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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悬瓮山回来当晚,赵当世找来郭如克与广文禄,吩咐他们暂缓攻城之事。

广文禄以为赵当世对自己所部军队的部署进展不满意,赶忙道:“主公,只需给属下半日,明日午前,必然将各处阵地安排妥当。”

赵当世摇了摇头道:“不急。”

广文禄不解其意,郭如克瞧出些端倪,问道:“临时调整是否与悬瓮山之行有关?”

赵当世沉着脸点点头,道:“李闯已死。”

“死了?”郭如克与广文禄相顾愕然,“怎、怎么会......”他们正踌躇满志攻破太原府城活捉李自成争夺这天大的功劳,岂料会有此变数。

“悬瓮山与我会面的是老庞散在城中的暗线。据那暗线说,李闯屡战屡败之下意志消沉,酗酒无度,想是胸中郁结之气与酒伤齐发,昨日晚间于府城内晋王府暴毙床上。闯贼诸将为防军心大乱,秘不发丧。但失去了主心骨,其中已有人有意投顺我大明。”

“谁人?”

“且先不论,目前城中暗流涌动,我等宽宥两日攻城,静观其变。”赵当世郑重道。

李自成虽然当着他的面承诺遁入空门从此不问世事,然而尔虞我诈这么多年,谨慎起见,赵当世不会就此把话说死。

郭如克与广文禄相视点头道:“谨遵主公令。”

次日,围三缺一的明军诸处阵地尽皆布置妥当,然而金鼓齐鸣、战旗摇动,虽有滔天声势,却始终没有真正发动攻势。雷声大雨点小整整一日,城外没有动静,城内亦无动静。傍晚郭如克跟在赵当世帐中吃饭,边吃边抱怨道:“主公,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今日搭了戏班子唱了整日,热闹是热闹,但锐气渐没。明日后日若不抓紧攻城,恐怕士气坠堕,于战不利。”

赵当世不答,广文禄亦道:“莫非闯贼狡诈,想以李闯之死为缓兵之计?”

郭如克道:“大有可能,狡兔三窟,闯贼怀里恐怕没揣什么好鸟。”

赵当世听他俩左一句右一句的,挥挥手打断道:“切莫多言,再等一日。”

郭如克与广文禄闻言,不敢再说,乖乖低头吃饭。

又过一日,雨势渐歇,太原府城尚无动静。起浑营中军官彭光火急火燎跑到郭如克面前,询问道:“总管,雨小,正是发炮好时机,错过此时要是雨复转大,再等停歇可不知到何时了。”

郭如克时下嘴里叼着根草躺在石头上闭目养神,眼都不睁,懒洋洋道:“不急。”

“不急?”彭光是真着急。

“主公军令原话,便是‘不急’两个字。”郭如克抬抬手,示意彭光退下。

彭光看着从容不迫的郭如克,欲言又止,但又不愿意就此离去,就站在郭如克身边干瞪眼。

少顷,突然自城头方向仿佛暴雷落地传来一声巨响。郭如克吃却一惊,整个人从石上滚下来摔在泥泞中,满嘴泥水。

“怎么回事?”郭如克擦着满脸淤泥,喝问道,“谁他娘的没有军令敢擅自放炮!”

彭光同样诧异,茫然不知所以。正在这时,镇筸营统制周晋脚步如飞,近前道:“总管,府城有变,城里放炮了。”

“不是我军放炮?”彭光一愣。

郭如克咣啷拔刀道:“我就说闯贼奸滑,没安好心。”

周晋见状,连忙按住郭如克的刀道:“总管休恼,闯贼不是要来打,似是要降。适才那一炮,仅是空心号炮。”

“要降?”郭如克疑惑着朝城头方向看去,果然见到须臾之间,城头大顺军旗次第撤下,沿墙垛插上了不少白旗,还有许多顺军兵士从上面将各种兵器甲胄往下丢,以示罢战。

尚在观望,青桐营统制孔全斌引数骑至。郭如克见其身后骑士面孔都陌生,正待相询,孔全斌先道:“太原府城守军降,今有城中李闯之将者,以李锦、牛金星、刘芳亮、袁宗第等为首,希望弃暗投明,重获报效大明的机会。”

郭如克闻言,始才松了口气,拎拎甲带,喜道:“如此甚好。”

当日,太原府城顺军举城归附,明军进城,城内外欢声雷动。

李过等顺军宿将均是赵当世与李自成会面之事的知情人,见到赵当世只说李自成猝死,一众将士感念明军在西安府城不害亲眷的恩情,均怀有归明效命以自赎罪过的念想。赵当世当然顺水推舟,敞怀相迎,但找个机会私下问李过道:“闯王何在?”

“昨日晚间,已由小道出城,径投五台山去了。我军在山西日久,与五台山寺庙秋毫无犯,那里的主持长老答应收留闯王出家。”

赵当世叹口气,没说话。

“万望王爷从此不问闯王事,我等必以死相报。”李过的眼眶红肿如桃,言行恳切,看得出作为顺军肱骨重将,短短这几日对他而言,亦可谓度日如年。

“该当的。”赵当世毅然点头。

城内顺军降兵林林总总将近三万,但正如李自成透露的那样,可战之兵并不甚多。赵当世准备从中择选精锐马军八千,由李过、刘芳亮、袁宗第、高一功等带领,补充军队。另外田见秀、牛金星等则正式辟为随军谋士,参赞军事。其余一些大顺旧将旧军,或送回范京安置任职中枢,或差遣给山西提领衙门负责弹压地方。

从侯大贵此前送来的塘报中赵当世知道晋北局势风云诡谲,十分微妙,故而并不打算在太原府城停留太久,预计八月中旬,等到军队整顿完毕、晋中秩序稍稍安定且从陕西、河南等地绵延过来的粮线打通,便将继续北上。

赵当世的军事部署,将留广文禄军两万人在山西,帮助山西提领衙门建立,并与之合作巩固局面。

顺军虽然从此覆灭,但山西这两个月自从明顺混战,治安大乱,各路势力与土寇、流兵相合,纷纷起事占地为王。光太原府境内,阳曲县有土寇阎汝龙、平岚县有土寇高九英、交城县有土寇梁自雨、河曲县有土寇李俊,此类等等各自兴风作浪,荼毒百姓、扰乱秩序,山西远远称不上安稳。

广文禄曾在河南有过维稳经验,把坐镇山西的差事交给他再合适不过。此外,山西临近前线,各省团练兵会陆续赴至,也需有他居中统筹,作为后备时刻支援。

北上的军队,主要由赵当世与郭如克率领。其中赵当世军吸纳部分顺军后共计五万人,将走北面大道直趋大同府,目的在于先把以姜瓖为首的晋北诸军稳住;郭如克军吸纳部分顺军后共计两万人,将在代州振武卫与赵当世军分道扬镳。赵当世军经雁门关向北过夏屋山去大同府城,郭如克军则沿着夏屋山南麓通过繁峙县东端的泰戏山平型关,进入大同府东部灵丘、广灵、蔚州一带,寻找早先便转进此地的侯大贵军,从而组成前锋。

八月初七白露,云销雨霁的太原府明军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战前筹备,大同府镇虏卫上空依然阴雨连绵,天色灰沉。

遭到清军截击的明军虽说猝不及防以致阵列涣散,然而将士毕竟训练有素,很快在各方军官的指挥下收拢退却。韩衮、马光春、周遇吉、吕越、贺人极等部陆续抵达怀安卫西边的镇虏卫城,不久之后,接到消息的无俦营也在统制白旺及中军官张先壁等人率领下来合。

镇虏卫与天成卫两卫一城同治,且地处宣府与大同交界枢纽,所以相较于其他卫城,镇虏卫城的规模相对较大,城垣亦更加坚实。

集结在卫城的韩衮等明军将士一边加固城防,一边派出游骑打探宣府境内情况。从现有的情报看,突然出现的乃是大清英亲王阿济格亲率的军队,数量粗略估计,当在两三万人的规模。虽在怀安卫城杀得明军溃败,但清军并未穷追猛打,只稍稍追击便回军攻打怀安卫城去了。饶是如此,韩衮等人的心里依然紧绷异常。

“阿济格乃鞑子名王,骁勇异常,此前不但在辽东与我大明为敌,更曾数次引军破边墙扰我大明腹地。早些年松山堡之战,我大明本步步为营占尽优势,也是这阿济格突袭塔山,趁潮落之时于浅滩过海抢占笔架山我大明粮站,致使我大明功亏一篑,一败涂地。他来此,可见鞑子对晋北战事之重视。”贺人极满头都是泥垢,两手抠着泥块,恨声说道。

马光春道:“阿济格来此之前毫无风声,可见必是处心积虑已久。他阻挡我军北上,又把怀安卫攻下,是想断了我军与侯总管军的联系。”

韩衮握拳叹道:“侯总管孤军深入,若无援旅,其势危矣。”

马光春直摇头道:“何止危矣,阿济格倒还罢了,我现在就怕围困柴沟堡是鞑子设下的香饵,吴三桂就是负责拉这香饵的引线。”

韩衮身躯一震,道:“你的意思,这是鞑子与吴三桂联手布下的圈套?”

马光春凝面道:“大有可能,鞑子使这一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歼灭孙传庭及侯总管两路军队,再借势进逼大同,以姜瓖那墙头草的个性,还不是唯有纳首称臣而已。”

周遇吉一拳砸在桌案上,喧嚷道:“不成,咱们得速速出兵,支援侯总管!”

马光春道:“只怕来不及了。”又道,“如今我军上下点齐了只五六千人,怀安卫鞑子在两万以上,强行闯之,非但救不了侯总管,还得把咱们也搭进去。”

周遇吉道:“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鞑子得逞不成?”

马光春严肃道:“你还别说,咱们力有未逮,侯总管那里确实鞭长莫及。”接着道,“不但侯总管,咱们自己怕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吕越附和道:“老马说的是,前方有鞑子,背后还有姜瓖,咱们夹在当中,处境不妙。”

“姜瓖......”周遇吉若有所思,刚撅起来的屁股重重坐了回去。

“侯总管让咱们并无俦营尽数离开大同府城的做法是对的,既能聚力,也不至于为宵小所趁。姜瓖这人,眼里只有他大同府的利益,不可深信。他今日满口我大明,保不准明日阿济格杀进大同,就我大清叫唤个不住了。”马光春说道。

“鞑子就在眼前,姜瓖亦不可信任,咱们还能做什么,难道就在这里坐以待毙?”韩衮气息急促,面有愤然之色。

“诸位统制,可否容小生说两句?”

此时,一个细柔文弱的声音传来,在一群军官的洪声豪语中显得分外特别。

“哦,穆先生,你来这里。”韩衮循声望去,招了招手。

那边说话的是随军军师穆公淳,他和偃立成等参随并未跟着侯大贵去救柴沟堡,而是留在了无俦营中。本来此前军议,他都和偃立成分处上首侯大贵左右,但眼下侯大贵不在,情况危急,众军官们又都心浮气躁的,一时竟是把他忘了。

穆公淳昂首挺胸,轻轻挪到上首,白色的长袍在军官们乌黑的甲胄中犹如一朵莲花般明亮。

“先生有何高见,我等洗耳恭听。”

侯大贵军从河南打到山西,一路上穆公淳多出奇计,数次挽大军于狂澜之中,全军自侯大贵以下,对穆公淳早没了一开始的轻视,个个十分尊敬。

“小生之见,此时此刻,实乃我军存亡之秋,所有诸事必须小心而行,否则一招不慎,难免拉全军跌入深渊,万劫不复。”穆公淳摇头晃脑道,“我军犹如行走钢丝,虽方寸之间,更需谨慎拿捏,以求万全。”

韩衮点头道:“先生说的是。”

穆公淳伸出四个手指头,说道:“小生想到四点,若能做到这四点,我军未必不能在狂澜中觅得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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