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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耽于红尘,痴迷礼教,既无超脱之心,何必言道?”
“这天下大势,谁敢说自己一言千秋,永垂不朽?”
“国有兴亡,道有成败,人有生死,命有好坏——没有什么会亘古不变,你我如此,尊卑如此,天地亦然。”
死寂一样的沉默中,章尤瞠目结舌,一时间竟反驳不能。
但是在这样的震撼中,一直蒙在道心上云翳却仿佛被拭去,有人手持利斧,破开了重重迷障,有一缕光伴随着石破天惊的崩塌而来,那样璀璨,那样明亮。
执着了那么多年的男尊女卑,心里存着傲慢,眼里便带了刺一样,总认为他人是错的,想将错误导回正道,却忘了自己的路都还没能走好。
章尤抹了一把脸,神情有些狼狈,略带郁结的眉眼却已释然。
他双手拢袖,深深拜下一礼,身周的气势却有了变化,灵气不断盘旋在天灵盖上,似有突破之兆。
“一朝闻道,有如醍醐灌顶,实在……无以言谢。”
章尤勉强说完,也顾不上继续争夺道统,转身拂袖而去。他急于寻找一个清静之地闭关梳理自己的心绪,将顿悟铭刻于心。
章尤一走,论道坛上就剩下素鸢一人了。
眼看着自己百年来的死对头顿悟突破,素鸢亦是怔然,不知心中是悲是喜,可是不等她心生感慨,那声音却突然唤道:“素鸢道友。”
素鸢打了一个激灵,她连忙深深拜下,恭敬万分地道:“晚辈在此,请前辈指教。”
素鸢这话不是恭维,而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
她有预感,自己心中一直以来难熄的怒焰,或许能在这位前辈这里找到安心的答案。
素鸢其实并不明白自己哪里有错,她也不强求女尊男卑,她只是希望这苛待女子的世道能够变一变,能够平起平坐罢了。
“在下有一问,素鸢道友可是憎恶世间薄幸男儿,厌弃三妻四妾?”
那个声音,这么问了。
素鸢眼神茫然,她不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有错,只能顺着对方的问话,颔首道:“不错,吾不明白,为何男子三妻四妾是理所当然,女子却必须自尊自爱。”
“明明男欢女爱是两个人的事,但往往备受尘世苛责的都是女子,女人风流便要被骂一声荡妇,男人风流却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
“素鸢……不明白,正如前辈所说的,素鸢没有超然之心,可红尘女子命苦,生为女儿身,素鸢如何能超脱凡俗?”
那道低柔的女声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言辞,道:“玄素宗豢养男侍,尔等修黄赤之道的女修士亦会与他人有鱼水之欢,对否?”
素鸢不知其解,只能恭敬地点头:“确实如此,以心法相合,道体相融,神魂相触,以此养气修道,为‘房中术’之道义。”
素鸢说得坦然,却没看见一旁高座上的剑尊阴朔不耐地皱了皱眉头,冷冷一笑。
坐在电脑前的易尘揉了揉眉心,看着完全没搞懂情况的素鸢真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素鸢道友,你自己想想方才的言辞,是否矛盾相当?”
素鸢不明所以,却还想解释:“我……”
“你憎恶世间薄幸男儿,那为何要做跟他们一样的事情?为了昭显自己跟他们地位相当,他们能做的事情你也能做吗?”
那道清冷的女声毫不留情地撕裂了那一层自欺欺人的外皮,易尘看不见面色大变的素鸢,只是自然而然地接道:
“豢养男侍,流连云雨,如此作为同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有何不同?说是厌恶,不如说是嫉妒,因为你没有试图让他们越变越好,反而跟他们一样越变越糟。”
“不是的!”向来刚强的素鸢真人急得眼含热泪,慌忙辩驳道,“不是这样的!我、我只是……我只是希望红尘女子能与男子平起平坐!并非、并非糟蹋自己!”
“女子需要更多保护自己的力量,没错,但这不代表女子要取代曾经的施暴者,成为新的暴君。”易尘没有让对方有机会逃避,而是一针见血地道,“感情忠贞的前提,是躯体与灵魂的不背叛,不管男女,皆是如此。”
“比起怨怼他人施加于你的苦痛,坚守正确的同时去反抗与改变错误,方才不会行差踏错。”
“道友做不到,也无妨。”
“因为人心都贪婪,欲望永远都不会满足,只要生而为人,便会如此,区别仅在是否愿意自律自制。”
“约束人心的除了礼教,还有自己的心——自尊自爱从来都不是错。”
易尘想,这个道理其实并不难懂,窥一斑而知全豹——小说就很好地折射出了人心的贪婪与欲求。
男性小说中大多有男主开后宫的剧情,女性小说中其实也少不了被万众宠爱的因素,只不过因为固有的思想理念,让女性对欲望的表达更含蓄委婉。
谁都希望自己能成为宇宙的中心,谁都希望自己能得到更多,即便在现代社会中其实也少不了这种阶级带来的优越感,因为人心本来就是如此贪婪。
而修道修心,就在于正视自己的欲望的同时也寻求解脱之法。
让自己变得更好,这就是修身养性的最终目的了。
易尘轻笑,抬手在键盘上敲下了最后的结束语,是安慰,也是忠告。
——“故而,道友宽恕自己,也请宽恕他人吧。”
第37章 冷读术
易尘完成了组织下达的任务后, 就一颠颠地跑到私聊小频道里撒娇,试图将自己的朋友们逗笑。
【小仙女】小一:报告老祖们, 小一幸不辱命,任务完成, 赏小的一根胡萝卜吧!
【上君】清淮:噗,哈哈哈。
清淮很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小一在他们身边的这几个月里, 他笑的次数比以前百年加起来的都多。
【上君】清淮:小一你怎么能这么可爱?我都想把你带回去藏起来了。
【药神】紫华:大猪蹄子走开!小一小一小一!你比麦芽糖还甜!比林中小鹿还可爱!
易尘被夸得有些懵,但是紫华心性宛如稚子,夸赞的本身也没有其他深意,所以易尘在一瞬间的不好意思后就很干脆地夸了回去。
【小仙女】小一:那我把我的可爱分你一半, 我们可以一起甜啊小麦芽糖。
【上君】清淮:哈哈哈哈这是什么乡土风味的情话?严肃点, 小辈们还在呢,你们别逗我笑好吗?
过分了,上君。
易尘伸了个懒腰,一手拿着手机扣字, 一手接过了店家刚刚递过来的外卖。
【小仙女】小一:所以,今天的论道结束了?明日再续吗?
正缓步往回走的时千听见了易尘的问话, 脚步微微一顿, 他低头,雪白的绸缎遮住了双目, 神情颇有几分无喜无悲的淡然。
“不错, 明日再续了。”
时千的声音很轻, 他声线温润如水, 带着一丝阅尽沧桑的从容与慈和。
紫华皱了皱眉,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清淮后发制人的一个禁言咒给掐断了语声,只能气得干瞪眼。
修仙问道无年岁,更别提所谓的昼夜之分了,以往仙魔大会上哪里会有“明日再续”这种说法?能来到这里的问道者谁人不是修为有成,辟谷多年了?
从早论到晚,不眠不休直到大会结束,这才是常态。谁知道这次大会上道主在想什么,居然半途喊停,还道明日再续。
紫华想不明白,时千却是隐约知晓一二的,但是他不好多言,亦害怕说得太明白反而会让人心生无谓的妄念,反倒不如不说了。
“小一,你好生休憩吧。”阴朔秀眉微拧,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易尘的疲惫,“言语争锋虽无刀光剑影,却也劳神费力,让你提点晚辈,是我胡闹了。”
阴朔的道歉说的坦然,亦不觉得失了脸面。她本就不是体贴细腻的性子,故而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易尘的异样。
“没有没有。”易尘赶忙安慰道,“哪里算得上提点了,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吵架辩论而已。
易尘是真的没有自觉,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跟人吵架,所以语气难免强硬了一点。
吵架这种事情,底气要足,立场要稳,她判断出对方心有动摇之后,就毫不犹豫地针对对方动摇的点穷追猛打,方才有如此出众的效果。
对于易尘来说,不管对方说的是自己真实的想法,还是基于时代背景而演绎出来的论道,她不需要深究,只需要赢就好了。
在吵架这方面,易尘太懂什么叫做绵里藏针,攻心为上,更懂得如何端着最美的气势与架子,赢得从容而又漂亮。
曾经有人用一句很粗暴的话来形容易尘:“和你聊天,有时候感觉简直思想在被强奸。”
易尘的思想观念太正也太硬,想要敲碎她根深蒂固的观念,便要做好自己也粉身碎骨的准备。
在谈话的过程中,节奏永远不能被易尘带着走,否则,等待对手的只有狂风骤雨般的言语洗礼。
当易尘询问问题的时候,并不代表她心中真的感到困惑,而是一种另类的伺机而动,她在勘察他人内心的裂隙,寻找一击必杀的契机。
先声夺人,不过是为了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适当的沉默是为了防止犯错,锋锐的言辞是为了让自己的心不动不摇。
只有当你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你的言语才有足以说服他人的力量。
——这些,是易尘从小受到的教导,而她也始终将这些贯彻得极好。
易尘摇了摇头,想要将那些已经成为条件反射一样的思维习惯全部晃出自己的脑袋,苦笑道:“好好的论道,我竟折腾得一如针尖麦芒,实在不好。”
她本就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各人各有各的想法,她也从来不想强行去改变他人对世事的看法,若是人人都变得跟她一样,世上得少掉多少乐趣呀。
可是就因为友人的一句“切莫失了他们的脸面”,易尘就忍不住冲动了。这样过于剧烈的情绪起伏,对她来说负担太大,实在不好。
“今日论道,你的确锋芒逼人。”阴朔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丝淡笑,“不过,挺好。他人论道怒极攻心难免口出秽语,你却从未失了礼数。”
“不错,少年意气虽有锋芒却也璀璨,年纪轻轻便枯木朽株般暮气沉沉,委实不妥。”素问笑眯眯地道,“而且总感觉,这是小一的本性呢。”
素问此话一出,易尘瞬间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咳着转移了话题:“咳,不过是一点攻心之计,当不得夸奖。”
易尘想了想,觉得还是防范于未然,给自己的好友讲讲这种现代的冷读术知识,免得将来在吵架上吃了亏。
“你们超脱凡尘,不知凡人心绪复杂多变,勾心斗角的伎俩亦是不少,我不愿让这些浊了你们的耳朵,但若是为了防范,倒也不错。”
易尘给颇感兴趣的几人讲了心理学上的微表情、小动作、以及言辞交锋中的小门道。
“询问本身并非真的心有困惑,若是发出询问的人与你立场对立,那便要提高警惕,因为言语上的漏洞会化作他人攻讦于你的武器。”
“当他眼神开始游移,代表他开始心虚,注意他一些不断重复但是无意义的小动作,比如摩挲嘴唇、捋头发、挠头等行为,这一般代表他感到了烦躁。”
“擅长攻心之计的人,在交谈时一定会凝视你的眼睛,这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心绪,也是为了寻找你的破绽,不要对视,目光落在他的眉心或天灵。”
易尘没有长篇大论地讲一些枯燥无味的原理,只是挑了一些有用的小窍门来讲解,反而显得格外生动有趣。
除了紫华以外,其他人都听得很认真,于是紫华也随大众地做出了认真的姿态,但是眼神懵懵懂懂,一看就知道没听明白。
倒是元机听了半天,突然一针见血地道:“汝初见之时提出一叩仙门问道少言,可是别有居心?”
易尘:“……”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易尘装死不开口,反倒阴朔居然感到了莫名的愉悦,幸灾乐祸地轻笑:“呵。”
这一声轻笑宛如补刀,依旧是什么都没说,但又似乎什么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