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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性质朴、不明就里的契丹族人,被这一幕搞的不知所措,糊里糊涂地随了众人罗拜于辖底的马前。辖底通过玩弄权术,造成了既成事实,成了新的夷离堇。与于越释鲁共掌部落军政,成了契丹部落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只是他出任夷离堇一职不久,契丹部落联盟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于越耶律释鲁被人谋杀!杀释鲁的正是他的儿子耶律滑哥,这厮与父亲的小妾勾搭成奸,担心事情败露,勾结妻族萧台哂杀害了释鲁,事后把责任尽数推在了替罪羊萧台哂的身上,自己却逃脱了责罚。

滑哥杀父,辖底却因此而担心有人谋害自己,带了两个儿子避祸出逃至了渤海国中。但他在渤海国中呆的不如意,等事态平复之后,又与儿子们逃回到了契丹。

按惯例,汗位应该是三年一选,可是阿保机在汗位上坐着之后,完全不提选举之事。对此,其它七个部落首领倒是没有人表示不满,原因是汗位在遥辇氏家族已经传了一百七十年之久,如今汗位落到了阿保机手中,他们知道即使是再推选可汗,也与他们氏族无关,任可汗的人选仍将在耶律氏中产生。部落中更没有一个人敢于公然对阿保机的汗权提出异议,提醒他应该换届选举了。

然而,本来是轮流坐庄的事情,却成了阿保机的连庄,让他的几个弟弟安心做看客,显然不能。瞧阿保机的样子,也没有进行公投的意思。自视甚高的剌葛虽知道富贵终将是浮云,但耐不住权力的诱惑,贪婪与欲望让他泯灭了良知,为求一逞,只好富贵险中求,冒险一试了。

等到花儿都快谢了的剌葛,见阿保机丝毫没有主动让贤的意思,终于失去了耐心。拉拢了几个弟弟阴谋叛乱。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安端的妻子粘睦姑得知消息之后,旁观者清的她太明白自己丈夫的斤两了,从前他是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屑做的那种眼高手低人。现在就想着谋反,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确实是种人生的悲哀。她担心丈夫的愚蠢行为会带来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于是暗中把知道的情况告知了阿保机。

在确认消息无误之后,阿保机谋定而后动,很快就粉碎了几个弟弟的叛乱阴谋。

但阿保机没有对这几个犯上作乱的一母同胞兄弟痛下杀手,这几个弟弟是契丹部族中旧贵族势力代表,简单的杀了几人,只怕会引起更多人的反抗。亲弟弟都心中不满,更何况其他人呢?阿保机感到,如何处置这几个叛乱的弟弟,其实很是棘手。

简单的诛除虽可以斩草除根,但那样一来,却会授人口实:阿保机兄弟相煎,无容人之雅量。一番缜密思考之后,阿保机带了几个弟弟登上一个山岗杀牲祭祀,装出要严肃处理的样子。

眼见的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牲畜颈腔中殷红的鲜血迸溅,抽搐着成了僵尸,剌葛、迭剌兄弟几人以为兄长要象杀牲一样对他们大开杀戒,唬的魂飞魄散的几人一时间哭天抹眼、鼻涕与眼泪齐飞,脸皮与黄土一色,苦苦哀求阿保机饶他们一死。

阿保机本来也没有打算怎么样兄弟几个,这样做无非是儆示一下他们几人。见几个弟弟顿足捶胸的又是诅咒又是发誓,心下好笑,面上却一脸严霜。他按照预定剧本,率领几个弟弟告天地神鬼为誓,然后赦免几人无罪。剌葛初任汗国惕隐(掌管族属之事)之职,为稍示惩戒,降为迭剌部夷离堇之职。而告密的粘睦姑因功封为晋国夫人。

这件事在得到消息的李曜看来,阿保机处理此事似乎太过儿戏。但实则不然——阿保机这样的处置,正是他政治手段娴熟的表现。刑牲对天发誓,正是利用了契丹民族信奉萨满教的心理:契丹民族信奉萨满教,相信冥冥中有神的存在。对天发誓,就是要向神明表明自己的心迹,如果有反悔,就会遭到神的报复与处罚,与汉族所说的报应一样。而刑牲祭天发誓,更是其中最重的誓。如果违反誓言的话,将来的报应将与牲畜一下会死的非常难看。

几个兄弟的第一次叛乱,被阿保机轻而易举的利用契丹原始萨满教很快平息了。

这个时间段里,在幽州也发生了一点情况。与父亲刘仁恭相较,刘守光显然更缺乏进取心,刘仁恭梦想着寿与天齐,割据一方,仙福永享。而刘守光只是不安于现状,做腻了一方诸侯,眼见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尤其是王建称帝、割据一方之后,他也心有所动,打算尝试导演一出‘南面称尊’的大戏。

利令智昏的刘守光还没有完全忘乎所以,他先是在臣下面前做一次“民意测试”。

这一日,刘守光故意穿了一套赭黄色衣服,出现在众人眼前。得意洋洋道:“我穿这衣服,可以君临天下吗?”

左右忖度他心思,多数人明智的选择了不置可否,只有孙鹤一人明确表示反对,认为不可。刘守光见还未到时机,也就暂时收起了称帝的心思,静待良机出现!

但刘守光这种货色,耐心显然不好,在李曜顿兵剑阁月余之后,再也忍不住,旧事重提,孙鹤依然反对。

刘守光勃然大怒道:“如今天下四分五裂,朝廷根本无力改变,贼王八即能称帝,我幽、燕地方千里,带甲数十万,孤王为什么就不能称帝呢!”

孙鹤拼死反对,道:“剑阁之战尚未落幕,难道大王连此一战都不可等?”

刘守光虽怒,总算忍了这一时,不料此后李曜击破剑阁的消息果然传来,并且在短短月余时间便踏平蜀中,为朝廷收复两川。刘守光长叹一声,知道时机尚未大好,只得再次隐忍。不过称帝这种事,一旦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似他这般没有自知之明者,又哪里忍得了多久!

卷四 君临天下

第215章 北都风云(一)

年关虽过,纷纷扬扬的大雪仍旧铺天盖地地落下。这雪,给表里河山的河东大地披上一层银装,又好像在预示着什么。山峦起伏之间,风卷雪,雪挟风,掀起阵阵寒潮。这骤然而来的暴风雪,也仿佛在预示着这新的一年,定是难以平静的器局。

这场大雪来得猛烈,它竟然下了整整一个冬天。东起渤海,北至契丹,由关东中原又到河东关中各地,处处冷得出奇,雪也下得与往常不同。时而是零零散散飘着的细碎的雪花,时而又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大片鹅毛。或星星点点,或铺天盖地,白皑皑,亮晶晶,迷迷茫茫,一片混沌。山峦、河流、道路、村舍,全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到处都是银白色的清凉世界。虽然偶而也会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阳只有惨淡苍白的一丝温柔,却没了平日的亮丽暖和。以致山村里的老百姓,一个个都钻到屋子里,猫在炕头上,谁也不肯轻易出门。

可是,就在这天寒地冻,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支马队,沿着冰封的山路,艰难而又坚决地向前行进。

这一队骑兵来得特别,他们身上的服色也很不一致。在队伍的中间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将领。此人看来约莫三十来岁,虽是寒冬时节,仍穿着一身玄色冷锻甲,纵然外头套了身猞猁皮斗篷,仍给人一种异常地冷峻。他略微有些瘦削的脸上,双眉紧皱,小胡子下两片嘴唇紧紧抿着,整个人看来毫无表情,也就透着几分高傲和冷漠。

护卫在他前后的,约莫有百余名骑兵,这批骑兵身穿瘊子甲,外面还披着狐毛领的羔皮大氅。从他们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桀骜不驯的架势就知道,这必然是一支“骄兵”,同时,估摸也是这员将领的牙兵。

走在那位将领身边的,是两个文官打扮的人。大概官职也不算太高,文绉绉的,举止显得格外谨慎,看样子不像是出自高门贵第之家。

在瘊子甲骑兵队伍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兵丁,约摸有三四百人的样子。

这一行人似是从南边河中方向而来,而此处是阴地关以北,已经是大唐北都太原的地界。他们在一座风雪弥漫的山神庙前停住了马。

打头的牙兵四外瞭望一下,简直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沟壑。他连忙招呼队伍停了下来,自己跑到前边去打探路径。马上坐着的那位青年将领也不说话,用手按了按腰间冰冷的横刀刀柄,仰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探路的人回来了。他在那位将军面前翻身下马,就地抱拳一礼道:“节帅,俺们走到绝路上来了,这好大的风雪,前面三四十里地大概也难找到宿头。末将见这里有个破败的山神庙,香火估摸早就断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还请邠帅示下,今晚是不是就在这里宿营?”

那位被称作节帅的将军没有回答牙兵的问话,却转过头来,对那两个文官道:“喂,钱立鹏,蔡蕴康,你们二位是来押解我的,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们倒是快发话呀。是走,是停,本帅悉听二位的吩咐。”

钱立鹏和蔡蕴康两人一听这话,连忙翻身下马,在那位节帅的马前抱拳跪下。叫钱立鹏的赔着笑脸说:“哟,邠帅,您老这话某等可担当不起。就是折尽了某等的草料,某等也不敢听到节帅这样说话。节帅要说走呢,咱们这就紧紧地跟在后边;节帅要是说不走了,某等立马儿给节帅收拾住的地方,全凭节帅的吩咐办。再说了,大王的教令只是要某等好好地服侍节帅,让节帅能平安顺溜地回太原去参加大王的寿筵,左右还有个把月之久,大王也并没有限着日子……节帅怎么说,就怎么好,某等谨遵节帅的旨令。”

那邠帅眉头一挑,冷笑着说:“是吗?我说话还有这么大的分量?”

钱立鹏和蔡蕴康偷眼瞟了一下邠帅,立刻被他那寒光闪闪、像利剑一样的眼神镇住,吓得他俩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这位节帅的脾气是有点儿大,这几日心情又明显不好得很,怪不得谁见谁怕。因为他身份贵重,地位尊崇,不是常人能与之相比的。他就是晋王李克用养子排行第九、如今贵为静难节度使、统率三万五千大军镇守邠宁重镇的李嗣昭。

这位邠宁节度使李嗣昭,可以说是威名显赫,声震天下。他原本就是晋王麾下大将,多年来战功赫赫,深得晋王信任,自打那年秦王以河中节度使身份平定关中乱局,他便以功升为静难节度使,执掌这关中雄藩大镇。关中四节度之中,除了如今已经执掌朝政的河中节度使、秦王李存曜之外,便以他麾下兵势最雄。

关中四镇算来都是河东附镇,但因河中势大,秦王又素来为晋王所器重,在掌控朝廷之后,实力日渐雄厚。两战而定凤翔、两胜中原诸侯之首的朱温,奠定了“关中王”的地位,近来更是平定蜀中之乱,一举将两川收归朝廷——当然实际是是为他自己所有——如此一来,其实力更是直接超过晋王主镇河东、大同,称雄天下。

原本关中四节度李存曜、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历来交好,但因着这实力变化,晋王偏偏又还健在,局势便显得诡异起来。

听说晋王第三子李存勖年满十五之后,晋王对其颇有栽培,看来是欲在李落落和李廷鸾接连遇难之后,将他当做了继承人。而关中四镇的形势,则让晋王感到不安,所以才弄出了这么一出由晋王府下令,命关中四镇节度使赶来太原,赴晋王寿宴的戏码。

无论四节度心里如何纠结,也无论四节度此时手边有多少紧要军情、公务,晋王一道教令颁下去,他李嗣昭就得马上回来赴宴。那教令上写得明明白白,让他只带不超过五百名护卫,火速回京。他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多带一个人;而且这教令还不是直接交给李嗣昭的,而是通过静难节度使府的监军向他宣布的。这其中的道理缘由,不说他也知道,当然也确实不必说、没人说。

对他的这位义父,李嗣昭是太了解了。李克用并不是特别小气的人,平时对自己的养子们也算得上够好,只是现在情势不同了,正阳的实力膨胀得太快!区区两三年时间,就从一个小小的河中,刷地一下一跃而起,直接超过河东主镇!从战绩上来说,朱温能打到太原城下,却被正阳轻松击败,现在还搞不定自家后院由正阳扶持起的王师范,那么换句话说,如果正阳想打太原……

而自从上一次太原再次被围之后,听说晋王的身子骨就比以前差了不少,头痛之症越发难以克制,不少人对晋王的健康情况都有所怀疑,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李嗣昭又能怎么着呢?所以,他在从西边回来的这一路上,就只好拿这些牙兵们撒气。其中碰钉子最多,挨训挨得最多的,还是钱立鹏和蔡蕴康两个人。他们俩是奉了“王命”的人,不找他们的碴儿又去找谁呢?

钱立鹏和蔡蕴康两个人都是小不拉几的官,在李嗣昭面前,他们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来时,晋王给他们下了教令,说是要他们“平安”地“护送”节帅早日进京。什么是“平安”?怎么做才叫“护送”?不就是要他们“看”好邠帅,不能让他在路上出事,不能让他和别人串通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谁都知道关中四帅私交极好,万一他们结伴同行,就算每人只带五百牙兵,那也有两千人马,万一生事,也是个麻烦。而更麻烦的则是怕他们串通一气,结成攻守同盟,那就糟了。只是,谁又敢不要脑袋,把这事给挑明了呢?晋王那“护送”的意思其实是“押解”,但这话教令上既然没写,谁也不敢照这个路子去胡想、胡猜。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四大节帅回到太原城里是个什么局面呢?兴许人家父子几个一见面就会拼刀子;也兴许人家根本没把事情闹发出来,甚至那能言善辩的十四郎君一番话说出来,大家伙就重归于好了。

总而言之啊,这全是晋王和四大节帅的事,别人是管不着的。钱立鹏和蔡蕴康屁大的人物,更是不能管,也不敢管。所以,不论路上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不说不行,说得多了也不行;不巴结不行,巴结得太紧了也不行;光说好听的不行,说了邠帅不受用的话更不行。总之,他邠宁节帅李嗣昭要想找你的错,你想跑也跑不了。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想撒气就任他邠帅使劲地撒好了。

李嗣昭见他们都蔫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身边跟着的牙兵,紧跑两步在他的坐骑面前抓住缰绳。李嗣昭没说什么,翻身下了马,活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腿脚,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对着钱、蔡二人又说上了:“不是我要发作你们,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知道你们是奉着王命来的,我就是再不懂事,也得对二位礼敬有加,这才是我的本份。这一路上是走是停,都要你们说了算,而且咱们还必须住在驿站里。因为这是晋王定下的规矩,你们得听,我也一样得听。今个天色晚了,你们说要在这里住,我也就只好依着。这是你们自己说好了的,我才不希罕你们来装好人、送人情什么的。这个鬼地方,前不巴村后不招店的,你们就不怕我在这里生事,或者是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都不怕,我李嗣昭怕的什么?”

在李嗣昭发作他们俩的时候,钱立鹏和蔡蕴康一个劲地赔着笑脸,一声也不敢吭。直到李嗣昭说完了,钱立鹏才小心翼翼地说:“邠帅,您老圣明,某等也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啊。某等只不过是小小的王府文书,某等的上边,还有那么多官、使……离晋王更隔着三十三层天儿呢。上边说的话,某等敢不听吗?好歹您老体恤着点某等,咱们平平安安地去到太原。等您给大王拜了寿,某等的差事也就算办完了。再往后,某等没准还要仰仗节帅,承节帅的光呢。”

李嗣昭听他说得可怜,自己一肚子的气也发作完了,这才跟着那群牙兵们走进了山神庙。

这个山神庙坐落在阴地关外一座山头上,居高临下,俯瞰万山。庙里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跑光了,只留下个空空的庙院。不过,房子倒没有怎么破坏,大殿的梁柱和回廊上的油漆还发着亮光,只是殿里的陈设却早被洗劫一空。这一大帮人刚要走进大殿,“呼”地一下,惊飞起躲在房顶和梁柱上的野鸟。蔡蕴康手疾眼快,一抄手就抓住了两只。他上前来笑着对李嗣昭说:“邠帅,您看,托您老的福,还真是没有白在这里住。待会儿,某等就把它烤熟了,给邠帅下酒吃。”

李嗣昭没有理他,却向外边的人吩咐一声:“快,把院子里的雪给本帅收拾干净了,廊沿下的栏杆拆下来烤火。钱立鹏、蔡蕴康和我住大殿,牙兵们住西配殿,步兵们住在东配殿。”

外边的人答应一声,各自分头干了起来。突然,东配殿里有人大叫一声:“妈呀!”随着喊声,又从里边跑出来几个人。这些人跑得慌忙,几乎与李嗣昭撞个满怀。李嗣昭见状一声怒喝:“混账!瞎闹腾些什么?”

“回节帅,这,这儿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是个女的。”

李嗣昭怒道:“手底下没粘过血的吗,个把尸体能把你们吓成这样!”不过他也知道他们只是猛不丁看见女尸,这才吓毛了手脚,所以还是跟着他们来到东配殿。

一到这边,果然看到墙角里蜷缩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不过,她的脸太脏,看不清模样,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吧。只见她身上穿着一身用蓝线绣着边的青土布布衫,光着两只脚丫,用一根布条把鞋子贴着前后心捆在一起,大概是因为这样可以暖和一些。她的小脸很难看,冻得乌青发紫还带着点灰色,像是在哪儿蹭了一脸的香灰。一群兵士围在她的身边,一个个被着手,品评着,议论着。大概是又怕沾了晦气、又怕脏了手,谁也不肯上前把她拖出去。

李嗣昭拿眼角瞧着他们,冷冷一笑说:“哼,你们也算是所谓邠宁精锐?我李嗣昭带的兵,这十来年打了不知道多少仗,随便一仗下来都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瞧瞧现在,区区一具女尸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了。真是胆小如鼠,给我提鞋都不配!——来呀,牙兵营的人何在?”

“在!”

“把她拖到庙外,扔得远远的。”

“喏!”

一个牙兵答应一声,拖着那女子就向外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节帅,这小娘子怕是没死透,某觉者,她胳肢窝里还有点热乎呢!”

“什么,什么,有这样的事?”李嗣昭有些意外,走上前来,用手把住那女子的脉搏仔细地诊视了一会:“嗯,是还活着。来,你们把她搭到大殿里,放到火边上让她烤烤火,兴许还能救过来。”李嗣昭久经战阵,绝非什么善男信女,但见死不救却也是做不出来的。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那小娘子弄到大殿里的火跟前,李嗣昭又命人烫了一碗他随身带来的清酒,翘开她咬紧的牙关灌了下去。不大一会儿,那小娘子的脉搏跳得有力了。再等一会儿,鼻翅一张一合地好像有了气,脸色也有点泛红,只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李嗣昭不再管她,坐在火塘边上默默地想心事。牙兵们早把大殿里打扫干净了,火架子上,烤熟了的鹿肉发出阵阵的香味。一滴滴的油溅在火上,“滋滋”地响着,冒出悠悠的青烟。钱立鹏拣了一块烤得焦黄的鹿肉,双手捧着送到李嗣昭面前。

李嗣昭却摇头说:“你们吃吧,我这会儿一点儿都不觉得饿。你听,他们在东配殿里正喝酒呢,你们要是想去,就只管去。放心吧,我不会跑,也不会筹谋什么狗屁大计!”

钱立鹏勉强笑了笑说:“邠帅,您老别太难过。卑职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大王只派了我们两个不成器的来接您,那是对您的信任,要真是不相信您了,就凭我们这两块料,在您面前顶个屁用?所以依卑职看,您也不必老跟自己过不去,您得保重啊!”

李嗣昭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你说得也对。老钱哪,你们不要怪我李嗣昭的脾气不好,我这是心里难受啊!当初我等四节度,都是大王身边的亲信,冲锋陷阵也好,出谋划策也罢,哪点做得不够了?何曾想,到了关中之后,离大王远了,这情分啊,看着看着就好像薄了……其实哪里薄了,我瞧着,定是有人在大王面前进了谗言,才有今日这等局面。”李嗣昭说着说着,竟已潸然泪下。

蔡蕴康在一旁道:“邠帅,刚才老钱说的有道理。您是什么身份,千万不要太过于伤心了。某等知道,今年之所以兴师动众,除了大王寿诞之外,三郎正好十五,估摸着大王是要为他行冠礼了。三郎如今是大王亲儿里头最年长的啦,加冠之事自然不能草率轻易,这才叫某等星夜兼程去邠宁请您老来参礼的。为的就是早一天把节帅接回太原,和诸位节帅商议得妥妥当当,把这两件事都办得更好。近来秦王又定了两川,也是我们河东的风光大事,这情形下,两件喜事可就更不能办得马虎了。您老一回太原,就不能歇着了,所以更要保重身体才是。”

李嗣昭又是一声长叹:“唉,落落和廷鸾都殁了,廷鸾之死还跟我李嗣昭脱不得关系,如今存勖就是大王嫡长子了,他要行冠礼,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要来。只不过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们二位。你们要是想着自己是给河东办事的,就给我说实话;你们要是想着这是办的王差,是奉了教令来押解我这倒了霉的邠帅回太原挨骂受罚的,那就算我没说。不但今天不说,从今以后,你们就把我当成哑巴算了。”

钱立鹏和蔡蕴康一听这话,顿时傻了眼。邠帅他……他要说什么呢?

钱立鹏和蔡蕴康他们正陪着李嗣昭说话,听着这位邠帅越说越不可捉摸,他俩心里吃惊了。钱立鹏的心思灵便一些,连忙道:“邠帅,您老这是起了疑心了吧?一定是看着我们俩有什么心思瞒着您。其实晋王对您老真没有一点见外的意思,要不怎么能只派了我们俩人来护送邠帅呢?邠帅今天有什么话您只管问,凡是某等知道的,断不敢有丝毫欺瞒不说的道理。”

李嗣昭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钱立鹏啊钱立鹏,你是给我装傻呢,还是真的不明白?你说晋王没和我见外,那我问你:为什么晋王在向我传令前,先给了监军宦官,难道我不知道监军只听张承业的?再有,他又为何要命令河东本镇戒严?他为什么又命令大同那边抽出两万人马,赶到代州去集结待命?他不是在防备我,就是防备秦王,这又是为的什么?”

钱立鹏忙说:“邠帅,这您可是误会了。自从前次黑朱三兵临太原之后,三郎存勖就开始在大王的支持下处理整军之事,这戒严是越发的多了,有时候汴梁那边稍有消息,咱们河东就各地戒严,为的是时刻枕戈待旦,不忘危机。这一次大王过寿,听说黑朱三那老小子颇有些想闹出点幺蛾子的意思,三郎得到消息之后,也不光是命河东戒严,振武、天德等军也不例外,就算太原城里,也是将晋阳宫都封了!”

“好,这一条就算你说得有理。那我再问你:早先我们关中三镇的粮草供给都是秦王一手筹划,他是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嘛,他这头衔上的差事就有负责供应我沙陀诸镇军粮一事,原先是三个月送一次粮的,可是,为什么前不久大王却亲自下令,要由太原处置这事儿,结果太原收了权之后,却改成按日供给,一次只管十天?”

“这,这,这卑职可说不上了……”

在一旁的蔡蕴康忙说:“邠帅您甭多想。您瞧这大雪,粮食一旦走太原这边,路途就麻烦了不少,不比当时秦王从关中调发,所以这一时供应不上,一次只能是十日口粮,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住口!蔡蕴康,到现在你还敢跟本帅来这一手?告诉你,本帅不是好欺哄的!本帅是当今太子圣命之下,由凤台鸾阁行文拜授的邠宁节度使,是奉王命赴宴的一方重将!可是你瞧,我却只能带百名牙兵骑兵,剩下的还只能是步兵,这算是一镇节度使的仪仗?这里边的文章,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们只知有这么几百来个人跟在我的身边,可是,我敢说,自从过了阴地关,出了河中地界进了河东,就在我们的周围五十里内,至少有五千铁林军在我们附近侯着。在我们的前边,也有更多的兵丁在等着我的消息呢!他们正在一站一站地向晋王传递着我的行踪,报告着我的动静。别看今晚咱们在这里住下了,可前边驿站上的人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们俩等着瞧吧,到不了明天早晨,他们非得来‘迎接’我不可。因为他们怕万一我这儿出了事,就有人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李嗣昭越说越激动,他突然站起身来奔到窗前,手扒窗棂用力地摇晃着,炯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外面那沉沉的黑夜。他的脸上早已满是泪痕,他不住地在心里喊着,叫着,也在心里骂着:是谁,到底是谁在大王面前进的谗言?难道他不知道,眼下我李嗣昭可能奉命前来,不做抵抗,嗣源、存审也估计不会抗命,可是……正阳那边呢?他这次虽然再次婉拒秦王封爵,可却已经是“三辞而诏不许”,现在终于还是接受了,那他也是跟大王一样的一字王了啊!如果大王把对付我的这种手段用在正阳身上,正阳会怎么想?他手下的人会怎么想?一旦正阳不从大王之命,大王又将如何?这是把正阳往绝路上逼,也是把大王自己往绝路上逼啊!

原来他愤怒的主要原因,并非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是担忧河东和河中的关系,说白了,是担心李克用和李曜这对养父子反目成仇!

面对处在暴怒中的李嗣昭,钱立鹏和蔡蕴康二人哪敢开口说话?他们对望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钱立鹏把火拨得更旺一些,目不转睛地看着陷入沉思中的这位邠宁节帅。李嗣昭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他此番决定听命回太原前的那一夜,正阳的特使李巨川来见自己的时候……

当时李巨川仍是那一副平而静之的模样,不带烟火气地对他说道:“邠帅,右相说了,无论邠帅如何决断,他都能理解。不仅邠帅,延帅、秦帅二位也是一样。大王终究是大王,只有大王一声令下,做儿子的岂能不遵?只是这其中有一点,还请邠帅注意。”

当时李嗣昭便问:“哪一点?”

李巨川道:“眼下局势,明眼人都清清楚楚,右相这几年风头太盛,太原那边恐怕有人心头不满,某些流言蜚语,那是禁都禁不住了……只是两川新定,各项事务繁杂至极,大王还偏偏强令右相赶回太原赴宴,这即便是在朝廷之上,也引起了很大的不满。如今,即便是某这右相身边的僚佐,也不知道右相最终会做何等安排,是奉命赴宴,还是婉言辞谢……但不论如何,右相对大王,绝无叛逆之心。然则太原既然有此动向,关中四帅的处境,便都尴尬起来了,纵然回到太原,谁又知道等着四位节帅的究竟是什么?虽然此去太原,一路都是自家地盘,但只带五百牙兵,对于四帅而言,也未免太过大意了一些。况且,四帅镇守关中乃是如今这大唐天下的定海神针,一旦四帅同时离镇,关中会不会出现某些意想不到的变故,那也还难说得很……”

“你究竟想说什么?”李嗣昭有些忿怒,问道:“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们此番还敢回到太原,今后就别想再走出太原城半步了?我告诉你李巨川,大王不是那种兔死狗烹之人!更何况,现在兔子还没死呢!”

李巨川叹息一声:“邠帅息怒,其实右相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只是邠帅,大王本意如何暂且不说,只说如果有人进了什么谗言,使得大王有此一令,那么大王接下来会如何做,谁又能料得定?当初大王也从未说过晋王之位只传亲子,可现在看来如何?李落落、李廷鸾二人先后殁了,大王可曾有半点意思让诸位义儿接过晋王大位?还不是倾力培养存勖?那么反过来看,存勖毕竟只有十五岁,年岁尚小,在军中更是半分威望也无,比李落落、李廷鸾当年还要不如,而反观四帅,却是一个个战功赫赫、威名久著,如果大王觉得四帅成了存勖将来即位掌权的威胁,四帅处境将会如何?”

李嗣昭心中明知这话在情在理,可不知道为何,仍是越发暴怒,最终一言不发地自顾自走了,第二天便随着钱、蔡二人动身出发,往太原而来。

如今,自己不但不能对缓解这种暗流汹涌的局势,反倒被半是护送半是押解地送往太原……

一丝莫名其妙的疑虑、惆怅、愤怒、恐怖一起袭上心头,他“咔”地一声,把窗棂拉断。刚要发火,可是窗格上落下了一片灰尘,使得他猛然一下又清醒了过来。

不能啊,如今大势已是如此,我再要盲动,岂不是飞蛾投火,自取灭亡,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更加坏事?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稍有不慎,就眼前这些兵丁,根本保不住自己,阴地关周围的鸦军绝不会轻易放他过关的!

他走到火塘跟前,顺手把那窗棂扔进了火里,又颓然坐下了。

就在这时,那个被他们救活的女孩子醒过来了。只听她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叫着:“水……水……”

李嗣昭刚要起身,钱立鹏连忙上来道:“邠帅,您老先歇着,这事交给某等好了。”说着便走近那个女子,替她把了脉,高兴地道:“邠帅,托您的福,这小娘子脉象很是平稳。她这是在说胡话呢,这哪里是渴呀。来来,老蔡,你给她盛上一碗热的肉羹来。”

蔡蕴康听了这话很是兴奋:“好好好,老钱哪,你要是能把这小娘子救过来,不光是邠帅高兴,也是咱们两个积了阴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碗刚出锅就开始转凉,正好温热的肉羹给她灌了下去。

不一会,就见那姑娘果然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声音微弱地问:“我,我这是在阴曹地府里吗?”她脑子还未清醒,连“奴”都不说,却说“我”了,这可不是李嗣昭憋着一肚子气,不屑谦逊才自称“我”的情况。

钱立鹏告诉她说:“姑娘你瞧,这里不还是那个破山神庙吗?告诉你吧,你被冻死了,饿死了,可是又被我们邠帅给救活了。你交上好运了,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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