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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州的捕鱼期有三个多月, 打捞上来的鱼全部运给柳持安当然不现实。

柳持安在信上说,西北各部的人不经常吃鱼, 不是不喜欢, 而是因为常年住在寒冷玉山下的蛮族之人习惯了上山打猎,生活习俗比较粗犷,宁愿去山上追袍子, 也懒得织网去伽梨江逮鱼。

之所以买鱼, 原因很简单。

这些年柳持安统领西北各部时,有意减少屠杀山上的野兽, 从虞城大肆购买湘绣布帛就是例子, 衣着上得以解决后, 柳持安开始从吃食上下手。

柳持安扮做巴柳子时一直在静绥和南域两地辗转, 他吃过南域的鱼虾和贝类, 味道绝佳, 他的口味和西北各部百姓差不离,想来西北人不会排斥陵州鱼。

至于南域的毒…说实话,赫连氏残存下来的百姓身上的毒素未必比陵州鱼干净, 再有, 盛言楚说陵州鱼毒素已清, 盛言楚敢打包票, 那柳持安就信这个。

头一批腌晒的鱼贝等物运往西北后, 南域其他府城听到动静纷纷找上陵州渔民, 恳求帮他们牵线搭桥。

盛言楚帮一回是职责, 何况他还倒贴了几万两,再有的请求他皆拒之门外,便是陵州渔民找他, 他也只说让他们自己跟商队联系。

带着腌鱼的商队还没到西北玉山脚, 柳持安又来信了,驿站将信送上门时,盛言楚正在宋城李家陪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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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船上漂泊的这两个月里,盛言楚不说晒成黑炭,至少黑了三个度,一回到家,绥哥儿和锦姐儿两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叫,楞是不准盛言楚近身。

在华宓君日日哄逗下,两个小的这才让盛言楚抱他们,正抱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闹呢,驿站的官兵急色匆匆地送来一封信。

程春娘和杜氏恰好相携从外边进来,见到官兵,程春娘随口问了句可是京城的来信。

在宋城的这段时日,程春娘跟侄孙女棠姐儿一直在学画和认字,有江知樾这个调皮鬼在,两人跟着江知樾偷学了不少李大人的精髓,如今认得字多了,有关盛允南从京城寄来的锅子铺账本,程春娘不再找盛言楚或华宓君读给她听,渐渐的自己开始上手。

官差摇头,喊了声老夫人:“信是西北寄来的。”

“西北?”

杜氏率先拔高声音,目光往身侧看,程春娘神色淡淡,眼睫微颤,摆手道:“你快送进去吧。”

官差哎了声,等人一走,挽着程春娘手臂的杜氏揪着程春娘,皱眉道:“听说楚哥儿替陵州渔民找得买家姓柳,那人莫非就是当初说要娶你的——”

“好姐姐。”程春娘伸手捂住杜氏的嘴,强笑道:“这话断不可再胡说了,我如今是有孙子孙女的人,叫别人听见娶不娶的,怪害臊的。”

杜氏脖子一昂,扬眉笑道:“这又不是丑事,你比我小好些,我去年还生了女儿呢,也没见人敢在我面前乱嚼舌根子,你怕什么,楚哥儿政绩不错,待回了京官阶往上抬一抬,届时给你挣个诰命,等成了真正的夫人,想娶你的人多了去了。”

程春娘脸一红,她不太懂这个,但听说京城上半年好多人家都在相看主母,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镇压家中的妾室撑门面,十五六岁的小姐们太稚嫩,因而那些人家就将目光放到她这般三十来岁的寡妇或者和离妇身上。

高门出来的半老徐娘有时候身价并不比未出阁的姑娘差,杜氏有一句话说得对,一旦盛言楚回了京,求娶程春娘回去主事的人家定会多起来,这其中不乏有人只是单纯的想讨好盛言楚。

绕过一条林荫路,两人行至内院,见到两个咯咯笑的孩子,程春娘脸上绽出笑容,两人一人抱一个,才玩了一会,孩子们便开始昏昏入睡。

六月天的宋城蝉鸣不断,炎炎夏日如火烧,担心两个孩子晒伤,程春娘和杜氏忙将孩子抱进屋内安置。

石桌旁,盛言楚正在看信,程春娘走路的脚步很轻,立在盛言楚身后半晌盛言楚才发觉。

“娘?”

程春娘抿紧嘴坐到对面,脸上发烫:“原先总羡慕男人们能自由出入学堂,如今认了字,娘倒觉得读书识字只会徒增烦恼。”

不认得信上的名字,她还可以装糊涂,可当那浑厚酣畅的名字落入眼帘后,她避之不及。

在虞城时,程春娘就说过她不会再和柳持安有男女之情,两人都是成年人,知道分寸,相识多年,程春娘既看到了柳持安的信,问候一声安康还是要得的。

经过一些事后,盛言楚再跟他娘说起柳持安时早已释然,扯出笑:“他好着呢。”

程春娘微微点头,母子俩因为柳持安的话题而独处的时间并不多,盛言楚用四个字收尾后,程春娘一时尴尬的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喉咙滚动两下,又吞了吞口水,终是没了话。

华宓君揣着一个大抱枕出来拆线,程春娘见状,忙起身将位子让给华宓君,借口自己还要去小厨房看着炖汤的火,不等小夫妻两人说话,程春娘便出了院子。

“娘她怎么了?”华宓君麻利地剪开橙红萝卜抱枕的头,咔嚓一下,萝卜头滚落到地,里边的棉绒蓬得一下炸开。

盛言楚目光落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小萝卜头上,嘴角抽了抽,道:“喏,这个。”

他将信放到华宓君面前,华宓君取下抱枕外边的灯芯绒,眼睛往信上斜,待看到其中几句时,华宓君咋舌。

声音压低:“那人还没放下娘啊?啧啧啧,还问娘有没有嫁人,嫁人作甚,娘一个人逍遥自在不好么?”

最近京城人家相继再娶主母的事华宓君听了不少,等他们回了京,势必要为这事得罪一些人家,但华宓君私心觉得得罪了又如何,难道还真的让婆母嫁到别人家主事?

且不说婆母不懂后院的阴谋阳谋,便是懂,是吃饱了撑着才要去那些鸡飞狗跳的人家收拾狐狸精吗?反正换做是她,她死活都不会再嫁,这不是自找罪受是什么?

盛言楚莞尔:“我娘和柳持安虽没成事,但两人到底相识多年,身为朋友过问一二无可厚非。”

华宓君拿起剪刀咔嚓照着裁剪好的模具剪玩偶的衣裳,闻言嗤了声。

“你用不着蒙我,我又不是不谙世事的懵懂小孩,你们男人呐,若真不喜一个女人,别说他跟娘有两年没相见了,就是两天,他扭个头怕就忘了娘是谁,如今特意来信问娘有没有嫁人,哼,司马昭之心。”

盛言楚抿了下唇,拿起信复又看起来。

柳持安寄来的信很长,通篇都在正正经经的谈腌鱼买卖的事,只不过在结尾处顺带问候他的两个孩子以及…他娘。

“的确居心不良。”盛言楚越想越觉得华宓君说得对,柳持安还贼心不改!

“楚郎要回他么?”华宓君问。

“回。”盛言楚手往旁边挥了挥,阿虎立马进屋将文房四宝拿来。

华宓君放下布偶好奇地走到对面看,盛言楚不满柳持安还偷偷惦记他娘,故意不给柳持安透露有关他娘的事,只交代腌鱼买卖。

“这…会不会太不近人情?”华宓君撇嘴,“人家终究着墨问候了孩子和娘,你回他一二句不就成了,生意场上的笑脸少不得,这事还要我教你不成?”

盛言楚不自在的摸摸鼻子,举着笔迟迟不落,还是华宓君将笔抢了过来,添上一句:都好。

静下心后,盛言楚也觉得自己有些小气,便又在‘都好’二字后又加了几笔。

寄走信,盛言楚得回一趟陵州,和孩子们朝夕相处了半个月,临走时,两个孩子都瘪着小嘴舍不得,盛言楚心软成湖水,抱着这个亲亲,又亲亲另一个,险些误了船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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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陵州,盛言楚开始着手卸任前的最后几桩事。

柳持安在第二封信中提出了不少意见,譬如西北各部吃不消的陵州鱼可以运到嵊州府以及奉河郡等地,这些地方和西北各部一样,极其缺少一样东西:盐。

陵州渔民卖出去的腌鱼价钱只比海盐贵一丢丢,两相比较,嵊州府和奉河郡等地的百姓必当选择前者。

这些地方都偏北,气候恶劣,为了抗寒,百姓的口味都比较重,粗盐重辣,可惜不管是盐还是辣椒,他们都买不起,于他们而言,这两种是必须品,同时也是奢侈品。

大约是看到北上的商船,这些府城的官员便打听到了柳持安头上,问他们能不能也买一些陵州的腌鱼。

柳持安将内陆百姓担忧的问题拿出来问这些人。

“你们就不怕陵州鱼有毒?”

屋内官员们相视一笑,他们可不是邺城那些傻帽。

外放到陵州做小小通判的盛言楚乃先帝亲赐的最后一个状元,听说和如今的皇上交情不浅,有这两层关系,皇上还将其放到陵州那片疙瘩地,为的什么?

当然是为了解决南域毒水啊!

现如今才将将满一年就下发圣旨召盛言楚回京述职,说明什么,说明盛言楚成功的解决了南域的难题。

几人望向柳持安,这位一口气买了好几艘陵州腌鱼,柳持安敢买,他们为何不敢。

思及此,几人笑说无碍,只盼柳持安能帮他们和盛言楚说道说道,倘若嵊州府和奉河郡等地的百姓吃得下陵州鱼,这笔生意还可延续多年。

盛言楚拿到信后第一个反应是‘好哇’,不管后续怎样,先往这些地处西北的都城运送一批腌鱼再说。

商队在‘腌鱼之路’这条线上来往繁密,熟悉路线后,腌鱼很快经销到各地,百姓对腌鱼的反馈不多时送到陵州渔民耳里,给出的评价极为的高,得知这个消息后,陵州渔民兴奋的敲锣打鼓跑到通判府门口庆祝。

盛言楚也开心,趁着高兴,他大手一挥,直接在通判府门外那条街摆起腌鱼宴。

宴席上,各种山珍海味齐聚在桌,鲜美异常,有很多鱼啊虾啊,还有贝类盛言楚两辈子加起来都是头一回见。

陵州鱼能在西北各地畅销,少不得邺城盐的帮衬,吃宴席不就图人多欢闹嘛,为此,盛言楚下帖子去邺城,将楼彧以及一些盐民请到了通判府。

独独没请邺城几位主事官,眼睁睁看着楼彧穿着花里胡哨的登上去往陵州的船,几人气得咬牙切齿。

宴席在通判府门口摆了足足三日,城中热闹非凡,在这三天里,盛言楚敢说他将海里能吃的鱼应该都吃了个遍,捡了十几样口味好的,盛言楚打包寄了些给静绥的大舅家。

后想了想,他又捎了一份给水湖村的盛氏一族。

自从长子出世后,他对宗族的看法逐渐加深,再有,盛老爷子毕竟死在他家,如今的老盛家不复存在,他也就无须紧抓着从前的恨意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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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州腌鱼的生意上道后,盛言楚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安排另一个:辣椒。

辣椒不管是在南域还是在别的地方都稀少,盛家几间锅子铺生意之所以红火,不外乎是因为百姓稀罕锅中的辣味。

夏天吃辣爽歪歪,冬季吃了能御寒,所以春娘锅子铺的生意几乎全年没有淡季。

生意好归好,但付出的本金也多,光麻椒这一样材料就占去了大半银钱,他先前就想过用什么法子才能降低辣椒的成本,现在机会不就来了吗?

现下是六月尾,正是陵州各大岛屿辣椒成熟的季节,盛言楚跟着辣农亲自去地里走访采摘,穿梭在暴热山野多日后,盛言楚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那就是这些辣农舍不得摘嫩椒,非要等辣椒成熟透了才去采摘。

他上辈子虽没有学过农学,但也知道果蔬的采摘要及时,否则接下来植株的生长以及结果都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最重要的是,你不摘有的是山野里跑出来的小兽偷偷摘着吃。

除了这个问题,辣农跟他说的留种法也不太可,挂在树上的红辣椒因舍不得摘头茬,导致留下来的很多种子辣椒是第一层果,这些种子太过稚嫩,来年播种时出苗率很低。

剩下的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拢总起来无非是不懂增施草木灰,舍不得给辣椒苗打尖,以及植株生长过密等等。

但凡盛言楚一眼看出的问题,他都全无保留的和辣农说了。

在山上各大田埂忙碌的那几天,一行人还发现了几株野生小米辣,这可把盛言楚高兴坏了,立马命人将那一片地围了起来。

“这辣椒太小了。”辣农对此看不上眼,“卖不上价的。”

盛言楚无语望天,这些人没吃过小米辣,着实不知道小米辣小小的身体里蕴含了多大的能量。

既然陵州辣农觉得种植小米辣没前途,盛言楚便让阿虎挖了几株带回去盆栽。

忙完辣椒事宜,时间已经到了七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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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盛言楚过些时日就要回京,马大人哭得稀里哗啦。

“盛大人此次回京述职,咱们二人再相见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马大人半边袖子都快湿透,要说陵州谁最舍不得盛言楚离开,当属马大人。

声泪俱下中,马大人瞄了眼黑了一圈但人也壮实了些的盛言楚,暗道多好的人呐,有盛言楚在,他这个知州天天浑水摸鱼都没事,不仅如此,还在宝乾帝那博了几句夸奖。

先帝时期,谁知道他马大鱼?现在新帝才登基一年就知道陵州知州的名号是他马大鱼,这种事他能炫耀到孙子头上!

坐在对面的盛言楚瞅着马大人又哭又笑嘴角不由抽搐。

眼前这位马大人纵然身上缺点重重,但有一处好,能听得进劝,他能在陵州大展身手,少不了马大人在背后支持。

“马大人,下官敬您!”盛言楚举起酒杯,笑眯眯地站起身。

马大鱼闻言猫着腰跑到盛言楚面前,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

杯盏叮当响,落座时盛言楚忽拍拍马大鱼的肩膀,马大鱼身子一僵,忙问盛言楚临走前可是还有事没交代清楚。

盛言楚捏捏马大鱼敦实的背肉,叹了口气,马大鱼心往下一沉。

嘴唇开始打颤:“盛大人您千万别吓本官,本官听您的话,已经命府中妻妾节省平日用度…”

“马大人慌什么?”盛言楚轻笑,“下官不过是想感慨时间过得真快罢了,犹记得初来陵州时您的模样,一年而已,您瞧上去比去年要瘦了些。”

马大人嘿嘿笑:“承您的福,每日起来喝一盏大麦茶,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说到这,马大人捂着嘴低低道:“本官在那事上也减了次数,还真让您书中了,本官身子骨渐好,果真貌美的女人不能多沾,都是食人骨髓的妖精…”

盛言楚握拳抵唇咳了下:“下官明日就要离开陵州,临走前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大人听。”

“您说。”马大人敛起笑容,端正姿态。

“陵州比不过邺城有盐,也拼不过宋城靠近内陆方便。”

谈及由自己改造一通的陵州,盛言楚心里的话几夜都说不完,遂捡了几件重要的事说与马大人。

“下官已经和西北各郡签了腌鱼生意,这笔买卖划算,往后做得好,腌鱼不失为陵州的一特色。”

马大人重重点头,盛言楚又道:“想要将生意做好,首要是重质,还望大人在下官走后多多监督这个,切莫以次充好,失了信誉。”

马大人嗯嗯又点头,盛言楚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直至深夜才回通判府。

在小公寓睡了一个时辰,为了早些见到两个孩子,天还没亮时,盛言楚就带着阿虎搭船回了宋城。

等陵州百姓们邀着准备去通判府相送盛言楚时,却发现通判府早已人去楼空,听闻盛言楚大清早就走了,百姓们只好捧着手中的鸡鸭鱼肉失落的各回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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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宋城,盛言楚一进门就直奔后院,照着小床上睡梦中的两小孩亲了亲,随后蹑手蹑脚地滚进里间的被窝。

夜里要喂奶,华宓君自此不敢睡太死,盛言楚认为他的动作够小了,但还是惊醒了华宓君。

“楚郎?”华宓君声音有些哑。

“是我。”盛言楚掖好被子抱着女人,低声哄着:“再睡会,天没亮堂透,还早呢。”

熟悉的声音给足了华宓君的安全感,尤其是小床上没有咿咿呀呀的哭闹声。

睡了个回笼觉,盛言楚小心的起身,华宓君还在睡。

穿好衣裳到外间,请来的乳母已经抱着两个早醒的孩子出去溜达了一圈,乍然看到盛言楚,乳母们吓了一大跳。

府里的姑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孩子给我吧。”盛言楚洗净手,笑着对两个孩子张来臂膀。

见到盛言楚的脸,两小孩小嘴一皱,明显是不认得了。

乳母们忙颠着快要哭的孩子们在院中挪着小碎步,盛言楚则尴尬地站在原地僵着手臂。

才一月不见,咋能忘了他这个爹呢!

山栀和阿虎见盛言楚咬着腮帮子恶狠狠地盯着乳母的背影看,两人不由扑哧一乐。

小孩子忘性大,这种事没啥大不了的,跟他们玩几天,准能混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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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打算七月底就带着孩子们回京城,不想李老大人身子闹不愉快,请大夫上门看了看,大夫没啥好说的,交代盛言楚要有心理准备。

华宓君当场嚎啕哭起来,反倒遭了病床上李老大人一顿骂。

“当娘的人了,还见天的掉金豆豆!”

华宓君哭得不能自抑,嚷着说舍不得老祖宗。

李老大人眼皮子一掀,枯老的手在华宓君头上摸索,唯恐珠钗伤了李老大人的手,华宓君快速的将钗环卸了下来。

盛言楚抱着两个孩子站在侧,只见李老大人的手在华宓君浓密的发髻上停留片刻后,转而往下摸臂膀,华宓君微抬手,李老大人半阖着眼,干瘦的手最终落到华宓君腕上的黄玉镯子上。

随后李老大人就一直摸黄玉镯子,也不说话,眼角微漾出泪水。

夫妻俩隔空对视了一眼,暗道老祖宗又是在想外孙女李念和了。

伺候李老大人睡下,华宓君头一次跟盛言楚聊起华家事。

“先帝已经走了,唐氏这条命我要取来祭奠我娘!”说这话时,华宓君几度哽咽,却倔强地挂着泪珠不掉。

盛言楚抱住华宓君,手抵在华宓君柔软的发间:“哭吧。”

华宓君‘啊’得一声叫,似是将多年积攒在心尖的委屈都喷发了出来,再抬头时,泪水糊了一脸。

“楚郎,你…你那水能给老祖宗喝吗?”华宓君目露恳切,声音发涩:“我知道你一向谨慎,可老祖宗他活不长久,我想着让他亲眼看到我替我娘报仇…”

盛言楚叹了口气,指腹揩掉华宓君的眼泪。

“你可知老祖宗平日所用的茶水早就被我换成了白雾水?”

“喝过了?”

喝过了还生病,也就是说,回天乏力了?

华宓君僵住,好半晌眼珠才动了下,悲痛于心,四肢瞬间软绵无力瘫了下去。

盛言楚抱住人,忙唤还没走远的大夫给华宓君把脉,无它,伤心过度导致心力交瘁。

“大夫留步。”

盛言楚喊住准备离开的大夫,近前问道:“我家老祖宗年岁已高,也不知他——”

后边的话大夫懂,便道:“老大人年轻时身子强健,故而才有此高寿,但人吃五谷杂粮的,总是要跟子孙后代告别。”

顿了顿,大夫伸出两根手指,叹气道:“老夫会用尽全力保老大人,但最多两个月,两个月后…”

送走大夫,盛言楚端着药碗喂华宓君,大夫的话,他一字不漏说了出来。

“两个月足够。”华宓君寡着一张脸,切齿道:“先帝薨逝,你我便来了陵州,华正平和唐氏倒多活了一年。”

盛言楚拿帕子擦擦华宓君的嘴,淡道:“这两人罪有应得,但华正平你动不得,此人交给我,你只管处置唐氏。”

华宓君耷拉着神情,抬眸见丈夫脸容紧绷,她只好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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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迟了三天,盛言楚于八月初二带着妻儿和程春娘还有棠姐儿坐上回京的官船。

临走前,他原是想把江知樾送回陵州,这孩子心眼太多,又好动,他担心一不小心会惹李老大人气火攻心。

“恩公,我不走。”

江知樾抱着庭柱不撒手,似是瞧出盛言楚的顾虑,江知樾小声叫屈:“我跟李爷爷玩得可好了,府上的丫鬟姐姐说恩公这趟去京城没个三五载回不来,李爷爷生了病,我若也走了,就没人陪李爷爷了,恩公行行好,让我留这吧,我发誓!”

说着比划出两只小指头朝天。

“我发誓不会扰李爷爷睡觉——”

盛言楚一个板栗子轻敲下去,也不知是真的疼还是吓到了,江知樾两个大大的眼眶下顿时蓄满泪花。

“哭什么?我手劲多大我不知道?”盛言楚就说这孩子最会扮可怜。

被戳穿谎言,江知樾窘迫地低下头绞手指。

忽觉脖子上一沉,胸前鼓囊囊的袋子透着一股甜爽的香气。

江知樾小脸一喜,盛言楚道:“知道你爱吃薄荷糖,专门给你留得。”

“可这也太多了。”江知樾两只手才抱得动。

盛言楚蹲下身将袋子打开,边解边笑骂:“打你不为别的。”

江知樾皱皱小鼻子,跟着蹲下身,悉心求教:“可是我哪句话说错了?”

盛言楚从袋子中取出一大一小两个包裹,大得放到江知樾手中,闻言笑笑:“你小子倒乖张清楚,一口一个李爷爷,敢情是想越过我做我长辈不成?”

点点江知樾的脑门,盛言楚哼了哼:“称呼得改改,再不济跟我们一道喊老祖宗,没得道理让你在口头上占我的便宜。”

江知樾双手紧紧抱着薄荷的包袱,盈盈一笑:“知道咯恩公!”

多年之后,两人再说起这事时,才发觉有些缘分其实早已注定,就好比盛言楚在乎江知樾称谓的不妥。

“这一袋是给老祖宗准备的。”

盛言楚将另外一个小包袱交到江知樾,嘱咐道:“老祖宗嗜甜,原先不让他吃是为了他身子着想,如今…一天喂他吃三颗,满足他。”

江知樾乐滋滋地点头,抱着两大袋薄荷糖飞快的往李老大人的屋子跑,边跑边欢喜的嚷叫。

“老祖宗,您看我给您送什么东西来了!”

屋内断断续续地传来老人的笑声,其中还夹杂着江知樾嘚瑟的小嗓音:“是糖!”

“不行不行!”是江知樾急急的拒绝声,“恩公说一天只能给您三颗。”

盛言楚侧耳去听,老人的声音太小,依稀听到老祖宗说还要,江知樾摆手不给:“哪有您这样的,一口气吃三颗,再要得等明天了,哼。”

有江知樾这个活宝在跟前蹦蹦跳跳,李老大人觉得等死的日子并不煎熬,反倒多姿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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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一路畅通无阻,赶在仲秋节前,盛言楚换上朝服进宫见了宝乾帝。

三年之约只用了一年,君臣二人皆为之欣喜,一如当年在皇子府时,盛言楚端坐到宝乾帝对面,两人促膝长谈起这一年多来陵州发生的一切。

暮色笼罩,盛言楚身为臣子不得留宿皇宫,离开时,宝乾帝忽喊住盛言楚。

“她——”

盛言楚倏地明白,抬腕拱手:“金大小姐一切安好,来时还让臣问候您安康。”

宝乾帝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薄唇抿成一条线,半晌才问:“没了?”

盛言楚身子往下弯了个度:“没了。”

“去吧。”宝乾帝竟洒脱的很,背过身子没再问。

出了御书房,宝乾帝贴身太监游公公一路送盛言楚出宫门,临近宫门时,游公公细着嗓子道:“皇上一向倔强,还望盛大人劝劝才好。”

盛言楚:“?”

游公公努力地压着细嗓子,环顾一圈:“今年四月皇上广开后宫,选了十来个佳人进宫。”

盛言楚笑:“这不如了朝臣的愿吗?公公还愁什么?”

“哎哟,瞧您说得。”游公公拍大腿,“可这些都不是皇上自个选得啊,选秀当日,皇上借口身子有恙,压根就没到场。”

“那些秀女自打进了宫,从未近过皇上的身呢,奴一提去后宫转转,皇上就说政务繁忙不得空。”

盛言楚:“……”

宝乾帝这是想弄哪出?为金玉枝守身如玉?可人家金玉枝早就还魂换了个人呐!

他在陵州跟辣农翻山越岭时,曾遇到过金玉枝,不过他没有上前和金玉枝打招呼,而是站在远处静静看金玉枝和辣农商讨做辣椒生意。

那一刻的金玉枝口齿伶俐,面对辣农的砍价,金玉枝应答如流,丝毫不胆怯。

这不像他当年在临朔郡初次见到的金玉枝,但现在的金玉枝给他的感觉却又不太像这个朝廷姑娘的作为。

金玉枝才十几岁,家道中落,孤身一人在陵州打拼已然了不起,最难的是金玉枝有勇气给宝乾帝写辞君书。

种种迹象都表明金玉枝不似古人,但言谈举止中,又似古人。

后来他想了想,会不会原来那个正主金玉枝和穿越女在现代调换了身体,穿越女在金家时,正主在现代?如今又调换了回来?

这就能说得通金玉枝的不对劲了,假若真正的金玉枝接受过现代教育,‘抛弃’宝乾帝这个日后会有无数女人的男人便情有可原。

如果他是宝乾帝的长辈,他定要劝宝乾帝别缠着金玉枝了,人家姑娘一心想在陵州做买卖养活自己,宝乾帝硬将人锁进深宫能有什么幸福?

可惜他只是臣子,对帝王的感情他插不去手。

游公公跟他说了一大堆,他也只是一笑置之,他才不愿吃饱了撑着去做长舌鸟干涉皇帝后宫的私密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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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节当天,盛家人带着两孩去李家吃席。

李老大人的情况,李兰恪已知道了情况,闷哭了一场,李兰恪连饭都没来得急吃就带着下人去华家抓唐氏。

华宓君猛地拍桌:“恪舅舅带我一个,我也去!”

在盛言楚震惊的目光下,华宓君从娘家闺房里找出做姑娘时常耍得长木仓。

李兰恪畅快道:“就等你呢!要不是因为你早早去了陵州,我还能留唐氏那贱人的性命到现在?走,咱们杀去华家给你娘报仇!”

盛言楚使眼神给阿虎,阿虎会意,立马带上盛家几个小厮紧跟了上去。

华宓君和李兰恪提着刀木仓还没到华家就在京城惹起了骚动,老百姓们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华正平和唐氏正在家和回娘家的华琦云小两口吃团圆饭,菜还没端上锅,就听外边喧嚣声四起。

命人出去打探,丫鬟须臾连滚打爬地跑进内院,哭嚎道:“不得了,大小姐带李家人闯进来了!”

华琦云怒拍桌子,脱口而出:“瞎嚷嚷什么,我不是在——”

看到气势汹汹走来的华宓君,华琦云后边的话缩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你个孽女!”

华正平指着一年多未见的华宓君破口大骂:“老子不求你过节回来孝敬老子,你这会子发什么疯,敢在我家撒野!”

华宓君谨记着盛言楚的交代,直接忽略怒火滔天的华正平,举起大刀就往一旁瑟瑟发抖的唐氏身上砍。

唐氏啊的一声后在屋里逃窜起来,头上的珠玉钗环散乱一地,转眼就被跟进来的乞丐哄抢一空。

这些乞丐是李兰恪寻来的,盛言楚在陵州的这一年多日子里,李兰恪和京城的乞丐们关系不是一般的好,几乎每个月李兰恪都会带着乞丐们来华家扫荡一回,乞丐们抢得盆满钵满,李兰恪气也出了。

如今华宓君回来,甥舅二人自是要取唐氏的小命。

华正平在衙门里领有闲职,见华宓君将唐氏砍伤,华正平忙让人去京兆府求助。

可惜华家小厮还没跑出大门就被阿虎的人提了进来。

“华老爷,我家爷有请。”

“谁?”华正平腿发抖。

阿虎眼睛往院中华宓君身上一落,华正平吓得栽倒在地。

华宓君没有直接杀了唐氏,而是砍伤了唐氏两条腿,随后用绳子绑着带出了华家,华琦云瑟缩在角落,面对唐氏投来的求救目光,华琦云选择视而不见。

盛言楚同样没有杀害华正平,而是将人交给了京兆府。

盛家夫妇仲秋节持刀闯华家的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听闻盛言楚亲手将华正平送进了京兆府衙门,宝乾帝直接来了一句:“这种忘恩负义的货色怎么没当场杀了?”

游公公噎住,讪笑道:“皇上说笑呢,华正平虽和李家小姐和离了,但我朝律法上,他依旧是盛大人的岳丈,华大小姐的亲爹,这世上哪有女婿杀岳丈的。”

宝乾帝板着脸瞪着游公公:“朕能不知道这事?不过是觉得此人得了先帝庇佑多年,若当年那事落在朕手上,哼!”

游公公不能说先帝的不是,只好站在一旁陪着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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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京兆府尹上折子诉说华正平的案子,原来年初石新弹劾华宓君国孝期怀孕一事其实是从华正平口中知悉的,华正平大约早就料到华宓君重回京城华家就会不安宁,便想着法子阻拦盛言楚回京。

京兆府尹的话一落地,宝乾帝少有的发起了脾气。

“这世上果真有这等不疼儿女、行事残酷不仁的爹吗?!华氏落了罪名,她肚中的胎儿焉能保住?”

那时候华宓君都快生了,华正平暗中将女儿推到风波之上,难道是想一尸三命?就为了保全唐氏?

金銮殿上,宝乾帝将华正平骂了又骂,不过有心人发现,宝乾帝明着是在骂华正平作为亲爹心狠手辣,实则是在暗搓搓地骂死去的老皇帝。

将自己对老皇帝的恨都倾诉到了华正平头上后,宝乾帝当场下旨,命刑部押解华正平和唐氏一步一叩首去少将军李念和墓前谢罪,并施以黥刑。

圣旨传开后,盛言楚恳请宝乾帝准许华宓君押唐氏和华正平去宋城。

宝乾帝本想秋后绞杀二人,听到这话,便问缘由。

盛言楚语气艰涩:“李老大人命不久矣。”

宝乾帝闻言身子坐直,让盛言楚接着往下说。

“李老大人子孙无数,最疼爱的莫过于岳母,总不能让祖孙两人南北相隔,故而李家人打算将岳母的墓迁到宋城老宅。”

将唐氏和华正平绑到宋城,只是想让李老大人在临终前亲眼看到外孙女大仇得报。

宝乾帝默哀,片刻后,宝乾帝命盛言楚研墨,他则亲笔撰写累列李老大人生平的诔文。

盛言楚感激不尽,带着御赐的诔文,送华宓君登上回宋城的船,一路跟随的还有刑部押送的华正平和唐氏。

九月底,宋城传来噩耗,李老大人半夜去了,老人家没遭罪,吃了一大碗长寿面,过了百岁生辰日后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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