道两旁的厚密苔藓都被秋意熏出了一层浅金的镀色。
刘娉冷笑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宝婕妤也不用做出那副委屈的模样,一言不合便去禀报皇上,当真是恃宠而骄!如今你究竟想要把郭充衣怎样?”
我眼神扫过在场诸人,除了云意茗顺之外,便是刘娉郭鸢和汪若琴诸人的宫人内监,我看着汪若琴,刘娉这话明摆着说汪若琴也是她一头的,想着她从小在靖国府长大,多受父亲二哥照拂,如今居然如此对我,我与云意皆掩不住鄙夷之色。
我噙了一丝微笑:“珍淑媛这是说的什么话,嫔妾对事不对人,原本就没想要把郭充衣怎么样。至于皇上如何处置,那是天家的事,嫔妾不敢妄自揣度。”
刘娉轻咬下唇,许是孕期浮躁,不如往昔镇定,俏丽的容颜上已有几分怒色,仍冷笑道:“你唆使宫人谋害昭仪,阖宫皆知。不过是因着你仗着专宠蒙蔽了皇上,才得以瞒天过海。如今宫人人人道路以目,太后也未必真的信你!”
我宁和道:“嫔妾清者自清,何须计较路人侧目?皇上与太后何等聪颖贤德,如何能不知道嫔妾是被人冤枉的?天家不过是为了六宫和睦才按下这件事来不发,倘若真的彻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莫非珍淑媛觉得自己就能独善其身?”
刘娉脸色不好,伸手掐了一朵万寿菊在掌中,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平和道:“嫔妾愚钝,如何能猜透婕妤娘娘的心思?娘娘心机深沉,早前嫔妾居然无知无觉,今日才算真正领教了。”
云意扶着我走至山石旁,选了一块平坦处,铺了自己的锦帕让我坐下。她微有些不屑道:“若说心机深沉,论资排辈,宝婕妤在六宫中只怕连末梢也轮不上。”
我淡笑道:“姐姐说的是。珍淑媛沉静聪慧,又擅长借力打力之道,以后本婕妤还要多多向她学着些,免得再出现前日那样的事情,赔了夫人又折兵,本婕妤徒然伤心伤身,还贻笑大方。”
郭鸢见刘娉与我针锋相对毫不避让,一点也不像顾及她的样子,张口凄切道:“珍淑媛救救嫔妾!”
刘娉睨她一眼道:“妹妹慌什么?咱们这么多张嘴难道还怕说不清楚?皇上是明君,不会听信一家之言——况且说错几句话算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她在我面前有恃无恐,一扫韩昭仪在世时唯唯诺诺的低调样子,想必母凭子贵,近来虽未晋位,但在六宫中位置渐重,声势渐隆。
便让她再嚣张一会儿吧,我只低眉婉转一笑,也不言语。
嫣寻做事向来妥帖,不一时我便远远看见銮驾上方一片鹅黄云顶,当下便站了起来,捂着肚子皱眉道:“郭充衣,本婕妤对六宫众人从来重话都没有一句,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对,让你如此恨我,非要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
郭鸢一怔,随即道:“宝婕妤,嫔妾何曾有这种念头?”
我朗声道:“从嫔妾入宫,郭充衣你为了迎合韩昭仪,便对嫔妾诸多刁难取笑,嫔妾不懂宫中规矩,又生性懦弱,自然事事退让。然嫔妾有孕之后,郭充衣你与珍淑媛也暗中腹诽嫔妾腹内孩儿并非龙种,这样的奇耻大辱,嫔妾也忍气吞声未曾声张……”
刘娉与郭鸢神色俱是一凛,彼此对视,眼神交换间刘娉盈盈道:“宝婕妤别听底下小人误传,嫔妾们对帝裔绝不敢有半分不敬。”
我和煦一笑:“哦?不敢?‘孩子谁不会生?若是皇上日夜宿在我这里,一年半载便能添丁弄璋,保管半点掺杂的都没有’郭充衣,这话你听着可熟悉?”
郭鸢略愣了神,惨白着脸摆动双手道:“这里哪里听来的谣传,嫔妾哪里敢说这样的话?”
云意快意道:“郭充衣别急着撇清,只要召你殿里的宫人对质便知。”
汪若琴不言不语,皱紧了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郭鸢恨道:“宝婕妤何须如此,您看嫔妾不顺眼,责罚嫔妾便是,反正除了皇后及几位后妃娘娘,您的分位如今最高,随意找个由头便是!”
云意冷声道:“素日里婕妤对嫔妾们的礼让难道都是虚的?莫非在郭充衣眼里,宝婕妤是这样是非不分争风吃醋的人么?”
我越发焦虑难安,上前意欲拉住郭鸢的手,诚恳道:“郭充衣想必对嫔妾有所误会,咱们都是六宫中人,理应守望相助,若是嫔妾有做错的地方,还望郭妹妹不要计较,咱们便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郭鸢见我起初不肯妥协,又见刘娉成竹在胸,便恢复了往日骄横,满脸恼色不减。此刻见我说笑间伸手上前,早不耐的一把挥开道:“婕妤别猫哭耗子了!”
我身势一颓,“哎哟”一声便朝旁边歪去,云意动作敏捷,一把从斜刺里伸出手来扶我,但我身子笨重,已不复往日轻盈,以她的力气断然扶不住。
去势太猛,我连带着云意一起朝地上摔倒,身边骤然响起分贝颇高嗓音各异的尖叫声,周围人数不少,想来萧琮已经到了。我紧闭双眼,心中宽慰,萧琮既然来了,适才那些动作他应当全部见着了,我这一场戏总算是没有白费心思。
就在即将触地的瞬间,云意迅疾的一个侧翻,结实的将自己摔在了石子路上,而我,重重的砸在她身上,引起她一阵痛苦的呻吟。
我慌张不已,吃力的翻身起来拉她:“姐姐你怎么样?姐姐?”
云意勉强笑道:“我没事,你怎么样?”
饶是她尽力微笑,仍疼的齿间嘶嘶作响。我心疼的眼泪夺眶而出,只哽咽着说不出话。
一双温暖的手从腋下穿过,毫不费力将我提起,不必回头,那熟悉的龙涎香早已告知我来人是萧琮。
茗顺和康延年忙着扶起云意,我扭过头,萧琮铁青着脸,薛凌云在两步之遥,媜儿也在。皇后已令人传唤太医,萧琮揽着我站定,这才微微松开手去。
看来嫣寻并未直接去承恩殿回禀萧琮,而是去了紫宸殿奏请皇后,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她成功的让皇后请来了萧琮,以后即便太后问起来,六宫事宜仍是先由皇后做主,我并没有有意扰乱圣听,自然也不算僭越。
我慌着要请安,萧琮却拉住我道:“你有没有怎么样?摔着没有?”
我摇头,眼中泪光莹莹:“嫔妾没有事,全靠沈姐姐垫在下面,嫔妾与孩子都无碍。”
萧琮的眼神从云意身上滑过,见她摔得不轻,动容道:“沈彩女恭谨贤德,以一己之身保全宝婕妤与帝裔,其心可嘉。”他微一沉吟,“封沈氏为正四品芳仪,以示嘉励。”
这才是不意之福,云意挣扎着福身谢过恩。太医也恰巧赶到,顺茗便扶了她去一旁诊治。
皇后已然出声道:“郭充衣,你怎么敢推搡宝婕妤?难道你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郭鸢早已跪倒在地,此时见皇后责难,冷汗汩汩而出,膝行至前抱住萧琮的腿痛哭失声:“嫔妾没有!皇上,嫔妾只是挥了挥手而已,丝毫不敢用力,谁知道宝婕妤竟会摔倒的?”
萧琮沉声道:“依你的意思,是她自己摔的?”
郭鸢埋着头哭泣,没看见萧琮表情,含糊道:“宝婕妤对嫔妾不满,如今竟然用这等伎俩算计嫔妾,皇上,嫔妾是被冤枉的!”
汪若琴见她说的不得要领,忙打圆场道:“皇上,宝婕妤怀有帝裔,郭充衣即便是再愚钝也不敢出手推搡,大约是宝婕妤自己脚滑……”
“脚滑?珍淑媛也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你倒是让她在六棱石子甬道上走一走让朕看看如何个脚滑法?别忘了前次珍淑媛摔倒在晗风殿前时,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
萧琮怒不可遏,又转向郭鸢,“朕与皇后听的明明白白,宝婕妤要与你化干戈为玉帛,你又是如何回应的?”
我眼前一花,刘娉的千禧蝶恋花桃红衣裙在面前闪过,她近前深深福身道:“皇上,郭充衣心直口快,也是一时不防说岔了,并非是有心冒犯宝婕妤。汪宝林也可以为证!嫔妾等人适才都在这里,至于宝婕妤是如何摔倒的,请皇上明察。”
刘娉与我孕期相当,也是将近六个月的身孕,此时福身施礼,明显看出吃力。
皇后不忍,轻缓道:“皇上别急,咱们慢慢说,如今她们二人都有身孕,珍淑媛贤良温谦,切不可厚此薄彼。”
萧琮不言,算是默许了。皇后只一个眼神,娟姝便扶了刘娉起来。
皇后问道:“慕华馆的姑姑适才来回报,说是你们一言不合起了争执。本宫与你们一同从长信宫出来,起初都还笑语盈盈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怎么好好的就闹起来?”
我眼见着刘娉要说话,忙赶在她前头愧疚道:“回皇后,是嫔妾不好。听了郭充衣几句话,一时按捺不住便争了几句。都是嫔妾涵养不够,嫔妾知错了。”
萧琮一挑眉毛道:“郭鸢说的什么?”
他不问还罢,我啜泣道:“皇上别问了,终归是嫔妾不好!”
嫣寻此时跪倒回道:“请皇上为婕妤做主!郭充衣当面顶撞婕妤,说是婕妤娘娘害死了韩昭仪!”
刘娉厉声阻止道:“大胆奴婢,帝后尚未问及,你怎么敢擅自回话!”
我越是见她失去往日镇定,心中越是快意。此刻如何能让她为郭鸢辩驳?登时不顾身子笨重跪倒在萧琮面前,泫然道:“嫔妾德行难以服众,皇上还是下旨责罚嫔妾吧!”
萧琮亲手扶了我起来,铁青着脸对众人道:“朕平日待你们宽厚,不是让你们无事生非的!怎么,韩昭仪的事情是朕说得还不够清楚?”
第五十二章 隔江坐看桃花尽
我嘤嘤哭泣,拉扯着萧琮的绣金龙纹衣袖道:“皇上别为了嫔妾怪罪他人,原是嫔妾不好,养虎为患犹不自知,怪不得她们背后议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嫔妾无颜再见皇上……”
“不许胡说!”萧琮呵斥道,一脚踹开郭鸢,“静霜之事朕说过不许再提,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郭鸢被猛然踹翻,一时六神无主,眼神直朝刘娉看去,刘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要说话,云意喘着气撑着说道:“这些又算什么?连宝婕妤肚里的龙裔她都敢质疑,还有什么是郭充衣不敢说的?”
萧琮切齿道:“此话当真?”
云意道:“嫔妾何曾对皇上说过谎话?”
萧琮脸上的阴霾渐渐浓重,他还未出声,郭鸢已经撑不住“哇”一声哭出来,嘴里胡乱说着“嫔妾知错”。
媜儿嗤笑:“这可不必审了,自己已经招了。”
皇后轻轻拍打媜儿的手背,示意她不可妄言。我哭得更加隐忍,萧琮疲惫道:“你胡闹过多少次,朕都没有责罚过。如今污水又泼到婕妤身上来了,当真你是见不得她有孕。往日静霜妄言,朕已经晓谕六宫不可无事生非。朕待你们宽厚,没想到你们背地里竟然如此阳奉阴违下手狠毒!”
云意低声道:“阖宫皆知宝婕妤胎像不稳,切忌忧虑多思。如今闲言碎语那么多,什么脏的臭的污水都往婕妤身上泼……”
萧琮双眸向我一扫,我只管半捂着肚子哀哀哭泣。
他脸上登时闪过心疼的神色,怒道:“贱人言语污秽,又恶意推搡,桩桩件件针对宝婕妤,居心险恶。分明想置朕的孩儿于死地,朕如何能容你!”
刘娉见萧琮动怒,料想郭鸢此罪不轻,忙道:“请皇上息怒!皇上是明君,如何能听得一家之言?怎知道宝婕妤不是有心欺辱郭充衣?沈彩女向来与宝婕妤交好,她说的话怎么信得?”
媜儿笑道:“淑媛说岔了,皇上刚金口封了沈芳仪,淑媛怎么还满口彩女彩女的?再说了,若是因为沈芳仪与姐姐交好就信不得,那淑媛与郭充衣历来同出同进,淑媛的话又怎么信得?”
我略有些愕然,媜儿与我向来如同水火,此时不落井下石我便阿弥陀佛,万万没料到她会拔刀相助。她声音清甜,说话有条有理,面餍上常带三分笑,即便此时冒冒然插嘴也无人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