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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同治十一年,台湾,台北。

五月十三,大稻埕内人声鼎沸,游人往来如织,热闹非凡。

人群聚处,一队手执法器、扇子等道具的八家将被民眾团团簇拥,人人脸上均是五顏六色的脸谱,双臂舞动,脚跨大步。身后乐队铜锣一击,「噹」一声响,气势逼人,整个队伍都虎虎生风起来。如蜂般聚集的民眾相互推搡,随之大声欢呼,说不出的喜庆。

今天是大稻埕最负盛名的城隍爷遶境,每逢五月十三,城中百姓不问男女,黄发垂髫,都要来凑个热闹,把个大稻埕围成个人形的铁桶。原因无他,因为这份信仰,住在每个大稻埕的百姓心中。只盼能在这天沾上一点福气,求个平安的一年。

那边城隍爷绕境正热闹着,城的另一头就显得冷清得多。一辆东洋车驶进宽敞的街道,车上的青年不过二十来岁,做仕绅打扮,眉目间大有骄矜之气。他的面庞白皙,眉毛粗而不杂,鼻樑挺直,嘴角含笑,十足的公子哥风范。

东洋车嘎吱嘎吱驶过石板路,一路颇为颠簸,公子哥在一晃一晃的车上放眼凝眺,只见近城处人渐渐多了起来,街头巷尾常有工人扛着米粮、茶叶等物进进出出,穿梭于港口与小巷之间,忙得不亦乐乎。公子哥爽朗地笑了一下,眉目间又添了几分狂傲之气。打咸丰八年,淡水开港后,这样的景象就时常在大稻埕上演。「一府二鹿三艋舺」,经济的时运总算落到了北方,为这片土地添了一分财气。

进了城,宽敞的街道两侧都是红砖建筑,或平房或双层,放眼望去,像是一张红澄澄的大棋盘,每一个贩夫走卒都是一颗棋子,在这座昌盛的古都里往来流动。骑楼下是小贩的天地,叫卖声不绝于耳。公子哥挺直背脊,随手一指,车夫会意,便在一间药铺前停了下来。

小廝先下了车,伸出手来要扶少爷,公子哥一笑,拂开他手,不要他搀扶,自己走了下来,低头整整衣衫,从头到脚一丝不苟,要求绝对的整齐乾净。小廝呆立一旁,望着这个不要人帮忙的少爷。不久后,一阵中药味飘出,跟着走出一个中年男人,脚步轻快。他身形略矮,站在高挑的公子哥旁,他还得仰视这个晚辈。

「林少爷,有劳您亲自跑这一趟,上回的事,经过老爷和公子调停,总算是顺利落幕了!倘若不是公子和老爷援手,小人这条命如今安在?」说着对公子哥深深一揖,口中不停道谢。

公子哥从小养尊处优,看人对他恭敬,满腹的骄矜得意,笑道:「王伯伯说哪里话,我们林家是何等样人?怎能容许歹人恃强凌弱,仗势欺人?那帮黑道抢劫在先,勒赎在后,倘若不从,便以人质威胁。本大爷最看不惯这种事,只好亲手把他们办了。」

公子一言方毕,那中年男人王伯伯仍是谢不绝口,满脸都是恭敬。忽然神色一黯,叹道:「说起来,这件事也是小人自己不好。小人成天就只知窝在店里研究医书,竟不知咱们大稻埕有这等嚣张的贼人,抢钱不成,竟拿小女威胁,当下我简直要疯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口出恶言了。好在您父子俩行侠仗义,打通关节,否则别说小人,连小女都保不住了。」

林家少爷傲然一笑,对王伯伯道:「今天是贵宝地的大日子,英堂劳烦王伯伯给我介绍介绍这附近,我不常到这儿,您就做我的嚮导罢!吃的玩的都好,我请客。咱们边走边谈。」

也没等王伯伯答应,林英堂就这么提步走了,好像人家为他介绍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王伯伯知他富贵人家难免骄矜,本性倒也不坏,不扫他的兴致才是真正报答人家,也就顺了他的意,招呼妻子顾店,自己当少爷的嚮导。当下两人并肩而行,小廝在一旁伺候。

「话说回来,这帮无法无天的混帐究竟是哪儿冒出来的?官府可查出来了?依小人看,这倒像是一支犯罪团伙所为。如果真是如此,那咱们这一带岂不要闹得鸡犬不寧?」

林英堂微一沉吟,目光随之在一旁茶行的摊子上一扫,拾起一套素雅的茶具左看右瞧。他其实不怎么喝茶,但就是看了喜欢,也不问价钱,就衝老闆说道:「这套我要了。」说着拿出几文钱,数也没数,交代老闆不必找了。老闆看了看铜板,一愣,接着喊道:「喂!喂!公子爷!您给的钱不够哪!」

林英堂回过头,见王伯伯脸色尷尬,像是要替自己出钱,只是碍于阮囊羞涩,不由得一阵纳闷:「这普普通通的茶具又值多少钱了?」

王伯伯看着大少爷,心里也是一阵纳闷:「这公子哥到底有多不諳世事?」可是人家到底于己有恩,因此他决定向老闆讨价还价。待要开口,却见林英堂从怀中摸出一碇金子,递到老闆手里,问道:「这样够吗?如果不够,我回家跟我爹拿钱。你放心,我可不是那种买东西不付帐的傢伙。」

他话一说完,这次换王伯伯和老闆同时傻眼。林英堂不明其意,呆立当场。茶行老闆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做生意这么久,从没遇过林英堂这样憨直又不諳世事的年轻人,当下哈哈大笑:「这碇金子何止能买茶具,就怕连小店都要不保了!今天大伙儿都去迎城隍,二位里面请,小人请两位喝店里最上等的茶。」说着匆匆进入屋内。林英堂脸上一红,他本是大少爷,没人有那个胆让他尷尬,忽然本能地觉得很丢人,甚至有些气愤老闆怎能让他丢脸,面上却故作大方,接受他的邀请,喊了声「打扰了」,便进屋去。王伯伯没什么主意,看林英堂进去,自己便有些「客随主便」的意思,在他旁边坐下。

老闆客客气气地招呼两人,手上捧着大大小小的容器,一丝不苟地泡起茶来。他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林英堂和王伯伯像受了感染似的,全都住了口,屏息盯着那冒着烟的茶壶,像在观摩一场艺术。不久后,阵阵茶香入鼻。

老闆为两人盛了茶,继而对林英堂一抱拳道:「在下吴穆,不知公子爷如何称呼?」他和王伯伯算是邻居,两人相识,便没问他姓名。

林英堂道:「不敢,敝姓林。」随后又有些刻意地补充道:「板桥林家人。」

吴穆喝到一半,听了这句,不由得一愕,放下了杯子,定睛打量着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只见他满面春风,眉目间一股傲气呼之欲出,儼然是地方乡绅的模样,打量的目光不住又带了几分敬意,点头道:「原来是林公子,令尊可是林玉年林大人?」

林英堂摇摇头:「林玉年是我叔叔,家父是林崇年。」

吴穆又是一愣,身不由主地坐直了身子。清政府早年对台放任统治,地方上若是出了什么乱子,全都仰仗地方乡绅出力,好比天灾后的重建、賑灾,械斗发生时调停两方人马,当时各地自有民间信仰,建立庙宇的募款等工作,也多由乡绅一手包办。因此,这群人无疑是戴了顶隐形的官帽,百姓们对他们也就万分尊敬,几乎有些畏服了。

王伯伯见吴穆拘谨,便笑道:「方才我和公子正说呢。前阵子小人也不知犯了什么煞,无端招惹了几条疯狗,险些把小女掳了去,小人也差点朝不保夕,所幸得崇年大人和公子相助,这才保住了小命。」说着说着,语气便越发愤愤:「只是不知那几条疯狗是哪路人,我在大稻埕住了十多年,就没见过那些生面孔,显然不是本地人了,却不知是谁上这儿来撒野?」

林英堂悠悠一笑,有意表现自己,以化解那「不諳世事」的尷尬,轻轻搁下杯子,说道:「最近大稻埕确实不大太平,王伯伯这件事也不是第一桩了。不过您大可放心,有林家在这撑着,我倒要看还有什么妖魔鬼怪敢来放肆。」语气十分倨傲。

吴穆看着眼前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又多了一分敬佩。不过,这分敬佩已经不是出于他的家世,而是他的志气。他为两人添了茶,说道:「公子爷好志气!不过说到这些个『妖魔鬼怪』,小人虽没有亲身经歷,倒是有听到一些传言,是从『苍鹰会』那儿听来的。」

说起苍鹰会这个门派,他们来头委实不小。其门下弟子各个身负武艺,出身却不尽然是同门,乃是来自台北各地的好手。他们的势力遍及淡水河岸,打着守护淡水的旗帜,名播江湖。因人人外罩的衣衫上有苍鹰标志,加上平时帮眾们都在各地穿梭,来往于台北各处,正如苍鹰飞翔般逍遥自在,故得此名。

林英堂一听到「苍鹰会」,便兴致勃勃了起来,忙问道:「吴兄有朋友在苍鹰会门下?」

吴穆恭敬地道:「正是,小人前阵子上沪尾谈一门生意,恰好遇到了我那位兄弟。最近的风声,想必两位也听见了,苍鹰会打算在半年后办一场试剑会,便是他们要藉机招募新血。我那兄弟去了沪尾一趟,就是为了发帖去的。」

吴穆啜饮了一口,又道:「那位兄弟跟我聊了许久,后来咱俩说到艋舺,他便说,最近艋舺好似也不怎么安寧,说是内部有至少两派势力,牵涉之广之深不可言喻。听说还有人在打大稻埕的主意呢!」

王伯伯和林英堂相覷一眼,同时大愕,异口同声说:「什么?打大稻埕的主意?」

林英堂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最近的乱子,跟艋舺有关吗?

然而他并没有来得及细想,茶行附近便驀地传来一阵惊叫:「有小偷!有小偷!快抓小偷啊!」随后就是一连串乒乒乓乓,混杂着女孩子的尖叫声,方才的思绪全都一扫而空了。

三人奔出门外,林英堂自己走在前面,循着声音来处找去,发现事发地点在街角的一间骑楼下,原来也是一间茶行,只不过,规模比吴穆那间要大得许多。林英堂抬头一看牌匾,见朴素的额上四个遒劲大字:锦鳶茶庄。

当天因为大半人都去迎城隍了,是以这阵骚动竟然没多少人察觉。倒是林英堂,多多少少有点乡绅的架子,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他应该管的。他的脚还未踏入茶庄,双眼一扫,立刻瞧出小偷是谁,因为他的衣衫实在太破烂了,简直是破布一片。两个茶女打扮的姑娘倏地窜出,一左一右拦住了小偷,那小偷眼见避无可避,便向茶庄后通的骑楼鑽去。右边那姑娘左掌前探,拿住了小偷右肩。小偷奋力一甩,好容易把她甩脱了,脚下一步踩出,却是动弹不得,原来后领已给另一位姑娘拿住。小偷没命挣扎,最后终于服软哀求道:「姑娘饶命!小人的母亲卧病在床,实在没钱看病,才起了歹念!求求你们!饶了小人吧!」说着泪珠滚滚而下。

这时候,骑楼二楼一张脸伏在矮墙上,只露出了眼睛,眼如燕翼,冷若冰霜,只是静静地盯着楼下的骚动。林英堂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捕捉到那双眼睛,对方竟也不避,就这么「回应」着他的凝视,林英堂见识到了何谓目光如刀。最后,还是他先避开了对方。

方才那姑娘抓住了小偷后领,一句话没说,提起掌来,恶狠狠地朝小偷天灵盖劈了下去。手到半空,整个人忽然向后踉蹌了几步,险些要仰面跌下,正身不由主之际,忽听后面一个男声说:「有话好好说,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林英堂以乡绅之姿,认为天下事都该秉公处理,不是她们说杀便杀的。他抓着那姑娘后领好一阵子,双方僵持片刻,才终于松脱。那姑娘眼见小贼又要逃,忙又拔步上前。这时,骑楼内呼啦啦奔出十馀名姑娘,各个腰间配剑,往骑楼四面八方站去,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堵,包夹得密不透风。林英堂击了一下从他身边窜过的一个姑娘后颈,夹手夺过手中长剑,手一挺,将剑拦在那姑娘和小偷之间,高声道:「快住手!否则我不客气了!」另一隻手将小偷拉到身边。那姑娘怒火大炽,拔出剑来就往林英堂胸口招呼,林英堂手腕一转,「鏗」的一声,正好架住了那姑娘劈来的一剑。其时他身有武功,使尽全力拧出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内力。那姑娘身体单薄,终是难以招架,眼看身体就要仰跌出去。就在这时,二楼一条人影飞快闪下,如一道白光激射落地,在瞬息之内托住她的后腰,而后剑光一闪,林英堂向前推出的剑刃下立刻多了片冷铁。

他听到了一声冷哼,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样貌,对方就一拨剑锋,推了开去,双剑分开。

林英堂受这一推,虽然劲道不大,仍能感受到对方貌似悠微,却又绵绵不尽的内力。说不出的叛逆顽抗。一抬头,这才看清了来人的面貌。只见眼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和身后十馀名拣茶姑娘做一般装束,头上梳起俐落的高马尾。一张鹅蛋脸略窄,皮肤如雪,目若秋波,却大有锐利之气。与当初在墙上和他「暗斗」的那双眼如出一辙。

方才那姑娘险些向后一跌,被她一手托住,狼狈地站起身,挺起长剑,又要进攻。那少女却将她轻轻一推,对她的伤势竟毫不关心。只听那姑娘对少女道:「阿容,我来帮你,你对付这个多管间事的,我来抓那臭乞丐!」

那叫「阿容」的少女听人说要帮她,反而更不高兴,怒道:「帮?收拾这货用得着你帮么?滚!」她又推了一次那姑娘,给自己让出一片空地,自顾自地打了个起手式,剑指林英堂。

林英堂原要充当和事佬,这下却反而公亲变事主。心想:「这姑娘生得倒是一等姿色,却怎么这样凶暴?果然人不可貌相。」不待对方动手,一招「偷龙转凤」拔地而起,旁边茶桌像是被风掀了,跟着震了几震,茶溅出来。阿容二话不说,内力一吐,一招「鱼跃鳶飞」,衝着林英堂肚腹横扫出去。那小偷眼一瞥,忽然抓起旁边的花瓶,就衝阿容面门扔了过去。林英堂和阿容正交上手,都没料到这下「突袭」,林英堂剑锋收势,让自己身子后飞,不去碰那花瓶。阿容却被激起一腔怒意,气极之下,内力猛然爆发,劲力吐处,花瓶朝着那小贼的方向飞了出去,「哗啦」一声,碎了一地。眾人惊声尖叫,慌忙逃窜,阿容脸一扭,避开飞来的细碎瓷片,突然手臂上一疼,口中「嘶」了一声,给碎片划伤了,好在没伤到头脸。

方才那被她推的姑娘看不下去,立起剑来,正要往那小偷身上招呼,却见阿容渗血的左手探入怀中,瞪着她道:「你敢来帮,我先砍你!」说着左手出怀,指尖飞出数枚梅花镖,削掉了那姑娘两片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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