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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也不拘谨,真就和李成器论起书来。
李成器只示意我可随处走走,便与他走到窗边明亮处,低声交谈起来。张九龄显是个书痴,说到激昂处若见珍宝,喜不自禁,他却始终微微笑着,不时添上两句,却是字字珠玑,针针见血。
我随意在成排的书架间走着,扫过一册册书卷,脑中却是方才的对话。透过书卷的缝隙,看着窗边临窗而立的两人,连阴霾的天色都有了稍许暖意。
手中尚还握着半截玉搔头,他如此坦然留下那半截断玉,究竟何意?……正是想着,却见他二人忽地停了话,李成器静看着窗外的松柏,张九龄却回头悄看我,轻笑着说了句什么。因离的太远,我听不到那话,却见李成器回头看我,微笑着点了下头。
回去的路上,我探问究竟是何诗句,能让国子监的老先生肯破例。
李成器温声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细品这话,字句简单却直敲人心,果真好句。我捧着茶杯喝了一口,道:“可惜仅有一句,若是日后能补足,便可流传于世了。”他颔首,道:“好句信手可得,好诗却要字字斟酌,或许日后他有心,便可补足遗憾了。”
李隆基听我二人说着,侧头道:“你们也遇到奇人了?”我笑着点头:“是个奇人。”他看了我一眼,道:“是谁?”我看着李成器,道:“是永安郡王的朋友,”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张留候的后人。”
他眼中兴趣渐浓,道:“听你说大哥的朋友,我就知此人不凡,果真如此。”他说完,侧头去看李成器,道:“大哥是何时认识这么个朋友,竟也不说给我听。”
李成器笑看他,道:“在长安醉仙楼认识的。”李隆基顿时脸上五颜六色的:“大哥,醉仙楼……”他莫名看了我一眼,没继续说。
我也莫名看着他,又看李成器。醉仙楼,单听这名字就知是个享乐之地,李隆基又是这神情,莫非……李成器喝了口茶,带趣地看了我一眼,才对李隆基,道:“烟花之地也是聚贤之所,古来多少文人雅士皆喜红袖添香的雅致。那日他去是为了偷书,而我却是为了寻才,恰巧撞上也算有缘。”
他说的坦荡,李隆基听得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了一声,道:“弟弟错了,大哥素来洁身自好——”他温声打断,道:“此人确是不凡,日后朝堂上必有他一席之地。”李隆基点头,漆黑眼眸沉寂下来,毫不像个孩子。
李成器拿起手卷翻看,没再说话。
我捧着茶暖手,被红泥炉子烘烤着,微带了些困意,没敢再去看他。
因昨日到时皇姑祖母乏力,所有人便偷了个闲,将晚宴挪到了今日。我们到长生殿外时,已是华灯初上,纷走的宫婢都在忙着准备,里处诸位尊贵人都已坐下,陪着皇上在品茶。
我随他二人行了礼,便走到矮几后坐下。身侧永泰冲我眨了眨眼,轻声道:“姐姐今日游玩的可尽兴?”我笑看她,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怎么没一起去?”永泰努嘴看我,道:“隆基哥哥是来寻过我,可我昨日在水边着了凉,现在还头疼呢。”
我嗯了一声,细看她脸色,确有些发热的潮红,便道:“那怎么还来侍宴了?让宫婢来说一声就好,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宴席。”
永泰哀看我,低声道:“我是这么想的,可皇祖母晚宴前特地命人去各宫吩咐,今日晚宴哪个都不能缺席。”
我愣了一下,不解此话意思。但看她一个半大的孩子也肯定不清楚什么,也就没再追问,可总觉此事绝不是如此简单。
今日人来的齐全,皇上身后是婉儿和韦团儿,右手侧是我几个舅舅,左手侧是太子及皇孙辈的人,太平公主并未随行。我视线滑过时,正对上婉儿的目光,略停了一下,见她蹙眉向我轻摇头,心里不禁咯噔一声。
周国公武承嗣正停了话,皇上看了看他,忽然对李隆基道:“隆基今日去国子监,可有什么新奇事?说给皇祖母听听。”
婉儿此时已垂了头,倒是韦团儿冷冷看着李隆基,似有看好戏的架势。我见此状,猛地记起婉儿说的话,韦团儿欲嫁太子却被婉拒,必会伺机报复。而这把柄,莫非就是今日国子监一游?
李隆基正是恭敬起身,回道:“孙儿今日去国子监,巧遇崇文馆学士杜审言,后又随他见了崔融,与二人畅谈一个多时辰,深得其益。”皇上颔首,道:“这民间的‘崔李苏杜’你倒有幸遇了两个,崔融曾是你三皇叔庐陵王的侍读,为文华美,朕记得他。”
我听皇姑祖母这一说才想起来,当年庐陵王李显做太子时,对此人极依赖,东宫表疏多出自此人之手,不过那已经是过去了。看皇上面色如常,该不会为这等人迁怒的。
李隆基回道:“孙儿幼时也曾听过这四人的名号,今日也算是有缘。”
皇上颔首,道:“读书人多有些清高气,你可是露了身份引他二人留意的?”李隆基摇头,笑道:“孙儿自始至终都未表露过身份,是与一些学子论书,说了些话,才引得杜审言驻足留意。”皇上笑道:“不愧是朕的孙儿,八岁便能与国子监学子论书了。都说了些什么?”
我心头一跳,李隆基亦是一僵,才猛然发现今日那话极不妥。
皇上自定洛阳为神都后,所做的每件事都在抬高洛阳地位。自登基起,便在洛阳建武氏七庙,迁徙十万户,又将科举由长安移至洛阳,抬高洛阳国子监地位。如今,又广招天下学子论述洛阳之重,恰在此时李隆基在国子监出此言论,皇姑祖母又怎会不知?
舅舅们似乎早已知晓,都在一侧听着,李隆基已渐变了脸色。我偷看向李成器,却见他仍旧嘴角含笑,只是眼中已没有半分温度。
皇上又问了一次,隆基却面色发白,缓缓跪了下来,没有答话。
这一跪,在场人才觉事有蹊跷,太子李旦更是敛了笑容,眸中忧心渐深。
皇上再不去问他,缓缓环视众人后,竟将视线停在了我身上:“永安,今日隆基都说什么了?你可还记得?”
我惊得起身,险些撞翻了案几,却僵了片刻才走上前跪了下去。我若不说,就是有意偏袒,更显得他是有心之举,我若说,却也不会好到哪里。我紧攥起手,竟是左右犹豫下,半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殿中瞬时安静下来。
皇上静了片刻,才道:“永安,你只管据实说。”我垂着头,紧咬着唇,脑中反复都是李隆基字字有力的话,如今想来竟是每句都可犯圣怒,每句都可招大祸。
“皇祖母。”
李成器忽然起身行礼,打断道:“永安郡主年纪尚幼,恐是记不大清楚了,可否由孙儿来奏禀?”我心中猛跳,却不敢抬头看,只听得皇上默了片刻,说道:“也好,成器来说吧。”
一双黑靴停在眼前,李成器就立在我身侧,平声道:“隆基所言甚多,唯有点睛之句颇有些见解。‘论地势,洛阳北通幽燕,西接秦陇,东达海岱,南至江淮,确可居中而摄天下;论军政,洛阳确可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是以皇上才如此看重洛阳,但长安自西周起便为都城,历经十二朝,早已为天下民心之所向,绝非远超一疆一土,唯有长安为中,才能真正安天下民心,昭四海同心朝觐!’”
我听到最后一句已是手心冰凉,除却语气声音,一字不差!既然已有人禀告在先,他若有分毫偏差便是欺君,所以,他如实禀告,语气虽温和,却掩盖不住这字里行间身为李氏皇族的傲气。
皇上又静了片刻,才道:“说得极好,”她顿了一下,道,“永安,可正是如此。”
我紧咬唇,抬头回话:“回皇姑祖母,一字不差。”
皇上神色越发淡漠,众人却已噤声,连要放茶杯的父王,都不敢动,只能紧握着茶杯盯着我。所以人都知道此话严重,却猜不透皇上究竟会如何,包括跪着的我、李隆基,和背脊挺直站立的李成器。
“成器,”皇上,道,“你觉得你弟弟这话如何?”
李成器未立刻答话,只撩起衣衫,直身下跪,道:“孙儿叩请皇祖母降罪。”
皇上,道:“话并非出自你口,何来降罪?”
李成器,道:“隆基尚年幼,不过是听孙儿当年之话,才记在心里。今日入国子监见众学子高谈阔论便起了争强的心思,说出这番话,说此话的虽是他,但最初教他的却是孙儿。”
皇上深看他,道:“何为当年之话?”
李成器,道:“数年前孙儿闲走国子监,曾说过‘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彼时不过是随性所至,却招来一众学子的附和,不禁有些忘乎所以。今日故地重游,便当做闲话讲给弟妹们听,岂料却让隆基起了好胜之心,所以,此话的根源在孙儿,而非隆基。”
皇上细看他,道:“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也是句好话。”
我听到此处,已是衣背尽湿,殿中虽暖意融融,却比殿外寒风袭身还要冷上十分。
“话虽是好话,却是漠视皇祖母的圣意,身为皇室理应谨言慎行,为朝臣之表率。皇室安,才是天下安,神都之位绝不可轻易动摇,”李成器缓缓叩头,道,“请皇姑祖母降罪,以儆效尤。”
李隆基已是脸色煞白,欲要起身,却被身侧二哥李成义稳稳按住。
皇上默默看了会儿他,才道:“数年前的随心之言,朕本不该追究,但朕在数日前已下诏书,集天下学子论述洛阳之重,今日你们便以皇孙身份,在国子监说此言论,不能不惩,”她将手中茶杯递给婉儿,叹了口气,道,“去长生殿外跪上十二个时辰,聊以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