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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内侍扬声喊“起驾”,一俩俩马车往前,辚辚车轮声里,容央对着贤懿那张泛白的小圆脸,微笑:“让我吃的那条鱼,实在太令人恶心了。”

贤懿:“……”

容央缓缓一指喉间:“到现在味儿还梗在这儿,你说,烦不烦心?”

贤懿唇角微动,一脸赧然干笑,垂下眼去,终于不复多言。

容央胸口郁气舒散,转回脸,隔着窗格看朝车外夜景。苑里百姓都已散去,道边明暗交织的光影下,只有护驾的队伍徐徐前进。

世家公子的车驾跟在最后,不知道此刻坐在车里的王忱,是否也有感到一丝丝的恶心?

心念浮沉,过往分沓,各种滋味起起落落,竟没有意想之中的快慰,反似更添一分无端惘然。

容央蹙眉,敛神坐正,视线投在晦暗虚空里,忽然感觉身边异常安静,不禁侧目。

贤懿不知何时挪到了那边的车窗下,半张脸映在朦胧光线里,鬓边微红,一双眼动也不动地凝在窗外。

容央狐疑,视线顺着往外投去。

窗格后,光晕斑驳,肃穆队伍里,一人背影高大笔挺,打马行于斜前方,乌黑垂脚幞头下,双肩宽平,腰身紧束,一身凛冽之气,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容央思忖,片刻后,终于想起来,可不就是今日听了她两次墙脚的忠义侯府大郎君——褚怿么?

内廷里的日子最是干瘪,冗长。

自清明游湖后,容央在玉芙殿里一坐就是三天。天天怏怏不乐。

王忱那边始终没回应,没有预想中的愤恼、怨怼、心虚或羞愧。

石沉大海的报复是最令人不甘的报复。

于是人一静下来,便又开始不自觉地去回忆他最初垂眸浅笑的模样,回忆那一幕幕本以为可以是一生的相处,忽而生恨,忽而生幸,忽而生怅。

“想什么呢,墨都给你研桌上了。”耳畔落入一道低醇声音,容央一个激灵,低头,砚里浓墨果然已经溢出,忙掏出丝帕去擦拭。

官家蹙着眉拦下,示意边上的内侍崔全海处理。

崔全海立刻上前,麻溜地把溢出来的墨汁擦净,官家细看容央脸色,知女莫若父:“又看走眼了?”

容央一怔,赧然:“爹爹!”

官家笑,提笔蘸墨,在素白宣纸上铺开一道墨痕:“还不承认。朕上回就跟你说过了,这挑男人,最不能挑的就是脸。可你呢,从小到大就是个眼皮浅的,看人只知看皮相,连近身伺候的都非得要小脸盘,大眼睛。上回那方仲云的亏,还没吃够?”

“……”

容央心道:这回可不就是照着您指点的方向挑么,挑回来一连方仲云都不如的。

“那爹爹的意思是,生得丑的人,心就会格外美些?”想起王忱,容央心里烦躁,故意呛声。

官家笔走龙蛇,分毫不怠:“自然。”

“……”容央气结,“那爹爹又何必广纳美人充盈后宫?”

官家心虚,故作严肃:“胡言乱语,你自己睁大眼睛瞧瞧,这后宫里的娘子们,有几个能及你嬢嬢当年半分风姿?”

提及先皇后,容央心里一软,继而眼珠转动:“那也就是说,这么多娘子里,爹爹至今最爱的也还是嬢嬢?”

官家搁笔,忍不住深看容央一眼,点头。

自先皇后齐氏殁后,整整十年,无论前朝大臣如何劝谏,他硬是没再册立过皇后。

一则是为大婚那日所给之承诺,二则是的的确确没能再如年轻时那般,真真切切、彻彻底底地爱上一人。

殿里一时寂然,淡淡龙涎香飘过鼻端,容央声音似也被熏过,倏而变得飘飘的:“因为后宫娘子们不如嬢嬢美,便始终最爱嬢嬢一人……这么说来,爹爹也是个重皮相的嘛。”

官家一怔,心知着了她的道,啼笑皆非:“强词夺理!”

容央扬眉。

官家无可奈何,一指案上墨画,开始撵人:“画好了,赶紧给你姑姑送去罢。”

每月初十是前往兴国寺后山探望长帝姬的日子,今日恰巧便是。

容央轻哼,待崔全海把风干后的画收入木匣,洋洋留下一句“我偏也要学爹爹,挑一个他人难及半分风姿的”,这方款步去了。

官家在后直摆头。

谢京领着一批禁卫候在宣德门外,等候前往兴国寺的嘉仪帝姬。

护卫皇城多年,这还是头一回有幸能为大名鼎鼎的嘉仪帝姬护驾,谢京暗暗生喜,然想到金明池那夜王忱的遭遇,又不免忧从中来。

那夜褚怿前脚刚走,就有内侍后脚把那一道万众瞩目的珍馐呈上,众人垂涎欲滴,硬是把春风满面的王忱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嘉仪帝姬选婿一事满朝皆知,明面送菜底下,实属芳心暗许。一众世家公子或羡或妒,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忱揭盖,七嘴八舌地嚷着要分羹一杯,直至那一时恩宠万千的东西“水落石出”。

谢京回想当时所见,汗毛倒竖。

瞧着风华绝代的美人,没成想整蛊起人来,竟也是这般“盖世无双”,饶是那王忱气度非凡,当场也险些失态,稍后自个这场护驾若有差池,指不定会遭遇何等磨难。

念及此,也不知是否因紧张过度,谢京眉头一皱,肚子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偏不巧,甬道那头传来齐整马蹄声,一辆朱轮华毂、珠钿翠盖的马车在内侍引领下行来,车前坐着一名鲜眉亮眼的小宫女,正是伺候嘉仪帝姬跟前的荼白。

谢京深吸口气,压下腹中不畅,硬着头皮发号施令。

一行人自宣德门右拐,浩浩荡荡行于大街。

正是午后,内城百姓最是多,即便有禁军开道,车行速度也很勉强,谢京打马在前,瞅着这拥挤人潮,额头细汗越来越多。

边上一名禁卫眼尖,悄声上前:“虞侯,您没事吧?”

谢京白着脸,扭头往身后车驾看一眼,喉头微动:“无碍。”

禁卫迟疑退下。

谢京又盯回人潮,“驾”一声,冷不丁腹中一阵绞痛,扯得他险些失声。

呼吸一窒,谢京目光四转,忽一招手,调头往东侧大街而去。

身后禁卫们一怔,面面相觑,只能跟上。

容央懒懒坐在马车里,正听荼白、雪青闲聊,忽然间马车停下,三人俱是怔然。

荼白掀帘,车外,禁军肃立,一座守卫森严的巍峨府邸映入眼帘,朱漆牌匾上刻着三颗鎏金大字,赫然便是“枢密院”。

荼白不禁蹙眉:“怎么到这儿来了?”

刚问完,前边谢京下马,一脸扭曲地赶来。

荼白往后。

谢京弓着腰,讪笑着在车前停下,艰难地朝帘内抱拳道:“殿下恕罪……卑职突然内急,进府衙里方便则个,稍后便来。”

荼白:“……”

少顷,一把少女声音从车里幽幽传来:“你让本帝姬坐在这里,等你出恭?”

谢京脸上汗珠渐大:“实是疼痛难捱,情非得已……”

车中静默,荼白往内看一眼,板起脸来,回头直斥谢京失职。

谢京心焦如焚:“那……那请殿下先走一程,卑职解决完后,立刻快马追来!”

荼白简直无语,横眉道:“那如果这一路上殿下有所不测,你可又担待得起?!”

谢京满头是汗,看看车帘,又扭头看看府衙,便在走投无路刹那,突然眼前一亮。

褚怿前来枢密院报道,被同知院事何定堃硬留着用了午膳,话别后,刚一走出府衙大门,就见谢京把腰勾得跟个六旬老翁一样,火急火燎地朝自己奔来。

“快快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谢京龇牙咧嘴,话没讲完,突然“嘭”一下放出一声巨响。

褚怿脚下生风,退至门边石狮旁,食指抵鼻,双眸阴沉。

谢京自知失礼,抱着肚、红着脸吐出后半句:“帝姬便交给你了……”

褚怿:“?”

衙外有风,悄无声息散开谢京的“巨响”,看守门前的两名护卫脸色渐渐发青,谢京一张脸越发烫得火烧一样,伸手往街边车驾一指,留下两声“护送”、“兴国寺”后,脚打后脑勺地跑了。

风卷土尘,墙边两棵参天松柏涛声起伏,褚怿转头。

大街上,一队甲胄肃整的禁军严立车前,车中有人凭窗而坐,纤白玉指正撩在帘上,一双泠然美目朝这边看来。

两人视线交汇在虚空里。

“……”

第5章 、护送

风势峻急,零落地上的树叶簌动起伏。

车窗外,男人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分明是踩在汴京的青石板上,却给人一种兵临城下的压迫感。

容央端坐车内,不由蹙起眉头。

俄而,脚步声停,一抹高大阴影落在帘上,男人声音随之响起:“侍卫马军都指挥使褚怿,代谢虞侯前为护送。”

相较上回,略多一分世家贵气。

容央留意到他名号的变化,转头。

日影倾斜,帘上阴影沉压,浓重凛冽。

不过是区区一名战败的武将,灰头土脸回来后,不改这一身冷硬之气也就罢了,而今在仕途上非但没遭贬黜,反而官至指挥使,忠义侯府的荫庇,果然非同一般。

容央鄙薄,素指一勾,又把帘幔撩起。

日照荧荧,褚怿逆着光,低眉沉眸站立车前,并未着那日的官服,只一袭玄色如意纹圆领窄袖便袍,乌黑长发用鸦玉簪紧束,暗影里的五官更显精致、深邃。

上回只灯下匆匆一瞥,此刻细细一瞅,方不得不承认,这气势凌人的男人,确乎是生了张极好看、也耐看的脸。

哼。

容央故作淡漠放下帘幔:“有劳了。”

窗外人眼微眯,在帘幔下落刹那,捕捉到里面人微微扬起的唇角。

褚怿不明所以,转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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