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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山庄群侠今晚的心情可谓大起大落。
先是两个时辰前,他们收到一把剑与一封信。
剑鞘为乌木,颜色古旧,在今天白日他们还看到它系在危兰的腰间。信笺为桑皮纸,纸上墨迹倒是极新,上面写着若要危兰性命,请诸位到城郊大北山一见。
落款:
——“造极峰屏翳堂方。”
“方”字后面只有似要斜斜飞去的的一横。
众人拿着信,再看看剑,并未如何大惊失色。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比今日之事更大的风浪不知遇过多少,怎能不学会处变不惊、临危不乱?
但今日的事也确实不是小事。
其一,荆楚危门的大小姐为帮他们查案而前来庐州,如今却落入魔教中人之手,他们若不把人给救回来,今后还有什么脸见危门的朋友?
其二,屏翳堂成员众多,尽管到底有几个姓方的他们也不清楚,可有本事杀得了郁无言、又擒得住危兰的,最有可能是方索寥,他却没道理落款只写自己的姓,不写自己的名。难道,他的女儿年纪轻轻,武功真的已这般高了?
那他们在救人的同时更得为天下苍生除去这个妖女。
郁家数名高手没有犹豫,尽赴大北山。
岂料到达目的地,只见冷月光辉照遍草木,山中寂静无人,他们搜寻许久,也没能搜到危兰或屏翳堂妖人的影子,却在左等右等之下,等来一名郁家弟子快马加鞭来向他们禀告:
——其余弟子在庄中坐镇,才过片刻竟见铁牢方向燃起一枚信号弹。
信号弹的作用当然是来传递信号的。
各种各样的信号。
而那枚信号弹的意思只是一个:
——求救。
十万火急的求救。
郁渊等人面面相觑,当下返城赶往铁牢,看见的却是被关在幽暗大牢中的众守卫。
中计了。事既到此,所有人都能明白他们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幸好,这些守卫都只是受了点轻伤,没有一个丢了性命。然而常三步已被人劫走,危兰依然下落不明,他们的心终于不能做到继续平静如水。正当众人七嘴八舌商量下一步行动之时,蓦然听见铁牢入口处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一响,门口月光一亮,却是夜色中走来一个如兰如竹的淡绿色身影,在他们又惊又喜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之时,已向他们拱手行了一礼:
“危兰见过各位师伯师叔与师兄师姐。今晚让各位为我担心,危兰心中有愧,还请见谅原宥。”
郁渊忙忙扶住她,大笑道:“我就说,除非是方索寥亲自来了,不然别的屏翳堂妖人,怎么会是危姑娘的对手。”
危兰思量道:“是屏翳堂放了我回来。”
众人闻言一皱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在回郁家的路上,危兰将今夜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叙述给了众人听,只不提自己是故意中了招以及对方为首之人乃是方索寥之女方灵轻这两件事。
方灵轻——危兰在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是她偏着头笑问自己“什么是侠义”的样子。若非今夜亲眼所见,危兰也绝不相信造极峰竟然还有这样奇怪的人物,如果她与常三步的对话全部属实,她确确实实不曾杀过任何寻常百姓与侠道盟子弟,她到底还算是恶人吗?
自己若要对付她,还算是侠义吗?
危兰行事从来果断,从前也擒过、杀过不少造极峰子弟,未曾有丝毫手软,这是她第一次有点拿不定主意。
而在这个主意未拿定之前,她决定不能给自己、给方灵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短短的一程路,待她的叙述完毕之后,众人都在路上沉默,不知各自心里想些什么。风声轻吟中,忽然只听留经略第一个道:“危姑娘是相信他们所说,郁无言不是他们所杀了?”
危兰道:“造极峰杀人作恶一向不惧人知,没有道理偏偏这一次不承认。”
郁渊道:“话虽如此说,但魔教中人皆十分狡猾,谁知道他们想耍什么阴谋诡计?危姑娘可且莫被他们给骗了。”想了想又问道:“危姑娘觉得你今晚见到的那群屏翳堂妖人中,有谁可能是方索寥的女儿?”
危兰并未立即作答,低下头看了会儿地上月影,徐徐道:“魔教中作恶多端之人,我们的确不能放过。只是我想,这天下恶人并不都聚集在造极峰,天下恶事也并不都是造极峰所为,若我们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岂不是对不起九泉之下的郁师兄?”
今日黄昏用晚饭时,她曾听郁家人说,如玉山庄庄主已派人给他们传来消息,同时昭告天下,要重收郁无言回归如玉山庄,是以她自然可以称呼郁无言为师兄。
郁渊道:“这是当然,我们侠道联合盟的宗旨便是除尽天下恶人。”
留经略接着道:“所以屏翳堂仍有嫌疑,他们能逃得了这次,绝对不能让他们逃了下次。”
危兰道:“那么,此案我们就分别查吧。”
最轻柔的声音突然说出这一句最干脆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禁盯了危兰的一眼。
但所有人都没有再言语。
此时夜已极深,万家皆灭灯火。他们回到郁家,亦要准备各自安歇,郁渊却霍地叫住了危兰。
人已散尽。
仅有他们二人,以及藏在草丛间的虫蚁,还在孤月寒星之下。
危兰应道:“郁师叔。”
郁渊叹道:“无言其实本来也是一个挺好的孩子,只可惜他为人太过于特立独行,做事从来不听人劝……我们后来常常跟庄子里的其他孩子说,千万莫要学他这点。年轻人,江湖经验太少,处事还是要多听听前辈的意见。”
这话里最后一句的“年轻人”明明白白指的就是危兰,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得懂。
危兰当然不会是傻子。
只不过毕竟危兰是客,郁渊的话不能说得太重。
危兰想了一阵,居然倏地问了一个有些犯忌讳的问题:“请恕危兰冒犯,我有一事欲要请教郁师叔:两年前,郁七公子究竟为什么会被逐出如玉山庄?”
郁渊道:“自是因为他违反了如玉山庄的庄规。”
郁渊所言,其实天下人皆知。可是郁渊究竟违反了如玉山庄哪条庄规,莫说危兰这种外人不晓得,就连在如玉山庄内部能完全了解这件事的人也属少数。有人也曾因好奇而当众询问此事,惹得如玉庄主沉了脸,从此郁家的子弟们不敢问,其余四大帮派的子弟们不方便问。
然而此时的危兰,她既说了“请恕冒犯”,还真就冒犯到底,继续问:“敢问是贵庄哪一条庄规?”
郁渊不豫道:“我们如玉山庄与危门是因彼此志同道合,这才结盟为友,要联手为苍生百姓做一点事,但说到底并非一家。危姑娘应该不会不明白,天下武林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规矩,这门内人知道遵守便好,却没有必要一一向他人解释。”
危兰温然而笑道:“郁师叔说得是,如玉山庄的规矩,危兰绝不敢管。但危门也有危门的规矩,危兰自认行事从未逾矩,也请郁师叔不必干涉我的做事方式。”
郁渊听罢沉默少时,陡然哈哈大笑。
果然是荆楚危门年轻子弟里的第一人,若真一点脾气也无,那倒是怪了。何况郁渊转念一想,若这回真正的凶手真由能她找出,烈文堂主之位非她莫属,她在侠道盟的地位不会比自己低,自己现在还把她小辈来对待,是不应该。
于是郁渊也不生气,朝着危兰笑道:“是我逾矩。”
危兰立刻道:“郁师叔言重了。”
待到危兰恭恭敬敬目送郁渊离去,空旷的院子终于只余危兰一个人。
她仍然没有立即回房休息,抬首望了望寥廓苍穹里的明月。
今天这一天,确切说——今晚这一晚。
真的很有意思。
那明天呢?
这一夜风声仿佛细雨,数个时辰过去,日光破云,将混沌夜色照亮。危兰醒得极早,带着她的剑走出房门,瞧见院内满地的落花,以及院墙另一边的空中隐约露出来的白幡一角。
危兰忽意识到,今天应是郁家为郁无言治丧的第一天。
——郁庄主宣布郁无言重回如玉山庄的消息是在昨日传来的。
——他如今再次成为了如玉山庄的弟子。
——而如玉山庄子弟离世,怎能不大办葬礼呢?
按理说,郁无言的父母去世得早,他从小不但在如玉山庄总庄生活,且一直由郁庄主亲自抚养长大,他的丧事也应该在总庄操办。然则杀他的凶手还未找到,他的遗体目前不方便运回总庄,也只能暂时先在庐州郁府设一个灵堂。
危兰本打算现在出门,去查一件本来她昨晚就该查、却因变故中止的事,此时此刻看着那片扬起的白幡,她再一次改变了计划。
前往灵堂的路不长,但路上偶遇几位郁家子弟,都纷纷与她打了招呼,听她说想要去灵堂祭拜,遂表示与她同路。
危兰心念一动,便向他们问起:
——郁七公子平时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这并不是一个太难回答的问题,谁知几个年轻少侠思考半晌,都摇起了头:“死者为大,我们也不想说郁七哥的坏话。可是……可是郁七哥他真的太高傲了,哪里能看得起我们?所以他平时从不和我们接触,我们可没法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另有人接道:“我们山庄里的兄弟姐妹,他能看得上眼的,恐怕不超过五个。说起来,十一就是这其中一个。危姑娘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不如找十一问问。”
如玉山庄与危门、留家堡一样,俱是传承了数百年的武林世家,其子弟遍布全天下,根本数不清楚,又哪里能够算得出所有人的辈分排行?因此,在这种武林世家,能以排行称之的子弟,其父母必然在江湖上极有名气。
十一公子郁思,他的父亲便是掌管庐州江湖的郁渊。
危兰正想要询问那晚看到织梦楼火光而赶去救援的众位少侠里是否就有郁思公子,才一启唇,还未及出声,倏然间一凝神。
她微微抬眼,视线移向前方不远处一株参天大树。
白花与绿叶交杂摇曳。
众人见危兰在突然间不言语,均问道:“危姑娘怎么了?”
危兰笑道:“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了一只青雀。”